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曾評價中國：「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

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嗎？

一、中國古代史不是簡單的治亂循環

任何一個簡單了解中國歷史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印象。

秦漢唐宋元明清，一個王朝興盛了，又滅亡了；一個民族崛起了，又衰落了，循環往復，直到大航海時代到來，中國逐漸落後，最終被攻破了大門。

所以，黃炎培提出了歷史周期率，「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而且，我們的教科書在寫王朝末年時，大多用農民起義、朝廷腐敗等字眼，這更加深了我們的印象：一個王朝初期政治清明，興盛了；末期腐敗，滅亡了。

這確實是一部分原因，但帳也不能這樣算。

一個王朝的強盛原因，可能也是它滅亡的伏筆。

系統的複雜性，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比如，西漢。就有學者認為，漢武帝連年發起戰爭，家裡再有錢也頂不住，民間財富的消耗致使豪族興起。這個豪族，就是後來瓦解漢朝統治，導致群雄並起的豪強地主。

再比如，東漢。東漢在邊防上，實行的是內部邊疆戰略，就是靠鮮卑等強悍的少數民族力量來戍邊，慢慢造成了漢族士兵戰鬥力與少數民族士兵戰鬥力的嚴重失衡，後來導致五胡入中華。

還比如，唐朝。唐朝採取府兵制，全國有幾百個折衝府，府兵半農半兵，折衝府平時練兵，打起仗來由十六衛將軍帶兵。練兵帶兵分開，很合理吧？

擱不住大唐是一個很大的國家，而且很有進取心，打仗的機會很多。一旦打起來，事情就急；一急就會從權，制度慢慢就變了樣子。後來，府兵成了募兵，節度使們也有了搞錢搞糧的權力。

還有明朝。明朝的滅亡大家耳熟能詳：太監當權、朝政腐敗、流寇並起、清兵入關。

但是，也有學者從氣候上解讀，為什麼會鬧饑荒流寇？因為朱家倒霉，碰上了小冰期，三年不下雨，大旱。

也有從貨幣政策上解讀的，明朝既沒有自己的統一財政，又過於依賴白銀進口，當外部白銀減產，頓時發生了金融和財政危機。

這就像物理學上的熵增定律，一個系統的總體混亂程度，只會增大不會變小，最後「嘭」的一聲……

一個系統的崩潰，都有各種各樣的因素，哪裡是治亂循環這麼簡單。

其實只是亞洲，歐洲也是。

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就認為，歐洲的歷史也是「崩潰—重整—崩潰」，這跟治亂循環也差不多。

二、社會結構越來越扁平化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有了調查研究但目標不對，同樣沒有發言權。

一個人站在地球上，看太陽東升西落，看了一千萬年，然後得出結論：地球很無聊，它根本沒有歷史，只是白天與黑夜的交替而已。

你站在地面上，卻雙眼朝天，哪裡會看到巍峨的雪山，斑斕的森林，哪裡會看到豐富多樣的物種，更不用說波瀾壯闊的人類發展史？

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上，我比較喜歡施展老師的的說法——當然，也不止他一位專家這麼說——三千年以降，中國社會結構至少經過這麼幾次變遷：封建社會、豪族社會、古代平民社會、現代平民社會。

1，封建社會。這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上的「封建社會」，而是取自「封建」二字的原意：「封土建邦」。

《詩經.商頌.殷武》中說：「命於下國，封建闕福。」《春秋.左傳.僖公24年》說：「封建親戚，以藩屏周。」

周王是「天子」，居「中國」，為天底所有人共同的君主。

次一級的叫「國」，也就是「封國」，封國的君主是「國君」，又叫諸侯。

再次一級的叫「家」，也就是「采邑」。采邑的君主叫「家君」，也就是大夫。

大夫之下，還有平民、奴隸。

與之相匹配的，有嫡長子繼承制、祭祀等一系列禮樂制度，構成了孔老夫子心心念念的「周禮」。

最重要的，周在價值觀念上，比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商的統治比較鬆散，基本上算部落聯盟，秉持的理念是「天命降於商人」，這就造成了商人與其他部落人群的不平等，為其眾叛親離埋下了伏筆。

周勝利之後，秉持的理念是「天命降於周王」，只有天子一人受命於天，管理天下，周人與其他各族是平等的，統治一下就穩定下來。

此後的數千年中，無論哪一族入住中原，都是這一理念，不然便「得位不正」，不算華夏正統。

周，奠定了文化中國的基石。

東周更是思想文化充分涌流，諸子百家，色彩斑斕，開啟了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

2，豪族社會。正如前文所講，從漢武帝的時候開始出現，終結於唐末。

漢朝豪強地主能量巨大，位面之子劉秀能取天下，靠得不是穿越，而是與豪強地主結成聯盟。他之所以定都洛陽，就是眼睛向內，更為重視處理與豪強地主的關係——說白了，就是要盯住和制約。

類似的情況，還發生在隋煬帝楊廣和武則天身上。楊廣為什麼想遷都洛陽，就是想要擺脫關隴集團，與內地集團達成制衡。

武則天同樣如此。

往前捋一下，三國時代的中原地區，同樣是普通地主和豪族地主的鬥爭。

曹操是前者的代表，他依靠大地主集團的力量，比如潁川豪族，但是又用武力制衡，卻沒有成功，從曹丕開始全面倒向豪族，司馬氏建立晉朝後，士族全面掌權。

這個時期，出現了著名的魏晉風度，「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曹氏父子三人都是大文學家；

唐朝文化更是汪洋恣肆，如大海般波瀾壯闊，又如大江大河洶湧奔流，「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3，古代平民社會。從北宋開始終結於第二次鴉片戰爭。

經過五代十國的戰亂，大族式微，宋朝時期實際上是一個相對均衡的國際社會，宋、遼、金、西夏，誰也不好吞掉誰；

科舉制全面普及，平民子弟上升通道逐漸打開，考試當官開始居於鄙視鏈的頂端。

到了明清，這種制度更加完善成熟，基本消解了來自統治階級內部的反叛和暴亂。

漢朝時，外戚能隨意廢立皇帝；唐時，也有皇帝被玩弄於宦官股掌之間。

到了明朝，劉瑾、魏忠賢權傾朝野，皇帝一句話就被拿下。清朝同樣如此，與明一樣，都亡於外族攻擊與民眾的反抗或者覺醒。

這個時代，創造性的思想文化確實不多，但也有光芒閃過。

自宋開始，注重講理與考據，至明清達至頂峰。

唐的詩，多描寫情感，民族的，個人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如同奔放的青少年。

宋的詩，則一定要說理，詩要說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文章還要說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有人評價宋朝最好的詩，居然是包拯的，「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兔狐愁。史冊有遺訓，毋貽來者羞。」

包大人流芳千古，每個人都敬佩，但敬佩的是他所代表的剛正不阿、大公無私。把詩歌與說理、品格聯繫起來，說明宋朝文化，比之唐朝，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

4，現代平民社會。我們都身處其中，就不多說了。

三、中華文化特質和中國人的精神

在教科書上，對中國最常見的描述是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中國人民勤勞勇敢、吃苦耐勞。

為什麼歷史悠久，為什麼吃苦耐勞？這就涉及到中華文化特質和中國人的精神。我覺得最重要的，有三條。

1，篳路藍縷，堅韌不拔

早在幾年前，就有一篇文章在網上流傳，據稱作者是一位西方人，在對比東西的精神信仰之後，發現了有趣的現象。

他說，中國人不拜上帝，不信誰能拯救他們，而是相信自己。在他們的傳說中，太陽是可以追上的，海是可以填平的，人是可以勝天的。

是的，我們講天人合一，也講人定勝天。

偉大的中華先民們，篳路藍縷，創造了偉大的農耕文明。

「武皇開疆意未已」。

你以為儒家只講「禮」和「仁」嗎？在他們的主張裡面，還有一種絕對正確的行為，那就是開疆拓土！如果皇帝有此功勞，可史書永志，萬古流芳，如果大將有此功勞，可封侯蔭佑子孫。

鴉片戰爭之後，百年沉淪，新中國「一窮二白」起家，「抗美援朝」精神、「兩彈一星」精神，徹底讓中國人從精神上站了起來。

百年以降，中國對外屢戰屢敗，抗日戰爭勝利，現代意義上的民族意識形成，但還有很多人在自我懷疑：畢竟，我們是慘勝，甚至還有人說是靠了美國和蘇聯。

韓戰，則真正打出了新中國的威風。

當然，還會有槓精說，打來打去，不還是在三八線談判嘛，頂多算平手。

帳不是這麼算的。

美國的戰略目的是什麼？他們把戰線推進到鴨綠江邊時，目的就不是南北分治了。

再看我們，戰線從朝鮮最北方，一直推進到南方，占領漢城，後回撤至三八線附近，最終迫使敵人談判。

一個剛剛成立的人民政府，一個挾二戰之勝的超級大國，高下立判。

2，崇尚統一，愛國精神

大一統，是每一個朝代的正統性來源，歷代知識分子的心心念念。

我們能擁有如此廣袤的國土，與此密不可分。

為什麼我把統一觀念和愛國放在一起呢？

因為兩者在價值上是一致的。

如果你愛國，那麼一定主張中華一統；

如果你不主張中華一統，那就不要說自己是愛國者。

宋朝陸遊的詞，「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中原王朝不能控制天山400多年了。

從今天回溯，400多年前還是明朝。

美國建國200多年。法國人會心心念念不忘他們的路易斯安那州嗎？

而且，愛國不是現代特有的概念。

春秋戰國時，按照魯國規定，魯國人在外國看到同胞淪落為奴隸，如果贖回來，就能獲得國家的補償。

子貢，孔夫子的學生，把同胞贖回來卻拒絕補償。

對此，孔子卻不滿意，說，你怎麼能不要補償呢？要了，你的品行不會受損；不要，卻是壞的示範，可能再沒人贖回同胞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愛國觀念。

其實，人們從部落時代，就看重這種自我群體認知，何況早熟的中華文明。

西漢霍去病說，「匈奴不除，何以家為？」；東漢陳湯留下了流傳千古的名言，「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激勵著一代代中國人為之奮鬥。

魯迅先生的名言，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3，胸懷廣大，兼容並蓄

每一個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中華文化的同化力。

在這塊土地上，有很多民族都曾經進入中原，入住中原，但無一都融入了中華文化，成為了中華民族的一員。

與西方的基督教從根本上排異不同，古代中國並沒有真正的排外。只要你接受中華文化，你就是中國人。

華夷之別，根本上是文化之別。

不只是大唐包羅萬象、氣象萬千，無數外國人在長安生活、做官。

宋、明同樣有很多外國人在中國。

元和清同樣是中華正統。

1938年日軍進犯包頭，欲侵占鄂爾多斯草原成吉思汗陵寢。

國和共一起完成遷陵任務，公祭祭文的首句都是：我大元太祖皇帝……

全國各族人民同仇敵愾，勠力同心，抗日救國。

總結一下

民族主義，實際上是一個外來詞。

最先爆發民族主義革命的，是歐洲國家。

網上以黑清、黑元者很多。

在中國，特別是古代中國，不能把現在的概念，套用到當時。

因為我們的古代中國，主要是文化中國。

如今，我們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在團結奮進之時，也要注意不要帶上片面的民族情緒。

我們要成為一個強大興盛的國家，一定要有大胸懷、大視野，這樣才能實現大抱負，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國之民。

本文一些觀點參考或者受以下書籍啟發：

1.施展著，樞紐：3000年的中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1月。

2.易中天著，易中天中華史，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11月。

3.宋念申著，發現東亞，新星出版社，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