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祚先生二三事

2020-04-18     南方周末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陳夢家(左)與商承祚(中)、於省吾(右)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新華社/圖)

(本文首發於2020年4月16日《南方周末》)

在我們中文堂(編者註:中山大學中文系的教學辦公樓)的二、三層樓上,走廊的牆壁,掛滿了校友的書法作品。二樓中間最顯眼的位置,則掛著容庚、商承祚等幾位教授的條幅。我有空時,常會從辦公室下到二樓,仰視先師們的條幅,在欣賞他們的書法作品的過程中,腦海里便泛起先師們的音容笑貌,低回念想,不忍遽離。

幾位老師的書法作品,各有特色,或端莊,或飄逸,或蒼勁,盡態極妍,各有特色。在幾位老師的作品裡,我往往在商承祚教授的作品面前,駐足的時間最長。因為他的條幅,不僅清逸秀勁,結體精嚴,而且是用他最擅長的鐵線篆體書寫的。我不擅古文字,往往要望字推敲,也往往想起了和商老接觸的一些趣事。

一、容商二老

在古文字學領域,人們常把容、商並稱。商承祚老師的著作,出版了15本之多,還出版過兩本書法集。其中尤以《殷墟文字類編》《石刻篆文編》,受到學術界交口稱讚。當王國維先生看到《殷墟文字類編》,驚悉這是出自年僅21歲的青年之手,十分稱許,認為他睿智勤奮,將來一定是古文字研究的棟樑。商老進入北大研究所,和容庚老師成為同門和同事,他倆都喜愛收藏古代文物。後來先後在中山大學研究古文字學,一起指導研究生,一直是莫逆之交。

我在上大學時,當然早就知道容商二老,是中山大學國寶級的專家。可是在「文革」前,我和容老接觸的機會較多,和商老交往卻很少。這倒不是敬而遠之,而是在大學二年級時候,商老只給我們上過兩節課。那是「古代漢語」課,課程由趙仲邑老師擔任。其中有關古文字的兩節課,趙老師特別邀請商老前來講授。

在高校,有些教師科研能力極高,但口頭表達能力稍弱;有些老師,專心於教學,很受學生歡迎,科研進展則稍緩。這也是高等學府的常態。當然,科研教學兼擅,那是最好的。但這樣的教授,在各高校里屬鳳毛麟角。這一點,真正的教育家,是懂得的。教授們各有所長,而老師們只要做好其中一面,就是優秀的學者,有些可以成為某個領域的國之瑰寶。

當我們得知商老要給我們上課的消息,大家翹首以待。誰知道,商老雖然名重天下,也擅長培養研究生,而對本科生上課,則不是他的強項。我們雖然留意聽講,但實在不知所云。到現在,他講的是什麼,我一點也記不起了。倒是他在上課時穿的服裝,卻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老師們的穿戴,比較隨便。有穿幹部服的,有穿唐裝的,有穿長袍的。有些老師,服飾始終不變,像數學系主任胡金昌教授,一直穿著土黃色的中山裝,姜立夫教授和容庚教授,一直穿著白色的唐裝。而商老,則總是西裝筆挺,十分講究。那天給我們上課,他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和背心;雪白的襯領上結著黑色的領帶,皮鞋擦得鋥亮。這像接待貴賓的穿戴,當年,我在課堂上,從未見過,印象十分深刻。

在1957年以後,商老擔任中文系主任。這職務,他一直當到1966年「停課鬧革命」之前。但在整整九年中,他很少在系工作,開大會時,也間講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而己。全系的行政工作,實際上由副主任吳宏聰教授主持。當時,他和容老一起指導研究生,工作地點被安排在另一幢小樓上。因此,我和他的接觸實在不多。平常,我們見到商老,一般只是向他微躬致意。而他真正的認識我,卻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羽毛球場上。

《古本戲曲叢刊》內文頁。

二、「小馬!來呀!」

我和容庚老師,接觸倒是較多的。因為我在當大學生的第一天,就和同學們拜訪容老。容師母捧出一盤荔枝請我們吃。我吃得很快,一不小心,喉頭被荔枝汁嗆住,容老哈哈大笑。從此對我頗有印象,碰見時也會和我聊天。到1962年政治形勢和緩的時候,還會天天約我到羽毛球場上陪他打球。有一天,商老在場邊走過,看到我們一老一少打得興高采烈,不禁駐足觀看。容老很有趣,打得興奮時,每次還擊,便喊一聲:「小馬!來呀!」商老一邊看,一邊嘻嘻地笑。等到我們休息,他走過來對我說:「原來你姓馬!」容老搶著回答:「不是,他姓黃。人家批判我,說我是不受管束的『野馬』。這小子的名字,有『馬』字的偏旁,我就叫他為『小馬』!」商老笑了。從此,見面時,他也跟容老一樣,稱我為「小馬」。

有一次,我有急事回家,騎上自行車飛奔。迎面看到商老,他把我喝住,我只好滾鞍下車。他便一臉嚴肅說:「小馬!你以為你真是馬嗎?這裡是下坡路,騎得快,很危險!」我唯唯。正想跨步上車,他又把我叫住,對我說:「我知道你研究古代戲曲。但看書,不能像你騎車一樣,一目十行。要和我研究甲骨文那樣,逐字細細地讀!知道嗎?」我趕緊點頭。這番教海,我真的記住了。這是他平生對我認真講話的一次。我也明白,作為系主任和老教師的他,既是嚴肅又是親切關懷年青一輩的學者。

「文革」期間,我偶然在校園裡的草坪邊,也會遇見商老在看「大字報」,彼此一對眼神,便各自走開。那時,我倒很少看到涉及他的「大字報」,也許是他外出考察文物的機會較多,平時又謹言慎行,因此,儘管他也屬「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而人們鬥爭的鋒芒,只集中於容老。當然,在那特定的環境中,商老也難逃一劫。他原本藏書很多,居住條件較好,但被迫遷到只有兩個房間的斗室這一段時期,他雖然「矇混過關」,日子也還是艱難的。

三、商老放了啞炮

那時我見到商老而且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全系「革命群眾」批判容老的大會上。

容老對「群眾運動」很不理解,經常發表不合時宜的言論,為了打擊他的「反動氣焰」,主事者在膳堂組織了一次全系鬥爭大會。這次大會,經過充分的準備,布置了人證,務求一舉揭穿容老的「真面目」。這回鬥爭重點,是要批判他裡通外國,盜賣國家文物,把一件貴重的商代銅器,賣給了美國人。容老莫名其妙,立即反駁:「沒有!」

語音剛落,群眾譁然。主持者看準火候,拍案而起,冷冷地說;「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流淚。」然後喊了一聲:「人證出來!」

這時候,全場鴉雀無聲,只見一位老教師站了出來。指證容老:「你在×年×月,把一件××鼎,賣給了美國人×××。」這話一出,全場「炸」了,偷賣古董給美國人,這還了得!主持人便喝問容老:「這事有沒有?」只見容老想了一想,爽快地回答:「有。」這一來,「革命群眾」義憤填膺,「打倒容庚」的口號,喊聲震天。主持者便乘勝追擊,喝令容老老實交代!全場也鴉雀無聲,就等著看容老坦白。

誰知道容老說:「那××鼎是假的!我騙了那美國佬!」他話剛落,大夥愕然,隨即哄堂大笑。主持者眼看批判會開不下去了,趕緊宣布散會,革命群眾便一鬨而散。

站起來指證容老的教師,正是商老!

散了會,我離開較遲,在騎車回家的路上,看到商老的背影。他在前方,一邊走,一邊悠悠然搖著扇子。我沒法繞過他,只好從他身邊駛過。回頭一望,只見他笑嘻嘻的,神態從容,一點也沒有尷尬的樣子。我沒有下車,說實在的,當時對商老的舉動,頗不以為然。幸而他放出的,只是個啞炮,否則容老的命運,不堪設想。

不久,打倒了「四人幫」,我有好幾次看到兩老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有時走進古文字研究室,往往看到容商二老,有時爭論,有時互相取笑,一點沒有芥蒂。我心想,「文革」時,商老在眾目睽睽下,對容老發出「重炮」,按理是不容易諒解的,難道兩老忘記了,統統不予計較麼?當然,我也十分佩服兩位老人的氣度。

《殷墟文字類編》內文頁。

四、「老友啊!」

1983年3月,容老去世,我就明白兩位老人的友誼,是何等深厚的了。

在舉行容老追悼會的那天,殯儀館大廳外面,擠滿了許多前來向容老告別的親朋師友。只見商老獨自坐在休息室的角落裡,一言不發。當時,我作為中文系負責人,一面提醒照顧好來參加弔唁的老教師,一面吩咐殯儀館工作人員,讓我先行進入大廳,檢查大廳里的安排。工作人員就只讓我一個人進入,又掩上廳門。我進入大廳,調整了一些花圈安排的位置,然後走到容老遺體旁邊。只見他安臥在花叢里,就像睡著了一樣。我端詳著慈祥的遺容,想起容老對我許許多多的教誨,正在黯然神傷。猛抬頭,大廳里忽然走進一個人,穿著一身白色的唐裝,一看,正是商老。我嚇了一跳,趕緊迎上去,剛走到大廳中央,只見商老臉色淒楚,對著容老遺體,高叫一聲:「老友呀!」跟著淚流滿面。我趕緊上前扶著他,他好像不認識我,只是喃喃自語,「六十年啦!六十年啦!」這時,我勸他不是,不勸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大廳的門也很快打開了,師友們來到前排。我便請別的老師照顧好商老,趕緊安排別的事宜去了。但是,商老那一聲「老友呀」悽愴的呼喚,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縈迴,讓我心魂震撼。言為心聲,我知道,「老友呀!」這三個字,包含著兩位老人純真友情的千鈞重量!

五、我恍然大悟

我不是對商老揭發容老的舉動頗不以為然麼?後來,偶然看到容老的記述,其中說到商老對文物鑑定的水平,比他要高。他買了一些古董,請商老一起欣賞鑑定,商老往往說這是假貨。容老咬定是真的,於是經常爭吵。但他嘴裡不服,心裡又不得不承認,便往往轉手賣掉。我在商老寫的《我與容希白》(容庚字希白)一文中,也看到一段有趣的話:

有一次,他正在鑑賞一物,上鐫四字,高興之極,見我來了,興致勃勃地談此器的妙處。我說,幾天前我已看過,因器真而字偽未買。希白不信,爭論起來,我舉證此字是仿自某鐘的,於是當場查閱該器,證明確偽,他不能不服。過了半月,他興奮地對我說:「我把那件古董賣了。」我問他賣給誰?答:「賣給美國的福開森。」我為之莞爾。

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在強大的壓力下,商老不得不接受揭發容老的差事,不得不表示和容老「劃清界線」。但他明明知道,容老當然記得,賣給美國人的是那一件假古董,也當然會和盤托出。這一來,商老完成了「揭發」的任務,容老也說了真話,交代了問題,這等於反駁了對他「出賣文物裡通外國」的誣衊,於是,嚴厲的批鬥會,竟變成了一場鬧劇。也許是心有靈犀,怪不得在批鬥會後,商老施施然走出會場,怡然自得;也怪不得在打倒「四人幫」後,兩老反而更加親近。思前想後,我不能不佩服商老的智慧。

商老在特定的環境中,不能不自保,又不能傷害容老,於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以「揭露」的進攻姿態,不惜讓人對他有點誤解,使容老安然度過了險境。想到他在非常時期以非常的方式對付,想到他的胸襟和睿智的舉動,實在讓我十分感動。

商承祚先生書法。

六、童心未泯的商老

改革開放以後,商老的性格有了新變化,從前謹言慎言的他,變得敢於大膽發言,堅持己見;對後輩也變得又親切風趣,又嚴格認真。這一點,竟然很像逝世前的容老。更有趣的是,他再不穿西裝了,天天穿的是一套白色的唐裝,也和容老生前一樣。和容老不同的是,他手中經常拿著一把葵扇,一面走,一面搖。從此,他也經常和我接觸,甚至一老一少,打打鬧鬧。

有一次,我因有接待任務,穿了一套西服,剛好遇見商老。他大聲叫喊:「小馬,過來!」我趕忙前趨,他就問我:為什麼要穿西服?我作了解釋。他厲聲說,「中國人就應穿唐裝,我在全國政協開會時,給胡耀邦總書記寫信,反對他經常穿西裝,特別反對接見外賓時穿西裝。」我說,我見的是校友,又不代表國家,穿西裝可以吧?但他還是嘮嘮叨叨,固執很得。我趕著要走,又不好和他爭拗,突然靈機一動,便問他:「您不再穿西裝了嗎?」他回答:「堅決不穿!」我說:「我記得您在給我上課時,穿了套藏青色的西裝,在嗎?」他說:「在呀。」我又問:「穿嗎?」他答:「當然不穿。」這讓我正中下懷,立刻說:「那麼,送給我吧!不送,賣,也行。」商老想不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下子愣了,他沒有回答,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用葵扇拍一下我的肩膀,便悻悻然走開。我也給自己解了圍。

想不到過了幾天,他的公子,人類學系的商教授,忽然提著一大包書籍來到我家,說是商老讓他帶來送給我的。我問為什麼,商公子說:「我也不知道,他說這對您有用。」商公子離開後,我打開封包,原來裡面包著的,赫然是幾十本線裝的《古本戲曲叢刊》。這正是我在專業上十分需要的書籍。為什麼商老忽然送書給我?仔細一想,明白了!那天我和他開玩笑,要他把藏青色的西服送給我,他答不上話,這不是他捨不得,而是他既反對穿西服,怎麼會把西服讓我穿呢?這一回,他送給我的書籍,價值遠高於那套藏青色的西服。我知道了商老的心意,實在十分感激。過了幾天,遇見了他,趕忙上前道謝。他回答說:「謝什麼,這些書我用不著,對你卻有用,不就給了你?!」我又給他開玩笑,說:「那麼,我以後請您吃東西。」他又用鼻子哼了兩聲,就走開了。

誰知道,我這開玩笑的話,後來真的兌現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被學校任命為中文系主任,商老遇見我時,再不稱我為「小馬」,直喊我為「黃老闆」了。那時,每天晚飯後,我夫妻兩人有到校園中區散步的習慣。有一天,走到孫中山銅像附近,只見商老站在草坪旁,看見我們走近,立即到我身邊,對我說:「黃老闆,給我兩毛錢。」我問他:「幹什麼?」他說:「你別管。」我剛好身上有零錢,便掏錢給他。只見他走到「馬丁堂」旁邊的小檔,買了一條冰棒,一邊吮著,一邊搖著葵扇散步去了。我覺得很有趣,怎麼大教授變成小孩般的模樣了!誰知第二天黃昏,我們散步行經孫中山銅像前,商老走了過來,伸手又要我給兩毛錢買冰棒去了。以後,天天如此,我也只好天天在口袋裡,準備著零錢對付。

過了一段時間,商老的媳婦王醫生找到了我,告訴我,他們家不讓商老身上帶著錢,就是不讓他買冰棍,擔心老人家拉肚子,請我千萬不要再把錢給他。我恍然大悟。其後黃昏散步,便選擇別的路徑,估計商老再也找不到給兩毛錢的人了。

康樂園的大草坪,青青如玉,就像鋪在小禮堂前的一幅翠錦。可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許多人不自覺,往往橫越草坪。「路是人走出來的」,草坪四角,便被走出兩條斜線。商老很生氣,他繞著草坪散步,同時也充當草坪的守護者。每當看見有人貪圖方便,越過草坪走過來時,他便揮動葵扇高喊:「回去!回去!」聽說有一回,兩個橫越者,嫌商老「多管閒事」,想對他撒野,但看到商老一臉正氣,知道他是不好惹的老教授,只好訕訕地溜走。那時,也有一些同事,擔憂商老會被一些混進校園裡的流氓傷害,勸說他別管了,由保衛部門管理算了。商老正色回答,「保衛部門要管,我也要管!學校是我們的家,破壞草坪,不能容忍!」別看商老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這番話,擲地有聲!他愛校如家,每天,在夕陽斜照的草坪中,人們總會以崇敬的目光,看到商老踽踽巡行,顯得很長大的身影。

黃天驥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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