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的時候,作為又副冊之冠的晴雯,其圖畫與判詞是第一個呈現在寶玉眼前的。
戴敦邦繪晴雯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作者將此畫置於首位,可視作是通部女子命運之總寫,其深意可知。與鴛鴦、齡官等人類似,晴雯這一名字,作者用的也是反意取名法:「晴雯」這一美好的名字與「烏雲濁霧」的殘酷現實形成鮮明對比。
作為書中一個比較重要的角色,晴雯歷來也是讀者和研究者談論較多的人物之一。現存文本中,關於晴雯的文字,確有不少問題需要探討。
本文擬就其中兩個問題加以檢討:一個是晴雯的身世問題;一個是晴雯的芙蓉花究竟是水芙蓉還是木芙蓉的問題。
一、晴雯的身世:曹雪芹尚未整合好的文字
目前書中關於晴雯身世的文字,在脂評本中,存在著明顯的前後矛盾。
先來看看脂評本上第七十七回中提到的晴雯的身世:
連環畫《晴雯》封面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
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裡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後,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
又見他器量寬宏,並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慾,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
此處文字明確說多渾蟲是晴雯的表哥,因為晴雯的求情,賴家方將其收買了進來,並將家裡一個女孩子配了他,這個女孩便是燈姑娘。
電視劇《紅樓夢》中田韶春飾演多姑娘
可第二十一回中,關於多渾蟲的身世,卻另有一番不同的說法:
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喚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
比較這兩處引文,會發現其中有兩處明顯的出入:
第一個出入是人物的姓名有區別:一個是多姑娘,一個是燈姑娘。這是個小瑕疵,產生的原樣不詳,不排除「燈」是「多」的音誤字。
第二個出入是多渾蟲的身世不同:第77回說多渾蟲是賴家收買進來的,並將家裡的一個女孩許配給他。而第二十一回中,明確說多渾蟲是自幼父母在外給他娶的媳婦,這個媳婦便是多姑娘。
多渾蟲身世的前後矛盾,顯然不能用筆誤來解釋。造成這一前後矛盾的原因大概是成書過程中不同稿本之間缺乏深度整合所致。
電視劇《紅樓夢》中高宏亮飾演賈璉
若作一個推測,我個人傾向於認為:第二十一回賈璉與多姑娘的文字可能是很早期的文字。這一處文字則重於風月,側重於寫賈璉之淫,不排除其就是直接來自於《風月寶鑑》中的橋段。
第七十七回的相關文字要晚出,作者在晴雯與多渾蟲之間確立親屬關係,從創作意圖看,可能是旨在重複利用多姑娘這一淫的角色,洗清寶玉「淫」的流言。利用對比的手法,從而在寶玉與賈璉之間構建了「情」與「淫」兩者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進而凸顯出了《紅樓夢》的一個重要價值觀:重情戒淫。
或許是為了修正脂評本上文字矛盾的需要,程高本對晴雯的身世進行了大幅度改寫。程高本放棄了多渾蟲和多姑娘這一曹雪芹著意創設的媒介,在第六十四中亂點鴛鴦譜,將多姑娘重嫁給了鮑二。而在第七十七回中,又另行給晴雯創設了一個表哥吳貴。
這樣雖可消除文本矛盾,卻也割斷了第七十七回同第二十一回之間的關聯,削弱了「情」「淫」的對比意義。藝術性和思想性皆有一定程度的損傷。
郵票《晴雯撕扇》
晴雯身世的這處矛盾,各脂評本皆沒作處理,只有程高本進行了改寫。若果真是程偉元、高鶚二人因為察覺出其中的矛盾而作的改寫,那我們應當為二人的細緻和擔當點贊。美中不足的是,二人的改寫不是最佳方案。
我個人是完全贊同對這兩處文字進行整合的。整合應該堅持兩條原則:第一,維持第七十七回與第二十一回的關聯;第二,消除其中的文字矛盾。在堅持這兩個原則的基礎上,至於選擇什麼的具體方案,可以探討。其中,一個省事的辦法便是刪除第七十七回前引文中的「把家裡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後」二句。
關於晴雯的身世,除了多渾蟲這處文字存在矛盾外,還有其它幾處可疑的文字。比如第二十六回中一處涉及晴雯的文字:
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這是佳蕙對小紅說的話。其中說晴雯等人「仗著老子娘的臉面」,頗為費解。應是看到了這處文字存在問題,程乙本又將其改為「仗著寶玉疼他們」。
改琦繪小紅
再看第六十三回中的一處文字: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
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
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得。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
林之孝家的說襲人、晴雯等大丫頭是榮國府「三五代的陳人」,這也頗為費解。「三五代的陳人」,與襲人的身世不符,與第七十七回中晴雯的身世也不符。
劉旦宅繪晴雯補裘
此處情節中,林之孝家的所言,由寶玉直接呼喚「襲人」名字引起,則說明沒準早期文字中,連襲人也是賈府世代家奴。此處的「三五代的陳人」,大概也是早期稿本的殘留痕跡。
綜合這幾處文字看,晴雯的身世或許在不同稿本階段,曾有著不同的定位。另外,第二十四回中,也有一處可疑的文字: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裡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里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量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房內。
這處文字的可疑之處在於,書中對當時不在怡紅院的丫頭採用逐個列舉的方式作介紹,可偏偏遺漏了晴雯,從而導致邏輯不能周延。
趙成偉繪晴雯
這裡為什麼會沒有晴雯呢?這就頗為值得思考了。可能的原因有很多,寫漏了?抄漏了?怡紅院原本沒有晴雯?這些都有可能。
另外,不排除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此處原本寫有晴雯,不排除因與後文晴雯的身世衝突過於明顯而被作者或者第三人給直接刪除了,從而留下一個文字硬傷。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個推測,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總之,目前文本中關於晴雯的身世,乃至襲人的身世,都留有一些疑點。這些矛盾著的或者不夠完備的文字,顯示出晴雯的身世定位在成書過程中或許曾發生過變動,只是作者尚沒有來得及系統地整合好這些文字。
今天的研究者們,應該學習程偉元、高鶚等古人的擔當精神,在精研文本的基礎上,將曹雪芹未來得及整合好的文字整合好,打造出更和諧一致的文本,傳於世界,傳於後世。
今天的版本校勘者,多用功於細小的文字校對工作。而對於書中非常明顯且嚴重的情節衝突,多置若罔聞。若說版本之間細小的文字差異,是螻蟻之穴,則情節衝突可謂是決堤。視決堤於不顧而孜孜不倦於螻蟻之穴,這就是目前版本工作的現狀。若古人也如今天我們這樣躺平,則後果不堪設想。這是一點題外話,下面進入本文要探討的第二個問題。
蔡雲繪晴雯補裘
二、晴雯的代表花:水芙蓉還是木芙蓉
晴雯代表花是水芙蓉還是木芙蓉,是一個爭論已久的老問題。先看第七十八回中的一段文字:
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 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不知他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
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
晴雯代表花究竟是木芙蓉還是水芙蓉,取決於對前述引文中「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的理解。
連環畫《晴雯》
本文的看法是晴雯的代表花是木芙蓉。從八月這一時令看,自然是非常有利於木芙蓉這一看法的。作為對照,劉姥姥二進賈府的時候,剛好也是八月,當時描寫大觀園的荷花則是一派枯萎的景象。八月即便偶爾還有荷花,也不太可能是蓉桂競芳了。主張水芙蓉說的,主要是基於書中兩次出現「池上芙蓉」這一措辭。
最近閱讀著名紅學家劉上生先生髮表在《光明日報》上的一篇分析《芙蓉女兒誄》的文章《詩性虛擬與芙蓉合體》,文章認為「池上芙蓉」自然是指水芙蓉,但同時又認為書中其它地方的描寫符合木芙蓉的特點,如寶玉可以將誄文掛在芙蓉枝上,又如黛玉可以從芙蓉中走出。從而在傳統的水芙蓉和木芙蓉之外,又提出一種新的主張:晴雯的芙蓉是水芙蓉和木芙蓉的合體,並認為這是作者的詩性虛擬的結果。
認為「池上芙蓉」只能是水芙蓉的,其實是誤解。書中的「池上芙蓉」是指木芙蓉,非荷花。「池上」作「池邊」解。宋代楊公遠有《池上芙蓉》詩:
小池驚雨已無荷,池上芙蓉映碧波。
初試晨妝銅鏡凈,未醒卯醉玉顏酡。
一秋造化全種此,十月風光尚屬他。
除卻籬邊叢菊伴,別誰能奈曉霜何。
木芙蓉
該詩所詠正是木芙蓉。可見,僅從字眼上判斷「池上芙蓉」就是水芙蓉,是很不可靠的。
石問之:「冷月葬花魂」新解——「葬花魂」葬的究竟是什麼花
石問之:「冷月葬詩魂」與「冷月葬花魂」意境之別
石問之:《紅樓夢》中「吟成豆蔻詩猶艷」一聯版本關係考
石問之:香菱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新解——香菱的有關問題二則
石問之:被誤讀的李紈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