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利芝:新見《唐人傳奇概論》及其孫楷第評語

2024-07-09     古代小說網

筆者在對首都經濟貿易大學(以下簡稱首經貿)圖書館藏民國論文[1]進行整理中,發現一份比較特殊的論文——《唐人傳奇概論》。

《唐人傳奇概論》序

該論文的特殊點有二,一是選題特殊。在首經貿圖書館收藏的12篇古代小說選題論文[2]中,它是唯一一篇不以單篇小說或小說集為研究對象的論文。一是論文不僅有夾批、眉批、總評,且總評篇幅最長。

首經貿圖書館藏輔仁大學畢業論文中,僅少數留有指導教師批語與總評,且總評或一句話,或一段話,上千言者僅此而已。

不論是《唐人傳奇概論》論文本身,還是孫楷第先生的批語,都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特以此為對象,進行專門的探討。

一、《唐人傳奇概論》

《唐人傳奇概論》系輔仁大學文學院國文系1942屆畢業生劉鏡清的畢業論文,2萬餘字,編號為國12.30。

其他小說選題畢業論文或者以《殷芸小說》《還冤記》《華陽國志》《西京雜記》《搜神記》《拾遺記》《博物志》《列仙傳》《穆天子傳》為研究對象,對這些小說文本進行「輯證」「校注」「考異」「校正」「集校」「校補」;或者以《西遊記》《隋唐演義》為研究對象,對長篇章回小說的故事演變進行考證;總之,多採用傳統治學方法,有鮮明的乾嘉考據學的特徵。

而《唐人傳奇概論》則以「唐人傳奇」為研究對象,進行專題性的研究。關於研究緣起,劉鏡清在序言中表示:

李唐文學,詩歌傳奇,並稱一代奇作。惟後世碩儒,鑽研評騭,獨許詩歌,而於傳奇,則付鄙棄,不屑稱道。宋元以來,晦霾湮沈者,且數百年。逮於有明,久郁斯起。然翻刻舊槧,詭立書名;割裂篇章,妄題撰人。傳奇雖賴以表揚,而亦由此失本,朱紫不分,涇渭莫辨,良可慨也!

降至近代,始有人爬梳整理,研治考證,或為傳奇選集,或為小說史乘,探討源流,推勘變遷,莫不精核淵博,中肯得當。顧率皆就單篇專集,詳研細考,鮮有作整體概論者。本文之作,即補斯闕而起也。

故取有唐一代傳奇諸作,混於一爐而融會之,探幽索隱,尋其一貫線索;鉤玄提要,取其共同性質。上溯淵源,下及流派,粗陳梗概,略示形貌,是雖疏於枝葉,而頗顯於柯干也。[3]

《唐人傳奇概論》序

劉鏡清認為唐傳奇可以與詩歌一樣,「並稱一代奇作」。後世碩儒,鄙棄傳奇,以致後世傳奇「朱紫不分,涇渭莫辨」。

發展到民國時期,雖「有人爬梳整理,研治考證,或為傳奇選集,或為小說史乘,探討源流,推勘變遷,莫不精核淵博,中肯得當」,但缺乏整體的研究。所謂「為傳奇選集」,當指魯迅輯校的《唐宋傳奇集》(1927)、汪辟疆編纂的《唐人小說》(1930)。

而傳奇研究方面,則是「為小說史乘,探討源流,推勘變遷」,「皆就單篇專集,詳研細考」,「鮮有作整體概論者」。劉鏡清想以畢業論文彌補前人研究的不足,希望對唐傳奇進行全面綜合的專題研究。

《唐人傳奇概論》分四章,分別是「傳奇之起源」「傳奇故事之來源」「傳奇之體例與思想」「傳奇與後代文學之影響」。

「傳奇之起源」分「傳奇之意義」「傳奇是六朝志怪小說之演進」「傳奇之興起原因」「傳奇之產生時代」四節展開論述;「傳奇故事之來源」則從「外來故事」「因襲舊有故事」「民間傳說」「實事」「作者自造故事」五個方面進行探討;「傳奇之體例與思想」則集中論述唐傳奇之「體例」與「思想」;「傳奇與後代文學之影響」分四節,分別是「傳奇與文言小說」「傳奇與白話小說」「傳奇與詩歌」「傳奇與戲曲」。

論文確實貫徹了序言所說「上溯淵源,下及流派」之宗旨,不僅「溯」傳奇文體之「源」,而且「溯」傳奇故事之「源」;不僅述及唐傳奇對小說戲曲之影響,還述及唐傳奇與後世詩歌之淵源。

該論文四部分的架構,不可謂不大,但僅以2萬字的篇幅,顯然難以真正將這些內容闡述清楚。各部分不論觀點合理與否,都流於簡單。而且,論文各部分在具體闡述中,多徵引史料,重在考據,少於分析闡釋,確實是「粗陳梗概,略示形貌」。

《唐宋傳奇集》,北新書局1928年毛邊本。

就論文本身而言,質量不算上乘,論文指導教師孫楷第先生對其評價亦不高。但作為一篇本科生畢業論文,有如此選題的勇氣與眼光,實屬不易。而且,該論文撰寫於1942年,將其置於民國時期唐傳奇的研究語境中,其學術史的價值值得關注。

唐傳奇,是古代小說研究中的重要對象。「唐代傳奇文研究,自二十年代起始即成為小說史學領域中的一個熱門課題,截至四十年代末,大約有二十餘篇較有分量的文章及一本斷代的小說史研究專著問世。」[4]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首先對唐傳奇進行較為系統探討的學者為魯迅與汪辟疆。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八、九篇《唐之傳奇文》(上、下)、第十篇《唐之傳奇集及雜俎》,以及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第三講《唐之傳奇文》中,對唐傳奇的淵源、文體特徵、類型、影響等進行了較為全面的闡述。

魯迅的唐傳奇研究觀點對劉鏡清畢業論文的撰寫,產生了重要影響。比如,論文第一章第二節「傳奇是六朝志怪小說之演進」這一觀點,直接出自《中國小說史略》「傳奇者流,源蓋出於志怪」說。論文中的「有意創作」「描寫宛轉」等文字,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跡可循。

不僅如此,劉鏡清在論文中還引用了《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的文字,以佐證自己的觀點。

汪辟疆編纂的《唐人小說》並非簡單的小說作品集,該書不僅對唐傳奇進行精心校勘整理,還考訂其作者、版本、源流等,稱得上是唐傳奇研究的資料彙編。

《唐人小說》

劉鏡清序言開篇的「李唐文學,詩歌傳奇,並稱一代奇作」之語,其實出自汪辟疆《唐人小說》序言。汪辟疆原文為:「唐代文學,詩歌小說,並推奇作。」[5]雖為因襲之語,卻也體現了一位國文系學生對唐傳奇的喜愛,以及對前輩學人學術觀點的拳拳服膺。這種情況,亦屬民國時期本科生畢業論文的共同特徵。

筆者閱讀的輔仁大學小說戲曲選題類論文手稿,幾乎都能夠從中看到胡適、魯迅、鄭振鐸、孫楷第等人的觀點。[6]這種現象,真實地體現了民國時期高校師生之間教與學的互動狀況。這些畢業論文手稿,也成為研究民國時期高校古典小說戲曲教學的特殊史料。

民國時期的「斷代的小說史研究專著」,指的是劉開榮的《唐代小說研究》[7]。

劉開榮(1909-1973),祖籍湖南衡山,1943年入燕京大學歷史研究所師從陳寅恪先生研究唐代小說。《唐代小說研究》為其畢業論文,系陳寅恪、吳宓指導,1947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該書雖名「唐代小說研究」,研究重點卻在唐傳奇。既有對唐傳奇的整體描述,又有對具體作品的論析。

全書分上、下篇,上篇「傳奇小說」凡六章,第一章闡明唐傳奇勃興的三大因素,分別是古文運動、科舉制度與佛教影響。這三大因素,對後世的研究頗具啟發。

二至五章從黨爭、科舉、俠義、姓氏制度等角度分論《古鏡記》《補江總白猿傳》等唐傳奇作品。

下篇「『俗文』小說」凡二章,主要論述《遊仙窟》與「變文」的關係,以及《遊仙窟》的內容、技巧、時代與作者。作為一部研究唐傳奇的力作,其視野開闊、資料翔實、內容詳贍、論述恰切,素為後世所稱道。

《唐代小說研究》

有學者評價該書「第一次全面地就唐代傳奇小說體制、源流、內容與形式及社會原因等詳加論述,成為唐代小說研究的開山之作。」[8]從學術成就而言,劉開榮的《唐代小說研究》確實稱得上是唐傳奇研究的開山之作。但如果將劉鏡清的《唐人傳奇概論》納入研究視野,則《唐代小說研究》稱不上首創。

劉鏡清《唐人傳奇概論》無論是篇幅還是質量,都不如劉開榮的《唐代小說研究》,但撰寫時間早於《唐代小說研究》。就其選題價值而言,在小說學術史上應該有其地位。[9]

二、孫楷第評語及其價值

《唐人傳奇概論》留存有孫楷第的長篇評語。這則評語既是對《唐人傳奇概論》的評價,也表達了孫楷第對本科生畢業論文選題的看法,同時還是孫楷第個人學術觀點的體現。

孫楷第作為古代小說戲曲研究大家,一生著述頗豐。2018年,孫楷第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之際,中華書局啟動《孫楷第文集》出版計劃,整理再版孫楷第的十餘種著作。目前面世的有《滄州集》《滄州後集》《小說旁證》《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戲曲小說書錄解題》《也是園藏古今雜劇》《元曲家考略》。這些著作,囊括了孫楷第畢生的治學成果,在小說研究界影響深遠。

但是,孫楷第不僅是一位學者,還是一位師長,長期在北京大學、輔仁大學等校承擔《中國小說史》的教學工作。

孫楷第先生

關於其小說史教學以及指導學生論文的工作,相關史料留存較少。劉乃和曾回憶,她1943年在輔仁大學史學系做畢業論文《三國演義史征》時,陳垣先生曾介紹她去向孫楷第先生請教。孫先生曾就她的論文提出了指導性的中肯意見。[10]

但是,劉乃和並未在回憶中披露孫楷第具體提出了怎樣的指導性意見。而輔仁大學留存的幾分論文,卻完整地保留了孫楷第的論文指導過程及其評語,其中評語篇幅最長的就是劉鏡清的《唐人傳奇概論》。這則評語長達1400多字(附於文後),信息量較大,以下擇其要者論之,以見孫楷第為學為師的情懷。

《唐人傳奇概論》作為一篇本科生畢業論文,以整個唐傳奇進行「概論」式研究。孫楷第首先對「概論」的寫作之道發表了看法。

若乃概論之作,似易實難。蓋非有定論及不刊之論者,不足以為概論。概者攬其精要,非概略之謂也。近世文人紛紛為此,但取其易,不知其難,此為市易而作者,固無足深責。青年學子,亦尤而效之,誤矣!然此乃論著書之道,今其事既往,其文已成。則亦不必持此為叩擊之理由。[11]

孫楷第認為「概論之作」並非易事,「概論」並非「概略」。當時的學術風氣,作「概論」者不少,孫楷第並不贊同,更不贊同本科生畢業論文選擇「概論」為題。

輔仁大學的本科生畢業論文,可選擇校方擬定的題目,也可與老師商議後定題,或者自主選題。有些論文選題,在大學二年級就已經擬定。

《孫楷第文集》

這篇論文的選題,顯然並非出自孫楷第之意願。此論文雖系1942屆論文,但選題最晚在1941年。從輔仁大學留存的論文來看,很多學生的畢業論文早在當年春季就已完成。

孫楷第於1942年任輔仁大學專職教師,接替的是儲皖峰的教職。儲皖峰於1942年2月病逝,其承擔的論文指導工作,自然轉交給了其他教師。

孫楷第擔任《唐人傳奇概論》的指導教師,應該是中途接手。孫楷第系小說目錄學奠基人,長於小說戲曲文獻的搜集與考證。這種研究旨趣也影響了其學生畢業論文的選題傾向。

孫楷第在輔仁大學指導的其他兩篇小說選題論文,分別是《論隋唐演義之來源及其演變》(1943)與《西遊記演變》(1946)[12]。這兩篇論文進行的都是小說源流考證,風格與《唐人傳奇概論》不同。

從論文序言來看,其選題緣起與寫作所依託的重要資料都來自孫楷第,它們顯然是孫楷第學術旨趣影響下的產物。

孫楷第還從「立義」與「記事」兩方面對論文進行了詳細評析。關於論文第一章中的「唐小說之盛由於舉人行卷」說,孫楷第認為:

謂唐小說之盛由於舉人行卷。此沿近人汪辟疆之說,實則但據趙彥衛,此條不能證其說之必是。唐人投卷,或以激揚聲氣,或以求知干進。其所獻或詩賦,或文記議論,或平日著書,隨其意思,非有一定。如杜牧之《燕將錄》、《原十六衛》、《阿房宮賦》、《孫武子注》、劉轉之《隋監》、《右史》,皆曾獻之先達。其但行詩賦者,則諸書所記,其例尤多。

當時文人所為傳奇,縱用為行卷,亦不過與其他文章同為藝進之資。烏得以為唐傳奇興起之唯一原因乎?況唐人行卷,決不盡為小說,其理至明。行卷專行小說,不唯今所見唐人書無此說,即宋人書,除《雲麓漫抄》外,亦更無他書可證。今即據此一書以為唐事果如此,失之武斷,不足取信於人也。[13]

相比於該論文單一的「唐小說之盛由於舉人行卷」說,劉開榮的《唐人小說研究》將唐傳奇勃興的因素歸納為古文運動、科舉制度與佛教影響,顯然更全面、合理與深刻。

孫楷第批語

而且,同樣是論述科舉制度與唐傳奇的關係,劉開榮的《唐人小說研究》爬梳史籍,悉心考證,從唐傳奇興衰與科舉制度變更的內在關聯出發,剖析唐傳奇的勃興與科舉考試「行卷」「溫卷」的關係,則顯得更有說服力。孫楷第評價該論文「失之武斷」,實為恰切。

唐傳奇與行卷的關係,始終是研究界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民國時期,汪辟疆與陳寅恪都認為唐傳奇的發達與行卷有密切關係。[14]質疑者亦不少。

孫楷第對通俗小說研究用力甚勤,著述頗豐。對唐人小說的研究,集中於敦煌變文,傳奇方面的研究成果少見。[15]而在這篇畢業論文的評語中,孫楷第表達了對唐傳奇相關問題的看法。

他認為趙彥衛之說不能證明傳奇一定用於行卷,僅此一說不足取信。即便是傳奇用於行卷,也與詩文等相同,不能認為行卷為唐傳奇興起之唯一原因。對於唐傳奇與行卷之間的親密關係,孫楷第顯然是質疑者,且對趙彥衛《雲麓漫鈔》的記載表示懷疑。

關於《雲麓漫鈔》的記載,恩師於天池先生的《唐代小說的發達與行卷無關涉》[16]一文,曾考證牛僧孺《玄怪錄》、裴鉶《傳奇》不是行卷之作,並且斷定趙彥衛之語純屬臆測。該文用紮實的文獻依據佐證了孫楷第的觀點。

在評價論文第三章「論唐傳奇之體例與思想」時,孫楷第明確強調「唐傳奇乃史傳之變體」,並且申明「此余平日常為諸生言之者」,也就是孫先生在授課的時候,強調唐傳奇的勃興其實是史傳文學發展與變化的結果,即「唐傳奇乃史傳之別支」,「足以說明唐傳奇勃興之故」。

此外,孫楷第還對「傳奇故事來源」「傳奇之體例與思想」「傳奇與後代文學之影響」分別進行了評析,認為這三部分的論述都不夠精準,特別指出論文中所引文獻的錯誤。

孫楷第批語

例如,論文第一章提及的李德裕《幽怪錄》,孫楷第強調李德裕並無《幽怪錄》。不僅在論文評語中提出,且在論文正文第一頁眉批云:「《幽怪錄》本名《玄怪錄》兩唐志及晁陳書目皆作牛僧孺撰今有稽古堂日鈔本亦題僧孺名。」

論文第二章提及「《續玄怪錄》張老事乃作者自造」,孫楷第不僅在正文眉批云:「張老事本六朝人小說非作者自造」,在評語裡又明確指出:「張老事本梁元帝《孝德傳》,非自造也」。

又如,論文第四章云:「《醒世恆言》(衍慶堂本)第四卷《灌園叟晚逢仙女》,《今古奇觀》載八卷,事出《博異記》崔玄征事」。孫楷第在正文眉批中指出,「入話出博異記正傳非出博異記也」,在評語中點明:「《博異記》崔玄征事者,乃此篇入話。」

論文第四章還提及《續玄怪錄》杜子春事,作者稱:「明末大興胡介趾《廣陵仙》,清某人《揚州夢》(非喬夢符《揚州夢》),皆……」。孫楷第於《揚州夢》處夾批雲「此永恩作」,在評語中又指出《揚州夢》系宗室岳端作。

永恩與岳端皆系清宗室,其實是兩個人。永恩(1727-1805)號蘭亭主人,乾隆朝襲封康親王(後復號禮親王),系《嘯亭雜錄》作者昭槤的父親。而岳端(1671-1704)號紅蘭室主人,康熙朝封多羅勤郡王。《揚州夢》確係岳端所作,或許正文中的「永恩」系孫楷第筆誤。

孫楷第在正文中還指出了論文中的多處文獻錯誤,總評中列舉者可參看文後附錄。這些錯誤,有的系文獻著者有誤,有的文獻來源失實,有的屬具體文本判斷出錯。

《孫楷第集》

這些,無疑需要紮實的文獻功底。孫楷第系文獻目錄學專家,校勘功力非同一般。因此,他在審閱學生論文的時候,很輕易就能發現其中的錯誤。發現錯誤,即隨時記錄於冊,供學生查看。

這種批改畢業論文的方式,與余嘉錫非常相似。在輔仁大學留存的畢業論文中,余嘉錫指導的論文,多處都留有夾批與眉批。從中,可見前輩學人為學為師的風範。

劉鏡清《唐人傳奇概論》在闡述唐傳奇對白話小說的影響時,所提及的篇目及結論,多出自孫楷第的成果,但僅在一處註明出自孫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一文。孫楷第在此處眉批中戲謔道:「凡三言二拍出處大抵皆取余說何以此處獨稱孫楷第也」。

孫楷第在審閱學生論文時,對其中專用名詞的稱呼,也頗為講究。

論文第一章,作者開篇云:「傳奇之名,始自裴鉶小說,篇名《傳奇》,初本裴氏一書之名,非全唐稗之通稱。」對於論文中的「唐稗」一詞,孫楷第不僅在正文中指出,且在評語中批評道:「小說家之出於稗官者,不可徑稱稗官,尤不可省稱稗。稗者,小也。今稱唐小說為『唐小』可乎。此時人不通之語,而竟諺沿用之,亦可知其倉促成書,不睱擇言矣。」這既體現出孫楷第治學的嚴謹性,亦體現其訓詁學的專業素養與偏好。

《裴鉶傳奇》

孫楷第早年專攻傳統訓詁、校勘之學。從其個人自述來看,他在北平師範大學國文系就讀期間,曾幫助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楊樹達先生校勘《劉子新論》與《韓非子》,期間掌握了訓詁校勘學的門路,並培養了濃厚的興趣。楊樹達對孫楷第產生了重要影響。

後來,孫楷第將訓詁、校勘之學運用於小說、戲曲與變文研究。在《小說專名考釋》[17]一文中,對「小說」這一名稱進行了考釋。在《唐代俗講軌範與其本之體裁》一文中,從訓詁的角度對「變文」的「變」字進行了釋義。在《說話考》中,指出「話」字應作「故事」解。

此外,其《詞話考》《釋唱喏》《釋兀的》《釋葫蘆提》等論文,都體現了對語詞研究的濃厚興趣。[18]

正是基於此,孫楷第才會對《唐人傳奇概論》中「唐稗」一詞如此在意。

《唐人傳奇概論》作為一篇本科生畢業論文,雖建樹頗少,亦對後世毫無影響,但作為民國時期最早的唐傳奇專題研究成果之一,具有一定的學術史價值。

孫楷第留存在畢業論文中的夾批、眉批與評語,既體現了其嚴謹的治學態度與豐厚的學術涵養,亦表達了其對唐傳奇相關學術問題的看法,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孫楷第評語原文:

孫楷第評語(部分)

論唐小說分四章。第一章論傳奇之興起,引宋趙彥衛《雲麓漫鈔》云:「唐世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主司,然後投獻所業。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

謂唐小說之盛由於舉人行卷。此沿近人汪辟疆之說,實則但據趙彥衛,此條不能證其說之必是。唐人投卷,或以激揚聲氣,或以求知干進。其所獻或詩賦,或文記議論,或平日著書,隨其意思,非有一定。如杜牧之《燕將錄》、《原十六衛》、《阿房宮賦》、《孫武子注》、劉轉之《隋監》、《右史》,皆曾獻之先達。其但行詩賦者,則諸書所記,其例尤多。

當時文人所為傳奇,縱用為行卷,亦不過與其他文章同為藝進之資。烏得以為唐傳奇興起之唯一原因乎?況唐人行卷,絕不盡為小說,其理至明。行卷專行小說,不唯今所見唐人書無此說,即宋人書,除《雲麓漫抄》外,亦更無他書可證。今即據此一書以為唐事果如此,失之武斷,不足取信於人也。

第二章論唐傳奇故事來源,列五目:(一)曰外來之事,(二)曰舊有之事,(三)曰民間傳說,(四)曰實事,(五)曰自造。此五事,(一)在六朝小說中 亦可發見此例。(二)至(五),見後世一切小說,其來源亦不過如此,非唐人小說特徵。

第三章論唐傳奇之體例與思想,其論體例謂唐傳奇乃史傳之變體(原文作史例之變體語不可通),此余平日常為諸生言之者,此節雖采余說,而未能發揮盡致。實證明唐傳奇乃史傳之別支,即足以說明唐傳奇勃興之故。惜作者不於此求之,而故旁求他說也。

第四章論唐傳奇與後來文學之影響(此用作者原文語實不妥),亦舉四目。一涉文言小說者,為文筆之橅仿,二涉白話小說者,為故事之重演。三涉詩歌,為歌詠其事。四涉戲曲,為扮演其事。一、三皆無謂,二四稍切實。然通俗小說戲曲之於唐傳奇,不過敷衍其事,通俗小說戲曲之產生,卻不由於唐傳奇。故謂通俗小說戲曲與唐傳奇有關涉則可,說唐傳奇給予通俗小說戲曲以何等影響,則言之過矣。以上所評論,皆就立義言之。

至於記事載言,時有錯誤。如第一章云:李德裕《幽怪錄》。李德裕無《幽怪錄》也。雲《列異傳》何文事本《搜神記》。《列異傳》魏文帝作,不應著書反本《搜神記》也。

第二章云:《續玄怪錄》張老事乃作者自造。不知張老事本梁元帝《孝德傳》,非自造也。

第四章云:兼善堂本《通言》鐵樹鎮妖、三桂堂本符石鎮妖,皆演許遜事。不知葉法師即葉德善,與許遜不同時。

雲《恆言》灌園叟逢仙女,本《博異志》崔玄征事。不知本《博異記》崔玄征事者,乃此篇入話。

雲初拍藍官邑篇本《白猿傳》。不知所本者乃明人《續艷異》編,非《白猿傳》。

雲《續玄怪錄》杜子春事,清某人本之作《揚州夢》。不知其人乃宗室岳端。查為仁《蓮坡詩話》所「十年一覺揚州夢,唱出君王自製詞」者也。

此不過舉其著者。其他錯誤, 當不止此。

大抵劉君此書,第將前人緒論、時下文章有閱唐傳奇者,加以排比,牽綴成書。而近人著書,原少精意。今一律援用,限於時間,固不睱一一考核,有所是正。

觀其稱唐傳奇為唐稗,「小說家者流出於稗官」,乃班固之言。然稗官不可省稱稗。小說家之出於稗官者,不可徑稱稗官,尤不可省稱稗。稗者,小也。今稱唐小說為「唐小」可乎。此時人不通之語,而竟諺沿用之,亦可知其蒼促成書,不睱擇言矣。

然其行文雖不能無疵,而大致明白清順,能自達其意,其議論雖乏深造自明之言,亦有排比補綴之功。 降格以求,猶可入等。

若乃概論之作,似易實難。蓋非有定論及不刊之論者,不足以為概論。概者攬其精要,非概略之謂也。近世文人紛紛為此,但取其易,不知其難,此為市易而作者,固無足深責。青年學子,亦尤而效之,誤矣!然此乃論著書之道,今其事既往,其文已成。則亦不必持此為叩擊之理由矣。

注釋:

[1] 關於此批論文中輔仁大學國文系論文的詳細情況,參見拙作《百年中文 薪火相傳——以新見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畢業論文為中心》,《北京師範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

[2] 關於這12篇古代小說選題論文的詳細情況,參見拙作《老鳳聲清引雛鳳——新見輔仁大學小說選題論文論略》,《勵耘學刊》2022年第2期。

[3] 劉鏡清:《唐人傳奇概論》,輔仁大學畢業論文手稿,1942年,編號:國12.30,首經貿圖書館藏。

[4] 胡從經:《中國小說史學史長編》,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85頁。

[5] 汪辟疆:《<唐人小說>序》,《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

[6]見拙作《新見民國論文<西遊記演變>與<西遊記>早期研究熱點述略》(《學術交流》2020年第1期)、《新見輔仁論文<西遊記雜劇本事演變考>述略》(《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新見輔仁論文<論隋唐演義之來源及其演變>論析》(《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7] 劉開榮:《唐人小說研究》,陳洪主編《民國中國小說史著集成》第十卷,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8] 寧稼雨:《中國文言小說研究述評》,《文史知識》1996年第2期。

[9] 民國時期的本科生畢業論文肯定有早於劉鏡清者,清華大學留存畢業論文中就有1937屆論文《唐代傳奇及其來蹤去路》。參見尹昕、蔣耘中、袁欣等《清華大學圖書館收藏的民國畢業論文的整理與研究》,《大學圖書館學報》2015年第6期。

[10] 劉乃和:《我所認識的孫楷第先生》,《文學遺產》1991年第3期。

[11] 劉鏡清:《唐人傳奇概論》,輔仁大學畢業論文手稿,1942年,編號:國12.30,首經貿圖書館藏。

[12]詳見拙作《新見民國論文<西遊記演變>與<西遊記>早期研究熱點述略》(《學術交流》2020年第1期)、《新見輔仁論文<論隋唐演義之來源及其演變>論析》(《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13] 劉鏡清:《唐人傳奇概論》,輔仁大學畢業論文手稿,1942年,編號:國12.30,首經貿圖書館藏。

[14] 詳見汪辟疆《<唐人小說>序》(《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讀鶯鶯傳》(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當代研究者則進一步論證了科舉制度與唐傳奇的關係。代表作有: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陝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余鋼:《唐代文言小說與科舉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15] 孫楷第1934年至1938年間為《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所撰寫的小說戲曲提要(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出版,題為《戲曲小說書錄解題》),雖然有近七十餘種文言小說,但不見唐傳奇作品。其民國時期撰寫的唐傳奇論文有《跋李彰武傳》,《星島日報》(1941年6月14日)副刊《俗文學》第22期。

[16] 於天池:《唐代小說的發達與行卷無關涉》,《文學遺產》1987年第5期。

[17] 孫楷第:《小說專名考釋》,《師大月報》1934年第10期。

[18] 詳見孫楷第:《滄州集》(全二冊),中華書局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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