吳逸仙著,佟靜譯:《重審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紅樓夢〉中的互文性》

2023-06-06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吳逸仙著,佟靜譯:《重審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紅樓夢〉中的互文性》

《重審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紅樓夢〉中的互文性》,吳逸仙著,佟靜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5月版。

內容簡介

該書將《紅樓夢》置於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的脈絡中去考察,沉潛於小說文本,探尋《紅樓夢》和前世文學及其他各類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係。作者藉助了法國文藝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該理論認為,任何一個文學文本事實上都是由其他文本以多種方式組合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通過自身與其他文本的聯繫才得以存在,而小說是一種經過了重新分配的符號系統。這是用以理解《紅樓夢》的一個重要觀念。

該書共分七章。前兩章主要講述主人公的身體慾望和主體人格是如何通過與情色文學的互文性來建構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別通過戲曲閱讀和表演來考察主人公的情感覺醒;第五章探究了主人公的塑造與前世文學中的名士傳統和才子佳人小說的關係。第六章聚焦於小說中的靈石,借鑑比爾·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論,探討了「物」是如何被歷代文學作品賦予生命,因而成為中國文學傳統的表意符號的,而《紅樓夢》中作為「物」的石頭是如何與前世文本關聯在一起的。第七章審視了在小說的抄本和刻本系統里的文本變動,這種變動使得小說的各個版本之間也構成了互文性關係。

目 錄

引言

第一章 神女的譜系

第二章 超越淫書

第三章 戲曲作為閱讀文本

第四章 場上之曲

第五章 從名士到才子

第六章 文以造物

第七章 變動的文本

參考文獻

譯後記

引 言

不是我們創造了文本,是文本創造了我們。

——托馬斯·施密茨:《現代文學理論和古典文本導論》

崔君沛繪《紅樓夢人物圖卷》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部備受青睞的名著,自其問世至今的二百餘年裡,圍繞這部小說的文學批評和學術爭鳴經久不息,從索隱派、自敘說、版本學直至後結構主義,對它的解讀評論貫穿於人文學科的學術史發展,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研究領域——紅學。

基於小說豐富的內容和前人的學術成果,並使用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互文性概念,本書旨在研究《紅樓夢》與中國文學傳統的對話,特別是在情色小說、戲曲、才子佳人小說和「敘事之物」這四個領域。研究目的不僅是探索《紅樓夢》創作的背景,也是以《紅樓夢》為透鏡,重新審視和思考我們如何去理解先前的文學作品。

最重要的是,本書追問這樣的互文性對話如何構建了賈寶玉的人生:廣義的互文性定義認為,人類現實是文本和話語的產物,而賈寶玉的人生則戲劇化地體現了這個說法,正是《紅樓夢》與前世文本的對話,推動著賈寶玉的人生。

克里斯蒂娃頗具影響力的互文性概念可以追溯到她於1969年首次發表的論文《編織的文本》(「The Bounded Text」),她在文中以安托尼·德·拉·薩勒(Antoine de la Sale)的小說《讓·桑特雷》(Le petit Jehan de Saintré)為例來研究小說的文本構成。

《讓·桑特雷》據稱是歷史上一個騎士的故事,不過,克里斯蒂娃認為,這個中世紀晚期的散文體小說記錄雜散,容納了各種文體,呈現一種多聲部的馬賽克樣貌。該騎士小說中交織著各種各樣的「偏離」性文字,這些「偏離」性文字可以分為兩類:炫示和引用。炫示,或稱「讚美性描寫」,包括鋪陳關於物體和事件的詳細報告:衣服、禮物和武器;宴會、戰役和軍隊開拔;以及偏離騎士傳記敘事軌跡,反覆出現於各處的商業活動。

至於引用,則包含教會的教義、經院條約、宮廷抒情詩和哲學著作,小說一併將其引入,「要麼是直接引用——標以引號摘錄或直接抄來,要麼是憑藉記憶轉述,將它們原封不動地從自己的空間植入小說文本的空間。」

《主體·互文·精神分析》

通過觀察這兩種「偏離」性文字和它們帶給騎士小說的複雜性,或者從符號學上講,通過觀察各種能指實踐如何與文本相互作用,克里斯蒂娃認為《讓·桑特雷》「可能是第一篇可以稱為小說的散文體寫作」,它是一個多聲部的、對話的作品。

基於對小說的分析,以及將弗洛伊德關於置換(displacement)和濃縮(condenstation)的觀念擴展——二者是被壓抑的慾望和無意識工作機制的基本過程,克里斯蒂娃提出了第三個過程,進一步推進了互文性的概念化:

(在置換和濃縮之外),我們必須增加第三個「過程」——從一個符號系統穿行至另一個符號系統的過程。當然,這個過程是經由置換和濃縮結合生成的,但這不足以解釋它的全部運作機制,它還涉及了主題立場的改變——破壞舊立場和建立新立場。新的意指系統可以由相同的符號材料產生,比如從講述到文本,二者皆使用語言這一符號材料;或者借用不同的符號材料,比如從狂歡節場景到書寫的文本。對此,我們考察了一個特殊的意指系統即小說的形成,小說可以視為狂歡節表演、宮廷詩、學術話語等不同符號系統重新分配的結果,互文性這一概念指的就是從一種(或幾種)符號系統到另一種符號系統的轉換。

為了將互文性概念與傳統的源文本研究相區分,克里斯蒂娃隨即強調第三個過程應該被稱為換位(transposition)。在本書中,和該領域的許多學者一樣,我使用了互文性這個術語。

《重審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紅樓夢〉中的互文性》英文版

同時,我必須提醒讀者注意,克里斯蒂娃強調小說是一種重新分配的符號系統,這是用以理解《紅樓夢》的一個重要觀念,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各種符號系統的轉換,很多情況都頗類似炫示和引用滲透於《讓·桑特雷》的方式。

的確,《紅樓夢》因具有百科全書的性質而被解讀為諸多文本的(小說、戲曲、詩歌、哲學等)和非文本的(園林、紡織、飲饌等)集合,但是,在我們識別出這些符號系統之後,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是,它們是如何轉換成一個新的符號系統的。

為此,我將考察《紅樓夢》是如何將中國文學傳統轉化為主人公賈寶玉的身份構成的。以大觀園為界,我將寶玉的人生分為三個時期:搬入大觀園之前、大觀園時期和搬出大觀園之後。在搬入大觀園之前,小說對情色文學影響的焦慮轉移為寶玉青春期早期的人格形成;在大觀園時期,戲曲被織入敘事,以其文本、聲音和表演喚醒寶玉的情感;在搬出大觀園之後,寶玉屈從於正統規範,在與才子佳人理想的角力中結束塵世之旅。

寶玉的人生旅程是由一塊靈石——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女媧煅煉的巨石——講述的,它令我們關注到物的問題,而這個物的問題在小說抄本的各種版本中變得極為複雜,從中我們可以觀察到小說自身的歷史版本之間同樣形成互文關係,這是以《紅樓夢》自身作為源符號系統的互涉。

在這個框架里,人的主體身份的形成與文本轉換緊密相關,這與互文性的廣義定義相映成趣, 即「每個人都不過是先前文本的交集」,「現實只能在重構的虛構中把握,而這重構的虛構又經由它與先前虛構之間的關係而存在。」

如果人類現實是建構的,並且僅僅通過與先前文本的關係而存在,那麼虛構的現實必然是雙重虛構的,這一點特別地體現在賈寶玉的人物身份形成中,他的塵世之旅就是一個作為重構的虛構的人類主體的故事。

《互文性研究》

人類現實是虛構的,這一觀念在《紅樓夢》中的一副對聯中得以清晰體現——「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對聯中的上句道出真和假相互包含和相互映照的命題,指向小說的一個主要關注點:現實與虛構之間的辯證關係。

雖然這個命題與人類現實的虛構性觀念有直接聯繫,然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必須將《紅樓夢》置於互文性體系中去閱讀,因為小說自身已呈現鮮明的意識,並在開頭就表露出來: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小說在開篇的提問和評說里,一再強調書的起源問題(從何而來、根由、來歷),在後文的回應中,敘述者講述了石頭的來歷以及石頭與兩位僧道相遇的故事,隨後是石頭與空空道人關於此書的辯論以及這部小說傳世的經歷。

甲戌本《紅樓夢》第一回

細讀這一大段對開篇提問的回應,可以看到其揭示了兩方面內容。

第一,它解釋了石頭入凡塵去經歷人間的來由。在這段講述中,石頭獲得了感知能力(經女媧煅煉後,靈性已通),於是被僧道談話攪動了凡心,懇請他們帶自己去塵世,這凸顯了在小說所描繪的寶玉人生中個人慾望的重要性。

第二,它展示了虛構性的來源。石頭和空空道人之間的對話是一場元小說的辯論,體現了小說內部作者(石頭)和內部讀者(空空道人)對於這部小說所回應的某些文學傳統的認可和焦慮;而小說傳世的過程提供了閱讀這部小說的多種方式,我們可以追隨其中提到的閱讀者和修訂者,將小說讀為《情僧錄》《風月寶鑑》《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等。

不管怎樣,小說起源中所揭示的這兩方面含義,表明小說既關注人的經驗的形成,也關注人的經驗是如何獲得的,它顯示出,正是因為與先前文本相關聯,刻在石頭上的故事才具有意義。這裡所說的先前文本包括石頭的起源、石頭下凡經歷人間的動因、石頭與空空道人的辯論以及小說傳世的歷史。

基於小說楔子中敘述者這一大段講述,我認為,小說主要關涉的是「人」與「文」的關係:神話世界的石頭被賦予靈性並下凡體驗人生,它代表了「人」,而它講述的故事即「文」生產了意義。

基於這一分析向度,我的這本書可以說是對主流學術研究的批評性回應,主流的學術研究通常認為《紅樓夢》描摹和反映了真實人物或者虛構人物(即基於真實經歷的藝術加工,本質上也是一種真實)。

紅樓夢年畫

我認為雖然小說集中關注「人」,但它同樣也深入探索著「文」,因此,《紅樓夢》的核心宗旨在於人與文之間錯綜複雜的共生。在中國文化史上,正是這個共生催生了文人和人文,特別是「文」又衍生出文體、文化和文明,這是幾個世紀中影響著文人的一個衍化,而這個衍化首次在《紅樓夢》中以小說的方式呈現出來。

在《紅樓夢》中,「文」不僅是人的創造物,也定義了人性。和《紅樓夢》這部書稿一樣,文也有自己的起源。在現代漢語中,「文」指文學,而在古文中,「文」通常指「紋」。

劉勰的《文心雕龍》開篇生動地闡述了「文」的兩個方面。作為「紋」,它在整個宇宙中無所不在,與天地並生,比如日月等天體之象,山水煥綺之形,禽獸毛皮之色,草木之賁華;作為「文學」,劉勰認為,和天地之「紋」一樣高等的是人類之「紋」,即「人文」,而「人文」是用「文言」來表達出來的。

《文心雕龍》用五十個篇章闡述了「人文」,涵蓋文體、創作過程、批評理論,是中國歷史上最早闡述「文」的綜合性專著。在接下來的一千五百年里,「人文」中「文化」和「文明」的含義逐漸凸顯,至現代漢語中,「人文」一詞演變為現代意義上的人文主義、人文學科的含義。但無論怎樣變化,劉勰對於文學作為人類存在的核心的強調,始終都顯現在這個歷史演進中,並在《紅樓夢》中得以彰顯和放大。

讀味齋藏板《文心雕龍》

而「文人」一詞在《紅樓夢》創作的時代已經演變為廣義的文人,相對於其他社會的和審美的維度來說,這個「文人」的內涵強調文學與人之間的關聯。

《紅樓夢》則質疑了文人文化的各個方面,挑戰了「文人」一詞中所蘊含的種種理念,包括從理想的詩意生活方式(崇尚詩、畫、樂、書以及各種精緻高雅的休閒活動)到熱衷追求的科舉仕途。

然而,《紅樓夢》不僅僅是對文人的批評,自身也是一個文人(這第二個「文人」即「紋人」的意思),《詩經》中有詩云「告於文人」,這裡的「文人」一般解釋為「有賢德的先祖」,但是,因為「文」的原意是「紋」,即紋飾圖案的意思,所以這個「文人」也可以指那些飾以圖案、代表祖先接受膜拜的偶像。

《紅樓夢》第一回便告訴我們這個故事是寫於石上的,就像《詩經》中所說紋飾於偶像一樣,因此,在這部小說和《江漢》這首詩中,「文」都是令物體產生意義的關鍵因素,沒有「文」,石頭只是一塊石頭,偶像只是一根木頭。

鑒於《紅樓夢》最初的名字是《石頭記》,因此可以說,《石頭記》通過兩種方式與「文人」相關聯:一是石頭作為鐫刻文學文本的材料,二是「石頭記」作為對文人文化的批評。因此,《石頭記》可以視為一個文人的寓言。

基於小說中這種廣義的人與文之間的相互作用,在接下來的幾章里,我將著重探討「文」在賈寶玉人物形象形成中的運作機制。

前兩章主要講述寶玉對肉體慾望的初涉,以及小說是如何通過回應情色文學來創造這一過程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別通過作為閱讀文本的戲曲和作為表演的戲曲檢視寶玉的情感覺醒。第五章探究寶玉的人物形象塑造與才子佳人小說的關係,特別關注有爭議的後四十回。最後兩章討論了靈石,探討它是如何與前人文本中推動人物人生的物件相關聯的,以及石頭在小說各抄本和刻本中的相互關係。

《南京圖書館藏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具體來說,前兩章探討作者對寶玉搬入大觀園之前生活的描寫,提出小說對先前情色文學影響的焦慮這一通常被忽視的問題。

在第一回中,石頭作為小說內部作者,特別譴責了情色小說「淫穢污臭」,並明確劃分界限,將自己的敘述與之區別開來。不過,我在這兩章里通過梳理情色文學中的神女譜系,分析《紅樓夢》對這一譜系的繼承和發展、創新,並考察情色(包括同性戀)文學的歷史,認為《紅樓夢》在寫作中也將「淫穢污臭」付諸實踐,而非簡單地與之割席。

第一章討論了「淫書」在小說創作和寶玉身份形成中的意義,繼而研究處於神女譜系中的警幻仙姑這一角色。

在對神話世界的探討之後,第二章轉向塵世中的慾望體現,聚焦於小說中一組指向肉體慾望的人物,並討論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性和醒悟。我將展示在寶玉青春期早期的塑造中,《紅樓夢》在重構世情的同時容納吸收了情色小說這一文類,《紅樓夢》中的情色不僅僅是一種生理行為,也是一種敘事行為。

民國粉彩開光紅樓夢人物故事大瓶

第三章和第四章移步寶玉的大觀園時期,考察《紅樓夢》將戲曲作為「情」的載體以極致摹情的傑出創新,這是對戲曲的致敬。雖然已經有大量研究談及《紅樓夢》中的情和戲曲,但是這兩章通過審視戲曲閱讀和戲曲表演如何置換為人物情感和自我認知,為這一研究向度提供了一個新透鏡。

第三章從「案頭劇」和「場上之曲」的歷史談起,然後我將賈寶玉和林黛玉共讀《西廂記》置於一個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共讀」歷史的語境中去考察,突出《紅樓夢》中的戲曲如何將孩提的親密轉換為成人的愛情。

第四章探討作為表演的戲曲,以《牡丹亭》為例,深入探討戲台與人的現實生活之間的張力。這兩章表明,閱讀戲曲文本給予了寶黛表達「情」的語言,建立了二人的私密共同體,而戲曲作為表演的一面則承認了語言和情感的局限性。

第五章聚焦於寶玉搬出大觀園之後的時期,闡述了寶玉的角色塑造與歷代小說中書生的關係,特別是與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才子」的關係。

在紅學論著中,對於寶玉的怪癖和乖張已有全面的論述,但我認為,他的怪癖和乖張必須置於正統價值的語境中去閱讀,小說前面部分中他對主流價值的拒斥和後四十回中對科舉仕途的遵從,都建立在寶玉之前的文學人物的經驗基礎上。

在尋找寶玉原型的歷史上,有人曾將其與順治帝、胤礽、冒襄(冒辟疆)、納蘭性德、曹雪芹本人和其他幾個曹家人相關聯,寶玉作為體現情和佛家醒悟的人物被反覆地探討。

王鵬繪《紅迷的世界》

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必須將寶玉的人物角色置於歷代小說中的文人,特別是科舉文人的角色塑造中去閱讀和研究,科舉文人這一人物群像貫穿於從唐傳奇到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文學傳統中。在這樣的文人譜系中考察,我認為寶玉從前八十回的乖張變為後四十回的遵從,這是一個從「名士」到「才子」的變化,這一點我會在該章里詳細探討。

然後,我將細讀後四十回。由於作者易人,以及寶玉出人意料地與社會主流規範和解,因此後四十回常常令學界不屑一顧。

然而這一部分不應被簡單地擱置,畢竟它已經成為《紅樓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後四十回的存在和讀者對它的接受是體現文本不穩定性的關鍵標誌:小說從未完成;即便是前八十回,作者也從未留下一個明確的最終版本;現存的版本中,作者的原稿是不存在的;所有現存的抄本都是在流傳中經過抄錄的副本;從晚清至今,每一個印刷本都是多種來源整合後的修訂本,當今比較權威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里大量尾注中的說明,便是一個明證。

人民文學出版社版《紅樓夢》

本書前面的篇章論及小說文本最穩定的部分,不過最終我將轉向問題重重的部分,即靈石——寶玉的另一個自我——的角色形成。為什麼選擇石頭作為標題主角,並由它開啟故事呢(小說最初的名字為《石頭記》)?小說是如何賦予石頭這樣的物體以主體性的?石頭的功能在抄本的傳播歷史中是如何演化的?靈石的複雜性如何顛覆了通常的碑刻傳統?

在第六章我基於比爾·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論 (Thing Theory),將石頭置於歷史上作為文本載體的物家族(紅葉、扇子等)中,並研究這些物是如何推進人物的人生的。

第七章進一步細化深入,抽絲剝繭,研究石頭作為小說人物、觀察者、敘述者、作者、文本以及承載文本的物質的多重功能。

通過考察《紅樓夢》的各種抄本,我將石頭角色的塑造差異視作一個變動文本的案例,文本一直處於變動中,這不僅是該小說的歷史事實,也在小說內部得以闡述:不僅小說的內部讀者和內部編者重寫了故事,刻於石上的文字本身也隨著歲月的流逝導致字跡模糊進而改變。

小說將自己表述為一個不斷變化的文本,這是對石頭極致的諷刺和致敬,它提出了一個關於賈寶玉的身份形成和賈寶玉的故事講述的終極問題:如果現實只存在於被建構的、且一直處於演變中的文本里,那麼人生到底是什麼?

譯後記

眾所周知,《紅樓夢》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巔峰之作,但是,它是何以 「橫空出世」的呢?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也有學者相繼探尋。

《中國古典小說互文性研究》

吳逸仙老師的這本書於2017年在美國出版,我第一次讀到時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該書將《紅樓夢》置於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的脈絡中去考察,沉潛於小說文本,探尋《紅樓夢》和前世文學及其他各類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係,得以使中國古代文學抵達《紅樓夢》這座巔峰之途的文化歷史脈絡浮現出來,同時鉤沉出中國古代文學創作機制中的傳統因素和文化記憶。這無疑對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提供了一種研究方法,開拓了一個學術視野。

作者藉助了法國文藝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該理論認為,任何一個文學文本事實上都是由其他文本以多種方式組合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通過自身與其他文本的聯繫才得以存在,而小說是一種經過了重新分配的符號系統。這是用以理解《紅樓夢》的一個重要觀念,

該書共分七章。前兩章主要講述主人公的身體慾望和主體人格是如何通過與情色文學的互文性來建構的;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別通過戲曲閱讀和表演來考察主人公的情感覺醒;第五章探究了主人公的塑造與前世文學中的名士傳統和才子佳人小說的關係。第六章聚焦於小說中的靈石,借鑑比爾·布朗(Bill Brown)的物理論,探討了「物」是如何被歷代文學作品賦予生命,因而成為中國文學傳統的表意符號的,而《紅樓夢》中作為「物」的石頭是如何與前世文本關聯在一起的。第七章審視了在小說的抄本和刻本系統里的文本變動,這種變動使得小說的各個版本之間也構成了互文性關係。

趙惠民制紅樓夢十二金釵盤

通過這本書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超越了許多前世小說,在敘事的複雜性和精妙性方面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它依然是從文學傳統中汲取素材和靈感,從而產生新的故事和敘事手法的。

回歸文本是近年來學界對《紅樓夢》研究的呼聲,而互文性研究,即《紅樓夢》文本與傳統文本的關係研究,不僅是回歸文本,更是對回歸文本的超越。相信這本書能夠對學界帶來參考價值。

該書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深入閱讀《紅樓夢》的學術方法,這本名著立足於中國綿長深厚的文脈,是汲取了傳統的文學和文化符號而集大成所致的,它在與前世文本的對話中創作、創新,同時折射出古代文學共享的的文化語境和話語體系,我們這些後世之人閱讀時必須懂得這種文學的、文化的象徵符號的承襲與重塑,才能洞悉這部小說在文學和文化脈絡上的發生髮展。通過這種互文性閱讀,才能在中國古代文學傳統的脈絡上理解這部書的符號體系生成。

十分感謝作者吳逸仙老師對我的信任,她在翻譯過程中給予了我熱情的幫助,提供了珍貴的翻譯建議和修改意見。而翻譯該書於我來說也是一次學習,2020年初疫情襲擊了世界,狀況最嚴重的時期過去後,我於下半年著手翻譯的前期準備工作,至2021年底翻譯完畢,最後的校勘編審成書終於2022年,而這一年世界各地的疫情依舊此起彼伏,因此這本書的翻譯時段跨越了三年疫情。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在不平靜的歲月里翻譯此書,使我得以徜徉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感性韻味中,沉浸於作者深刻縝密的理性思考里,這個經歷給我帶來了內心的平靜和莫大的收穫。

佟靜

2022年5月於北京

作者簡介

吳逸仙(I-Hsien Wu),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古典文學博士,現任紐約城市學院古典與現代語言文學副教授。著作及論文出版主要集中在明清文學和文化研究領域,目前的研究重點是中國明清文學及其與現代媒介文化的互動。著作及論文:Eroticism and Other Literary Conventions in Chinese Literature: Intertextuality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本書英文原名)以及Enlightenment through Feelings: Poetry, Music, and Drama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Approaches to Teaching The Story of the Ston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eds. Andrew Schonebaum and Tina Lu,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2017)《以情啟蒙:<紅樓夢>中的詩、樂和戲曲》,Andrew Schonebaum 和Tina Lu編《如何教授<紅樓夢〉》(美國現代語言學會出版,2017年)等等其他論文。

譯者簡介

佟靜,ABB(中國)有限公司工業自動化解決方案經理,美國能源工程師協會(AEE)註冊能效管理師和能效評估師。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博士,於《紅樓夢學刊》、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等學術刊物發表《寫伊孤緒:嘉道年間的粵謳、珠江花舫與<紅樓夢>》,《締造經典:女子越劇「紅樓夢」與現代中國鏡像(1942-1962)》,《<紅樓夢>越劇改編研究述評》等多篇論文。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298861875c27e9cc414f0cc08ac4daa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