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肖超是愛滋患者缺藥求助熱線的接線員,在武漢同志中心宜昌分部工作。自疫情開始到3月初,他所在的武漢同志中心已經給800多名愛滋患者寄出超過7200盒藥。武漢同志中心是一家成立於2011年,開展同志(LGBT)社群服務及公眾教育的公益機構。
在宜昌從事愛滋病公益工作四年多,肖超第一次接觸這麼多感染者——他們大多來自湖北,從二十幾歲的學生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有,有的只剩三四天的藥,有的已經斷藥一兩個月。疫情壓縮了他們的隱私空間,很多人掙扎在暴露病史、尋求幫助和斷藥危險之間。
肖超(右一)之前在社區做愛滋病和禁毒宣傳。受訪者供圖
文 | 張楠茜
編輯 | 陶若谷
「為什麼要出去?」「封城」封路之後被問到這個問題,他們可能會回答「去打狂犬疫苗」,為了看起來逼真,有人甚至用刀給自己劃傷一個小口子。也可能回答,得了慢性腎炎、糖尿病、高血壓,要出去取藥。藉口找遍,唯獨不會說出真相——得了愛滋病,不能斷藥。
據《湖北日報》、《長江日報》報道,截至2018年10月底,湖北有大約2萬名愛滋病感染患者;截至2019年10月底,武漢有約6000名患者。從2月下旬到現在,肖超的電話不停地響,他整天在客廳里坐著,平均每天接到求助電話超過100個(註:存在一名患者多次撥打電話的情況),登記愛滋患者缺藥的信息。
他小心處理著電話那頭的情緒。患者大多語氣焦急,有人平時就不在當地領藥,熟人社會,親朋好友在醫療疾控系統工作,容易引起閒言碎語,但去隔壁縣市領藥的路斷了。也有態度淡然的老年患者,不好意思告訴家人,也不會用智慧型手機、信息閉塞,覺得已經一隻腳邁進黃土,想過放棄。
給患者做登記後,肖超的同事接著就去醫院,給他們挂號、核實檔案、領藥,每天解決60到80人的需求。郵寄時,他們把藥外麵包好幾層,也沒告訴快遞員這藥治什麼病,再按時銷毀求助者的信息。
以下是肖超的口述:
肖超的同伴把從醫院領回的藥,在辦公室里打包。這是當天凌晨打包完拍的,有時為了早點寄出會通宵打包。
斷藥
我從來沒接觸過這麼多愛滋患者,這段時間光手機里就加了一千多個微信好友,電話每天要打上百通。
打電話會比較注意對方的情緒。接電話我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打過去核實信息會先問,「現在方便講話嗎?」
很多患者沒跟家裡人講,疫情期間待在一起,他們在電話那頭會很小聲,如果支支吾吾,我就會換個方式,一條條念給對方聽,對方只用說「對」或「不對」,再不行就換個時間打。有人接到電話後會立馬掛掉,我就換簡訊文字溝通。
疫情開始之後,我們(武漢同志中心)開通了愛滋患者的求助熱線,從1月26號到2月15號,主要提供諮詢服務,告訴他們各級疾控中心最新的政策,特殊時期怎麼異地取藥。
求助者從二十幾歲的學生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有。有些住在偏僻的村裡,想盡各種辦法開到了通行證,可以出村,但路被挖斷,或堆著大石頭走不了,離最近的取藥定點醫院至少五六十公里的路,甚至想過走路,沒辦法,放棄了。
愛滋患者需要每天吃藥,一旦停藥,會有耐藥的風險,根據個體差異,程度不同。病人需要去醫院做病毒載量檢測才能知道,如果病毒載量持續為零,就說明沒有耐藥,但如果升到很高,這個藥對病人就沒有用了,需要換二線藥或昂貴的自費藥。
另一方面,服藥是為了抑制病毒在人體內的繁衍,停藥期間,愛滋病毒會繁殖、複製,攻擊人體免疫系統。當病人免疫力下降,一個小感冒都可能反反覆復、不容易好,機會性感染的風險會增加,很多老人有基礎性疾病,免疫力一旦下降,更加堪憂。
2月中旬,湖北各地的「封城」形勢越來越嚴峻,很多愛滋患者都出不了小區,我們想到郵寄藥物,能夠幫助更多人,就聯繫上金銀潭醫院的愛心門診,和我們的宜昌分部(宜昌同行社工中心)、武漢為先社工中心一起推出藥物郵寄服務。
我們還組建了代領藥物的志願者車隊,每天大概寄60-80份藥,(每份)能管一個多月。
去領藥的同事早上7點起床,穿戴防護服、口罩、護目鏡,開車到金銀潭醫院——武漢唯一的傳染病醫院,當地大多數愛滋患者都在這裡治療,現在成了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最多的醫院——給60多名愛滋患者挂號、核實檔案、領藥,一待就是一整天。
志願者在金銀潭領藥、核實、清點藥物。受訪者供圖
藥品郵寄登記表(系統)在2月17號上線。我和另外一個同事負責接熱線,和愛滋患者直接對接,還有兩位同事負責匯總信息和郵寄地址。
早上9點到晚上12點,我們就不斷接電話,第二天打電話核實信息有沒有填錯。每天手機鈴聲開到最大,電話從早到晚沒停過,聽得頭痛,我幾乎是天天都要換鈴聲。
除了登記,還需要核實比對患者的信息和醫院的檔案,不能患者說要什麼就寄什麼。愛滋病遵循屬地管理原則,如果不是在金銀潭醫院治療的,患者需要原醫院開一個函,再去金銀潭醫院領藥。
有在別的醫院治療的患者擔心領不到藥,會故意說自己在金銀潭醫院治療,但志願者到醫院,核實不到檔案,就取不到藥,其實浪費了時間。
有人很著急,每天都來問好幾次:「有沒有登記我的信息?什麼時候寄出的?多少天能到呢?」 我能理解他們的擔心,會耐心告知,一般是三天內寄出,武漢市區一天左右到,湖北其他地方的五到八天能到,他們要給自己預留足夠的時間。
前段時間有個女孩來求助,填信息表的時候,她說自己忘了藥物的名字,要去看看藥瓶,後來再填,又錯過了當天的時間,她特別著急。
那天我們代領藥物的志願者通行證出了問題,被攔下,這個女孩還幫我們到處找車。她幾乎一整天不間斷地給我打電話,催了好幾次,我當時還有點納悶,所有人都在排隊著急等藥,她為什麼會這麼急?
最後她才告訴我,她是給爸爸領,她爸爸只剩三四天的藥了,每天躺床上,半個月沒下床,精神恍惚,叫他也不理人,她擔心爸爸會想不開。
她的信息當天沒登記上,就沒領到醫院第二天的藥,我們了解到她的情況之後,就找出應急藥,寄給了她。
也有很多老人獨自來求助。最近幾年,老年人患愛滋病的比例在升高。
和很多老年感染者通電話,最悲傷的是聽到說,自己都一隻腳邁進黃土了,這病丟人,不好意思告訴別人,家人不接受,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謝謝你們還來關心我這個「廢人」。
我以前沒有接觸到過老年愛滋患者,他們其實是特別需要理解和溫暖的。
很多人不會用智慧型手機,不知道怎麼求助,只能找醫院,醫院再把我們的聯繫方式告訴他們,他們再找我們。有的老人家只會說方言,表達很費勁。平時只需要十分鐘登記的信息,可能我得花半小時,一遍遍地問,把每個字都確定好,有的老人聽到我沒聽清某個字,急得像孩子一樣,不斷提高音量,重複說。
有老人打電話過來,說自己一個人住,能不能幫忙送藥,語氣小心翼翼的。還有老人淡淡地說已經斷藥十幾天、一個月了,我會著急地說為什麼不早點尋求幫助,說出口就後悔了——他們去哪裡尋求幫助?
在我們看來沒做多了不起的事情,但他們會特別感動,通過微信或者電話傳達過來感謝。
有個60多歲的女士找到我們的時候,在電話里都要急哭了,她說,自己腿腳不方便,下不了樓,只剩一兩天的藥了,「救救我」。後來拿到藥,她的感謝用詞會很重,說「救命恩人」這種話。
後來我發朋友圈,她還經常點贊。最近我看她狀態不錯了,武漢市前段時間團購蔬菜,她還發朋友圈,一個小推車的圖片,去團購了。
還遇到過一個中年男性愛滋患者,我按常規流程和他溝通、填表,也沒有更多交流,只知道他是開公司的。但有一次我朋友圈發了一個缺乏物資的狀態,他突然聯繫我,說他公司里還有幾瓶酒精,可以寄給我們。
後來我們遇到突發情況,耽擱了第二天領藥,雖然這大哥的藥已經在前一天領出來了,他不受影響,但還是很激動,擔心別的感染者的藥怎麼辦,幫我們打各種熱線電話,還說要捐款。
他收到藥之後,又給我發了滿屏的微信語音,說拿到快遞,一路上邊走邊哭。他家人是知道他得病的,看到我們寄來藥,也一起哭。
送藥志願者吃午餐。受訪者供圖
需要有人關注少數群體
愛滋病已經屬於可控可防的慢性病,通過藥物治療,患者和正常人是一樣生活的,但我們做過一個調查,如果在白血病和愛滋病之間選,更多人(寧可)選患白血病。愛滋病三個傳播途徑之一是性傳播,反歧視做這麼多年了,還是有污名化。
之前有患者說,不僅是怕人知道了會歧視自己,更怕他們給予特別的關心。比如同住一個寢室里,他們不趕愛滋患者走,但都一個個搬走,最後就剩愛滋患者一個人住,他們說,你看我們沒有歧視你,我們自己搬走了,但其實愛滋患者需要的是平常對待。
所以很多患者不會在當地領藥,地方小,甚至有親朋好友在醫療疾控系統工作的,很容易引起閒言碎語,他們會去隔壁縣市領藥。
這次疫情更壓縮了愛滋患者的隱私空間。
有人為了找車出去領藥,打了各種電話,甚至包括110,但警察也很忙,後來終於遇到一輛車要出去,沒想到他親戚碰巧就在車上,是出去緊急應援的醫生,他搭上了這個車,卻得瞞著親戚。
我們幫助愛滋患者寄藥,從接線到領藥到寄包裹,每一個環節的工作人員和志願者都簽了隱私保密協議,大家接觸到的信息都有分級,一旦泄露會承擔法律責任,另外,表單信息、快遞信息,每天會即時銷毀。
打包好的快遞,郵寄時志願者把藥外麵包好幾層,也沒告訴快遞員藥治什麼病,再按時銷毀求助者的信息。
我們也想到,很多人去取藥需要接受不情願的詢問,甚至泄露隱私,他們心理上可能也會受到創傷,之後生活怎麼繼續?所以也開通了心理熱線。
但心理熱線的成效沒有領藥這邊好。如果有一些精神障礙了,他們可能去尋求專業的幫助,但目前很多只是嚴重焦慮,他們覺得聊聊,解決不了問題,不如直接寄藥來得實際。
像我們有一位心理諮詢師說的,問對方要不要來心理諮詢,會讓他們產生「我又沒病」的防禦心態,所以我們也在反思和調整心理諮詢熱線的工作。
我以前是學醫的,大學期間也在做愛滋感染相關的社群工作,2018年畢業後,就進了武漢同志中心宜昌分部工作,全職做愛滋檢測和預防宣傳的工作。在小地方推廣這方面的工作挺難的,有些愛滋患者寧願加全國的微信群,也不願意在任何本地群露臉。有的患者去取藥,帽子、口罩、墨鏡全副武裝,很怕被認出來。還有的人一聽我是做愛滋病工作的,下意識身體都往後退一步。
最開始宜昌分部只有我一個人,現在有五個人的團隊,除了與愛滋患者有關的工作,還涉及性教育、青少年禁毒教育、女童性侵保護等領域,和政府部門有一些聯動。
我也曾經因為這份工作遭遇過歧視和驅逐。2019年的春天,我們在小區擺攤宣傳愛滋預防、檢測的知識,小區和街道的工作人員是認可我們的,但有個業主看到,就在業主群里發了,一下子來了幾十個業主,圍住我們,還找來警察,找來七八十歲的老太太給我們講道理,要讓我們搬走。他們覺得愛滋病是骯髒的,還會影響小區房價。
我家裡人也不太理解,從小學習好、聽話的一個孩子,為什麼學醫畢業找了這麼一個工作?現在我父母在儘量接納我,但老家總有親戚問,「超超現在找了什麼工作?」 我媽還是會不好意思說,就打馬虎眼說,「好像是做什麼志願者,搞不懂」。
需要有人關注少數群體,給他們信心。
我記得有一次,在外出差坐火車遇到一個朋友,和他聊到愛滋相關的知識,我說話會有些大聲,而且越說越來勁,後來旁邊圍了好幾個陌生人都在很認真地聽我講,認知到一些知識,那時候會感受到這份工作的意義。
這次疫情,讓所有人都更加惜命了。快要斷藥的愛滋患者遭遇了危機,每個人都經歷了複雜的心路歷程,之後會更加注意生活中的很多細節,包括出門在外也可以多備點藥。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htYXzXABjYh_GJGVSldU.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