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風:《三國演義的前世今生》

2023-10-17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張國風:《三國演義的前世今生》

《三國演義的前世今生》,張國風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9月版。

內容簡介

《三國演義》是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更是家喻戶曉的四大名著之一。《三國演義》與歷史真實的密切關係歷來是解讀這本經典的重要話題。該書內容分為幾個方面:版本與傳播方面的「成書始末」、主題思想的「擁劉反曹」、情節內容的「虛實之辨」以及戰爭場面描寫、人物塑造等,深入解析《三國演義》的歷史背景與文學創作之間複雜而有趣的關聯。

該書作者張國風先生是著名古典小說研究專家,文筆流暢幽默,輕鬆形象,將《三國演義》中的謎題一一揭秘,將《三國演義》的精彩娓娓道來。書中還配有十餘幅彩色插圖。對於大眾讀者閱讀研習《三國演義》這部經典名著,該書是優質的伴讀書、生動的解惑書。

目 錄

成書始末

寫亂世的首先打響

《三國演義》之本

裴注的貢獻

化歷史為英雄傳奇

讓英雄回歸歷史

毛本的貢獻

亦雅亦俗

擁劉反曹

毛宗崗的正統論

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

諸葛亮為劉備所累

「擁劉」源自「擁諸葛」

大打折扣的「擁劉反曹」

蜀漢與東吳之間

亂世中的州牧

戲法人人會變

虛實之辨

精彩的地方都是虛構

框架的真實(上)

框架的真實(下)

赤壁之戰是一筆糊塗帳

借荊州實乃借南郡

戰爭描寫

中國人怎麼描寫戰爭

戰爭描寫之經典

蜀漢一路下滑的轉折點

空城計

投降種種

跳槽的理論

人物塑造

最難理解是曹操

生死攸關的人才問題

最急需的人才

千呼萬喚始出來

諸葛亮的名士風度

「以貌取人」及魏延的悲劇

題外雜談

恩怨觀念之主宰人心

《三國》的婦女觀

兒女情長與英雄氣短

曹操與方士

什麼藤結什麼瓜

精彩書摘

寫亂世的首先打響

張國風

《三國演義》作為中國小說史上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又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這當然不是一種巧合。歷史的興亡成敗,史學與生俱來的宏大背景和廣闊視野,史書的時空縱深和豐富內容,可以最方便地提供長篇小說所需要的巨大內容與敘事線索。

《漫說三國》

與此同時,借鑑史書的體裁,特別是參考紀傳體、編年體和紀事本末體,參考史家敘事的互見法,小說家也可以不太困難地構築起長篇小說的巨大框架。在中國古代的各種文體中,史學和詩歌正是最強勢的文體。詩歌長於抒情而史學善於敘事,小說向史家借鑑敘事的技巧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在小說成熟以前,沒有別的文體比史學更善於敘事。唯其如此,古人讚譽小說的敘事之妙,便說是才比班、馬,文追左丘。

毛宗崗稱譽《三國演義》,便說作者是司馬遷再世:「予嘗讀《史記》,至項羽垓下一戰,寫項羽,寫虞姬,寫楚歌,寫九里山,寫八千子弟,寫韓信調軍,寫眾將十面埋伏,寫烏江自刎,以為文章紀事之妙,莫有奇於此者,及見《三國》當陽、長坂之文,不覺嘆龍門之復生也。」「其過枝接葉處,全不見其斷續之痕,而兩邊夾敘,一筆不漏。如此敘事,真可直追遷史。」「每見左丘明敘一國,必旁及他國而事乃詳。又見司馬遷敘一事,必旁及他事而文乃曲。今觀《三國演義》,不減左丘、司馬之長。」

《醉耕堂刊毛宗崗評本三國演義》

像《金瓶梅》那種以日常生活為題材的長篇世情小說,不可能跑到歷史小說的前面去。令人驚奇的是,歷史真實性非常稀薄的《水滸傳》,幾乎與《三國演義》同時誕生了。

當然,有關《水滸傳》的成書時間,學術界還有爭論。有人認為,《水滸傳》的成書當在永樂以後,正德、嘉靖以前,那就得另說。這裡採用的還是成書於元末明初的含糊的說法。中國的史學和小說有一種不解之緣,就像中國的詩歌永遠從大自然汲取靈感一樣。

當然,從結構上看,小說與史學畢竟有所不同,尤其是長篇小說。正史的體裁大多為紀傳體,以一個人物的生平為敘事的線索,長篇小說的結構顯然不能照搬紀傳體的結構。

譬如說赤壁之戰,就必須參考劉備、曹操、孫權、周瑜、諸葛亮、魯肅等數家的傳,才能敘述出來。

毛宗崗注意到這一點,所以他在《讀〈三國志〉法》中說:「《三國》敘事之佳,直與《史記》仿佛,而其敘事之難則有倍於《史記》者。《史記》各國分書,各人分載,於是有本紀、世家、列傳之別。今《三國》則不然,殆合本紀、世家、列傳而總成一篇。分則文短而易工,合則文長而難好也。」

《張國風講三國》

不難想像,編年體或是紀事本末體的結構也無法套用於長篇小說的結構。從關注點來看,史學關注的是軍國大事,小說關注的是故事和人物。兩者有交叉,但畢竟不同。

中國古代的小說,恰恰選擇了一個亂世作為題材,來進行它的鴻篇巨製的最初嘗試,這是不是一種巧合呢?當然不是。

我們看現在保存下來的宋元講史話本,譬如《新編五代史平話》《武王伐紂書》《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秦並六國平話》《三國志平話》《三分事略》《吳越春秋平話》,寫的都是亂世,這個書單差不多就是現在能夠看到的宋元講史話本的全部。

至於宋元時期的戲曲,元雜劇的優秀作品,亦大多以亂世作背景。如《竇娥冤》《魯齋郎》《單刀會》《趙氏孤兒》《陳州糶米》。

南戲中的《琵琶記》《拜月亭》,也是寫亂世。《西廂記》里,也要穿插兵變。孫飛虎的兵變提供了崔、張愛情取得突破的契機。從現存的《永樂大典》的目錄來看,大量的宋元話本已經失傳,可是,按常理推測,能夠保存下來的,大多是其中的精華。由此可見,長篇小說和戲曲都是寫亂世的首先打響。

明人繪《諸葛亮像》

中國歷史上的亂世很多,恰恰是寫三國的歷史演義最為出色,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如魯迅所說:「因為三國底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說。而且三國時底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都喜歡取來做小說底材料。再有裴松之注《三國志》,甚為詳細,也足以引起人之注意三國的事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當著中國文學的重心從正統文學向通俗文學戰略轉移的時候,當著小說和戲曲由附庸而為大國,取詩文而代之的時候,寫亂世的題材首先取得成功,這是毫不奇怪的。

通俗小說和戲曲不同於文言小說,它在起步階段不是文人所作,為文人所傳播、所欣賞的案頭之作,而是瓦舍勾欄的藝人謀生的手段。通俗小說和戲曲面對的是廣大文化程度有限的民眾,這就決定了它們必須主要依靠情節的曲折離奇來吸引聽眾和觀眾,戲曲則除了情節的曲折離奇以外,還需要調動「唱、念、做、打」的各種手段。

因為是亂世,所以常常可以打破常規,可以容納更多的巧合,敷演出更多的悲歡離合,產生更多浪漫的情節,寄託更多的人生感慨。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亂世是一個最需要英雄,也產生了英雄的時代。

《三國演義:歷史的智慧》

毛宗崗說得好:「古史甚多,而人獨貪看《三國志》者,以古今才人之聚,未有盛於三國者也。觀才與不才敵,不奇;觀才與才敵,則奇。觀才與才敵,而一才又遇眾才之匹,不奇;觀才與才敵,而眾才尤讓一才之勝,則更奇。」

毛宗崗所謂「一才之勝」,指的是諸葛亮。亂世是鬥智斗勇的時代,是「天下爭於氣力」的時代。三國故事的魅力就是一個「斗」字。如果你對這個「斗」字不感興趣,那就讀不下去。

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的開頭加了楊慎的一首詞作為卷頭詞,詞中寫道:「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好像當年的「是非成敗」都沒有什麼意義,只有大自然是永恆的。

宋人范仲淹寫了一首《剔銀燈》,意思更加消極: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

這似乎不像我們所熟悉的那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但這首詞確為范仲淹所作,見於《中吳紀聞》,收入《全宋詞》。

《全宋詞》

由此可見,人都是複雜的,范仲淹的思想性格也是多側面的,人的情緒也總有起伏波動。一時的消沉,不影響范公的偉大。體味這首詞的意思,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是非成敗」真的沒有什麼意義,如果三國紛爭,「爭如共、劉伶一醉」,那麼,作者還寫這本書幹什麼呢?

毛宗崗給《三國演義》加上了這個帽子以後,讀者對蜀漢滅亡、曹魏一統中國北方,司馬氏進一步統一全國的悲劇結局或許可以心平氣和一些。反正「是非成敗轉頭空」,反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何苦要去與命爭呢。

可是,全書把人的智慧、人的力量和人的主觀努力、鬥智斗勇,寫到那樣淋漓盡致的地步,恐怕不是一首短短的卷頭詞就可以抹掉的。讀者的激動心情,也不是兩句哲理就可以抹平的。三國時期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固然只占很小的一段,可以說是「轉頭空」,但讀者讀完《三國演義》以後,卻是不能立刻就平靜下來。

「斗」,就是斗勇氣,鬥力量,鬥智慧。《三國演義》中凡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也無一不與其軍事政治智慧,或是超群絕倫的武藝有關。

白庚延繪曹操

即便是反面人物,如曹操、呂布,也是如此。

呂布不是雄獅,可也不是蟲豸。劉、關、張三位英雄,與呂布「轉燈兒般廝殺」,也沒能占得多少便宜。轅門射戟,更是讓人領教了呂布的絕技。呂布一生的污點,就是殺丁原而投董卓。所謂「見利忘義」,主要是指這件事。毛宗崗就此諷刺道:「殺一義父,拜一義父,為其父者,不亦危乎?」

曹操固然是「奸雄」,「奸雄」畢竟還是「雄」。

《三國演義》里,只看到一首首力量的讚歌、武藝的讚歌!

你看那猛張飛,「聲若巨雷,勢如奔馬」,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一聲吆喝,曹操幾十萬大軍,嚇得屁滾尿流。

你看那關雲長,一把青龍偃月刀,竟有八十二斤重——雖然漢代的度量衡與現在不同,但也得有四十多斤。華雄、顏良、文丑,都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明商喜《關羽擒將圖》

你看那趙雲,身陷重圍,竟無半點怯意。槍挑劍砍,砍倒大旗兩面,殺死曹營名將五十餘人。

再看那典韋,「雙手提著兩個軍人迎敵,擊死者八九人」。

當然,比較而言,《三國演義》更加側重寫智慧,勇氣和力量的描寫還在其次。智勇雙全勝過匹夫之勇,運籌帷幄比戰場上的拼搏更為重要。《三國演義》中最有魅力的人物諸葛亮就是政治智慧和軍事智慧的化身。

全書簡直就是一首智慧的讚歌!你看那曹操,老謀深算;你看那周瑜,足智多謀;你看那司馬懿,深謀遠慮;再看那諸葛孔明,更是料事如神,玩對手於股掌之間。《三國演義》中最吸引人的地方,一般來說,也就是斗得最精彩的地方。

人們都盼望太平盛世,不喜歡亂世,所謂「亂離人不如太平犬」;可是,人們又都愛看寫亂世的歷史小說。這是多麼有趣的現象啊!這正如現在很多人愛看體育節目,卻並不參加體育鍛鍊一樣。

《三國演義》郵票

又好比熱愛和平的人民,未必不喜歡戰爭片;溫文爾雅的人們,卻酷愛好勇鬥狠的武俠小說;循規蹈矩的大眾偏偏愛看推理片、警匪片。這裡好像也有一種所謂「互補」的現象。人性中的各個互相矛盾的側面都希望得到滿足。有些在實踐中得以滿足,有些在幻想中、在審美中、在玩味他人的實踐中得到滿足。

其實,人們之所以喜歡描寫亂世的、刻畫鉤心斗角的《三國演義》,倒也並不是要學習權術、學習鉤心斗角,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真實的熱愛。這種真實在冠冕堂皇的經史中,遠沒有小說寫得那麼不加掩飾。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張國風,1981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 198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讀博士,師從吳組緗先生,學習中國小說史。1988年至北京圖書館,曾任善本部主任。1993年至中國人民大學,任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域成果豐厚,著作有《太平廣記版本考述》《太平廣記會校》《傳統的困窘——中國古典詩歌的本體論詮釋》《〈儒林外史〉試論》《公案小說漫話》《漫說三國》《漫說儒林外史》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d965eab1c3088501de3201207cc1f8b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