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性冷淡的呆香菱

2023-08-26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夏薇:性冷淡的呆香菱

大家都說寶玉是萬人迷,好像《紅樓夢》中的女孩都喜歡他似的。其實仔細分析,好多女孩對他無感,甚至反感。香菱就是其中之一。

戴敦邦繪香菱

香菱出身於地方望族,書香門第。自小生得「粉裝玉琢」。可惜五歲被人販子拐走,十二三歲被賣給書生馮淵,後又落入「呆霸王」手中,為婢為妾。她的容貌性情令賈璉驚艷,令鳳姐憐惜,令寶玉讚嘆:「老天生人,再不虛負情性的!」令薛姨媽覺得「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也令周瑞家的驚嘆:「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

不僅如此,香菱是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副冊第一人,是開啟和結束《紅樓夢》的唯一女子,是作者謀篇布局中重中之重的一個主要人物。

作者對她的這種人見人愛的美的描述,再加上她傾心吟詩的高雅志趣,很容易遮蔽了讀者的眼睛,使人覺得她可憐的身世和聰明才智相加,便如同黛玉一流的人物。如果真這麼想,這就大錯特錯了!

這也是作者高明之處。他寫人物,一定會注意文化的傳承和陶冶。即便香菱學會了作詩,但她從小失親、沒有機會受到更多的文化薰染,給她的認識帶來了不可彌補的缺漏。而這種缺漏恰恰是通過和寶玉的交往中表現出來的。

什麼叫「風流婉轉」

按理說,香菱和薛姨媽在一起,從進了賈府,入住梨香院開始,便有機會與寶玉見面。但從鳳姐口中,我們知道像薛姨媽這樣的主子加婆婆身份的女人覺得她:「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薛蟠)作了妾。」(第十六回)

寶釵亦是很喜歡她,後來搬入大觀園時,還要香菱同住,連襲人也是「與香菱素相交好」。

電視劇《紅樓夢》中陳劍月飾演香菱

可見,香菱的為人和行事方式與寶釵、襲人近似。第二十五回寶玉和鳳姐遭魔魘,薛蟠忙裡忙外,「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甲戌本批語說:「此似唐突顰兒,卻是寫情字萬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顰兒之丰神若仙子也。」

這一「風流婉轉」一詞可不能等閒視之。這不僅僅是在告訴讀者黛玉很好看,而是表示黛玉不僅好看,關鍵是她還有一種嬌媚之態、風流之姿,不是那種只是長相周正,卻呆若木雞的女孩。

而這種風流嫵媚卻與禮教有內在的矛盾和衝突,而這樣的女孩也的確正是因為不以傳統女教為意,才培養出瀟洒自由、浪漫不羈的氣質。

所以,像王夫人這樣受女教薰陶日深的老女人就極為厭惡這一類型的女孩(包括後來說晴雯長得像黛玉,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親侄女鳳姐),她所喜歡的也只能是寶釵、襲人這樣完全按照禮教行事的女孩,當然,也包括香菱,薛姨媽喜歡香菱也是從這個審美角度出發的。《紅樓夢》作者很喜歡使用二元論來看待這個世界,對女孩子的分類亦是如此。

劉旦宅繪《香菱學詩》

香菱和寶玉的日常相處

小說中,讀者第一次看到香菱的名字和寶玉一起出現是在第二十回。正月里,「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加入以後,和鶯兒發生了口角,恰好寶玉出現,斥責了賈環。整個事件中,香菱都是存在的,但作者沒讓她說一句話,表一個態。

第二十七回,芒種節,「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內頑耍,」後來寶玉也出現了,還和探春講了好一會兒家常話。此時的香菱和上次一樣,也是不發一言的存在。

但是,寶玉此時卻完全和她不同。在之後發生的黛玉葬花事件中,寶玉聽了《葬花詞》「不覺慟倒山坡之上」,隨後馬上想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 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第二十八回)

這是寶玉第一次「由色悟空」,想到人生的生死大事,黛玉、寶釵、襲人是他身邊親近的人,自然是他心之所系,但讓我們驚訝的是,這裡面居然還有香菱!而且香菱還排在襲人的前面,僅次於寶釵!

蓋茂森繪《香菱學詩圖》

當時,姊妹們都在園子裡,寶釵撲蝶偷聽到小紅和墜兒的談話以後,「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仔細讀書,我們不禁驚奇的發現,香菱簡直無處不在!她和一大堆主子、丫鬟、女戲們在一起,而寶玉,或者可以說是作者,絲毫沒有念及那些女孩們。在寶玉心中,彼時彼刻,只有包括香菱在內的四個人!

作者應該不是妄寫,一定是有他的根據和想法的,他也許想讓讀者知道香菱在寶玉心中的位置。這也是小說明寫寶玉對香菱的牽掛的方式。

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賈府的女眷全體出動,包括「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著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

第三十五回,寶玉挨打之後,賈母等到園中探望,在出園子的路上「忽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這時香菱雖然還沒搬進大觀園住,但作者始終不想讓讀者把她遺忘,一有機會,就讓她到我們眼前來玩。

第四十八回,香菱終於搬進大觀園住了,而且纏住黛玉學作詩。聽完香菱講詩,寶玉說:「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因被黛玉接去話頭,香菱此處沒有回答寶玉。

接著,寶玉又評香菱講詩:「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又被探春截去話頭,香菱又沒正面答覆寶玉。後來,香菱苦苦想詩不得,寶玉又評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鑑》,夏薇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6月版。

香菱學詩的全過程,寶玉顯得熱情有餘,香菱卻冰冷無語,完全無視寶玉的存在。而自從香菱入了大觀園詩社,自然是和寶玉在一起的機會就更多了。孫溫在畫中也多次表現她的形象,可見畫家對她的重視和喜愛。

香菱認為葬花是「鬼鬼祟祟使人肉麻」

直到第六十二回,香菱和小戲子們鬥草,弄濕了石榴裙,作者才讓她第一次在讀者面前開口和寶玉說話。也並不是香菱主動和寶玉說話,而是「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這才有了「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

寶玉極盡分析人物和事件之能事,把香菱、寶釵、寶琴、薛姨媽的脾氣性情和所思所想一一詳加分析,說得香菱眉開眼笑。但她依然對寶玉不信任,一定要讓襲人親自送石榴裙來才行。而真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寶玉和香菱後面的對話。香菱換好裙子,襲人拿著髒裙子走了: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香菱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說畢,即轉身走了。

孫溫繪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寶玉埋葬夫妻蕙和並蒂菱,完全是和黛玉在一起葬花行為的延續。葬花是二人所做過的最高雅爛漫、情致怡然的事,也是整部《紅樓夢》的靈魂所在。

但怎麼也想不到的是,這麼優美浪漫的事,到了香菱嘴裡卻成了「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還像大姐姐對待小屁孩那樣毫無顧忌地去拉寶玉的手,還數落他把手弄得髒兮兮的,敦促快去洗手。

沒有一絲做作和扭捏,在所謂「呆情解石榴裙」的題目下,香菱呆到極致,大方到無情、無性的行為如兜頭一盆冷水,讓讀者倒吸一口涼氣。不由得又想起作者說不要正照風月鑒的話來。

寶玉心裡裝著香菱,香菱拿寶玉當親弟弟。不僅不能理解他的內心,更把他看作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最後還要囑咐寶玉不要告訴薛蟠裙子的事,她對寶玉的了解是負數。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寶玉、香菱劇照

香菱無情 平兒有義

這倒讓我們聯想到同樣受了寶玉的照顧的平兒,鳳姐見到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拿平兒撒氣,寶玉對她給予了溫暖的照顧,可惜畫家只給了著名的「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一個非常小的遠景,我們只能放大才能看清。

有情義的平兒很懂得投桃報李,第五十二回,在她發現寶玉房裡小丫頭偷了鳳姐的金鐲子時,把麝月叫去商量幫忙遮掩,並說:「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所以這一回回目叫:「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孫溫對這樣的情節也都很看重,在有限的畫幅上為平兒和寶玉之間純潔的情誼留下影像。香菱則正好相反,難怪作者叫她「呆香菱」,她是一個對男女之情幾乎無感的女孩。

即便如此,孫溫卻依然對她情有獨鍾,不僅保留小說回目的內容,還將畫幅一分為二,讓香菱染污石榴裙的場面和群芳開夜宴這樣的大場面平分秋色。

而且我們也知道,孫溫的畫不以人物為主,而是多強調山石景致,大部分人物都設置成「點景人物」的比例。但這裡留給香菱的卻是相當大的人物全身像。

《夢影紅樓:旅順博物館藏孫溫繪全本紅樓夢》

香菱和薛蟠:到底誰先把誰當成「馬棚風」

香菱再一次和寶玉正面對話,就到了第七十九回。這次二人談了很久,聊的卻是關於香菱的丈夫薛蟠娶妻的事。香菱對薛蟠完全沒有感情,這裡舉一個細心的作者寫下的一筆讀者不容易體會到的細節:

第四十八回,薛蟠遭柳湘蓮暴打後,出門經商,「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香菱參與打點丈夫行裝本是分內事,並不稀奇,但待到送行的這一天,作者寫道:「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看到這裡,尤其是「母女兩個四隻淚眼」,真是讓人忍俊不禁,難道不該是「三人六隻淚眼」嗎?香菱卻是不哭、甚至是不送的那個,或許壓根兒哭不出來吧。

果然,薛蟠剛走,她便開開心心隨著寶釵住進她心儀已久的大觀園,學作詩、入詩社耍子了。因此,小說開始說薛蟠娶了香菱以後,「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也不能全怪薛蟠。

孫溫繪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薛蟠好歹之前對香菱還是有興趣的,而香菱卻從頭至尾都把薛蟠看成是「馬棚風」。夏金桂和寶蟾也未必比香菱好看,薛蟠卻保持了相當長時間的興趣,與她們本人風騷,又肯在薛蟠身上用工夫不無關係。

相比之下,香菱在薛蟠眼中就是性冷淡的女人,二人彼此都不感興趣也是必然的。古代社會的女性,尤其是有身份、有教養的女性,一講究上名節、名聲、閨教,就沒辦法兼顧女性的魅力和情趣,稍一露齒都是有失檢點,稍一大笑都是逾越規矩,一個個似枯木古井般沉寂,才是將來為妻為母之道。

香菱雖然是小妾,但我們從薛姨媽眼中已經知道,她甚至比主子姑娘還矜持、還遵守禮教。因此,香菱雖美,卻沒情趣。這是她無法和寶玉溝通的關鍵之處。

再回來看她和寶玉議論薛蟠娶妻的事,寶玉問薛蟠為什麼會相准了夏金桂,香菱是這樣說的:

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第七十九回)

完全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不像是自己男人要找女人。再一次證明香菱在男女情愛上沒心沒肺,說好聽點叫「一派天真」,其實就是沒情趣、沒興趣、沒感覺。

孫溫繪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之後,就是寶玉和香菱的經典對話:

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 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

香菱說得一派正氣,我們就又想起周瑞家的評價香菱有東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這就讓我們聯想到秦可卿的為人,她也必定是這樣一身正氣、不可侵犯的。所以才會有因受辱而自縊的行為(雖然這行為小說中不是明寫的,但從批語中確實可以證明此事曾經發生)。

孫溫繪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因此,香菱說寶玉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其實從寶玉眼中看,她才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和平兒相比簡直就是忘恩負義,無情無義。寶玉真心為她考慮,擔心她的未來,她卻不僅不領情,還顯示出莫大的反感與鄙視。又一次顯示出她和寶玉之間遙遠的心靈距離。連庚辰本批語也為薛蟠娶妻事而說:「余為一哭」,替她擔憂。

可見,並非寶玉想得多或是想了不該想的事,而是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寶玉犯了交淺言深之錯,他把香菱當黛玉一流人物,認為能夠相互理解。卻不知香菱不僅和寶釵、襲人一樣謹守禮教,還缺少起碼的文化修養,如何能對他的想法產生共鳴和理解呢!

香菱不喜歡寶玉,不僅是把他看成孩子,也因她自身生理、心理多種因素,使她對寶玉的行為和性情產生誤會、甚至厭惡。她是又一個完全辜負了寶玉情感的女孩。但寶玉卻對香菱有情有義,這一點孫溫不遺餘力地在繪畫中加以表現。

孫溫繪薛姨媽細言改秋菱

他畫了「美香菱屈受貪夫棒」和「王道士胡謅妒婦方」兩幅圖,這兩個題目中已經把寶玉和香菱之間的故事和寶玉對她的關心呵護表現得淋漓盡致。

可以說畫家對香菱的重視顯然已經到了不肯讓關於她的內容有半點遺漏的地步。甚至在第八十四回賈母問起薛姨媽為什麼香菱的名字會變成「秋菱」這樣不起眼的細節,畫家也要用一整幅畫來表現。畫中的寶玉站在庭院裡低頭嘆息。

他當然也畫了小說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結深恨」,用了一整幅畫來描繪這一部分的內容。

小說最後一回回目是:「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孫溫把香菱畫進去,讓她站在父親身邊,再次強調她的結局。

小說作者用香菱這樣一個有著悽苦命運的女子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過程為代表,充分證明了「薄命司」中女子們的薄命和社會對女性的不公。

孫溫繪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但寶玉、甚至是畫家的態度也讓我們從側面看到了即便有個別男性對她們抱有極大同情,也無力改變男性中心制度給女性在人性上帶來的壓迫與苦難(包括靈魂的丟失),更不能讓她們在女教的影響下對進步男性產生愛戀、敬慕、體貼和同情,男權制度的雙刃劍在刺向女性的同時也戕害了男性自身。所以寶玉只能是白白心疼了那個把異性都看成是「馬棚風」的呆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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