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之沉思 | 楊渡:與世界共生,我們才能好好的

2020-04-06     南方周末

編者按:在此新冠大疫流行之際,但見歐美報刊多邀請哲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等連篇撰寫哲學沉思一類文章。貌似小眾,實則時需,因為驚魂未定的人們需要哲學沉思,需要短暫的停頓,來弄清我們人類的處境和景況,以明白向何處去,即死亦須死得明白,活也活得更有意義,所謂「人是有思想的蘆葦」也。循此,本編輯邀請居住紐約的年逾九旬的作家王鼎鈞,居住德國的波恩大學教授顧彬以及居住台北的作家、中華新文化發展協會會長楊渡諸先生,用漢語展示我們的疫之沉思。

2020年3月28日,中國政府援助馬來西亞抗疫物資抵達馬來西亞吉隆坡國際機場。 (新華社 中國駐馬來西亞大使館供圖/圖)

2003年SARS的時候,我的孩子在台北中興醫院出生。隔天清晨,妹妹就打電話來:「哥,你還不快去把孩子接出來,中興醫院要封院了。」

由於中興醫院有兩層樓要作為負壓隔離病房,整個院區可能感染,準備封院。而我的孩子還未及做好出生應有的基本檢查,不能走。我於是決定住進醫院,陪妻與子共渡難關。我無法遺忘那兩個夜晚,偌大的醫院空蕩蕩,除了醫護站,只有我們一家,有如鬼片中的場景。但恐懼無用,唯有面對解決。

那一段經歷,讓我對病毒充滿敬畏。那是不以人的信仰身份而有分別的侵害,那是唯有小心應對的敵人。

因此,春節前夕武漢傳出疫情,我就特別擔心。妹妹一家從上海回台一起過年,在老家團聚,共度數日,令人忐忑不安。直到年初四,發覺喉嚨疼痛,輕微發燒。她趕緊赴醫院隔離檢查。護士在抽血的時候,因為初穿防護衣和眼罩,模糊了視線,連血管都找不到。以此可以想見所有人的驚慌失措。一切都是陌生的戰鬥,我們都在學習。第一線的武漢是最好的觀察對象。

隨著武漢封城,許多苦難與奮鬥的消息不斷傳出。二月初我在專欄里說:「不要小看武漢,這是一個1100萬人的城市,想像整個北台灣,全域封城,生存問題如何解決,那還真是非常困難的事。一切都是沒有過的經驗,而社會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微的需要,絕不只是病毒的阻斷而已,更是交通阻斷後,整個社會的物流人流、食衣住行的生存需求如何維持的基本課題,乃至於封城閉鎖下的心理問題也很嚴重。」

武漢悲劇真的太慘烈了。如果我們不能從中學習到一點教訓,以作為未來應對「末日世界」的危機處理參照,那就太對不起犧牲者了。

然而,武漢經驗讓我看到三個很特別的面向。第一是民間社會力。快遞小哥的故事、民間志願者的動員,為醫護人員所做的一切,在在呈現最珍貴的「善念的力量」,使善良的社會力凝聚起來,補足政府防疫的不足,讓防疫有全方位的動員。未來,應該多鼓勵民間社會力,讓善念凝結,成為保護家園的力量。

第二是移動通訊的力量。武漢這一次未全面崩解,有很大原因拜了網際網路之賜。網際網路使得「宅生存」成為可能,從生活用品、生鮮蔬果、交通互助到防護設備等,都成為可能,而流行一時的共享經濟也發揮了作用。如何善用網絡,形成有效的互助平台,卻是值得再做更周全而深入的研究。這是未來全世界都可能用上的。武漢做了第一次實驗。

第三,封城下的心理問題會很嚴重,黃昏恐慌症、幽閉恐懼症、憂鬱症等各種心理問題,會隨著封城日久,而變得非常嚴重。人心脆弱,這是無法逃避的,所以應試著找心理醫生與網絡工作者,共同研究出一些解決的辦法。例如開網絡心理諮詢、舉辦社群活動、歌唱活動等,以共同互助。現在,歐洲正在經歷的也是這個難關(剛傳來德國赫森邦財政廳長因不堪壓力自殺的消息)。

總之,武漢發生的一切問題與細節,會是「末日世界生存研究」的最重要示範。

可惜當時台灣還在自滿自吹,自認世界第一,指責武漢。

二月底,歐洲、美國開始有一些社區感染,但還不嚴重。只有義大利開始變嚴重了。然而,我最擔心的是美國。因為美國地廣人稀,公共衛生不好,且醫療保險太貴,窮人看不起病,疫病一來,無家可歸的窮人無處「居家隔離」,只能群聚露宿街頭。設想紐約地鐵口的乞丐天天要接觸多少人,在此交叉感染,會波及多少人?這樣的美國如何不擴散?美國一擴散,全球無法倖免。

雖然寫了專欄文章呼籲,但任何警告都無法阻止人性的僥倖心理、自滿情緒。而自滿輕忽,只會讓病毒來得更容易。

台灣即是如此。本來最可能的暴發點是春節的大陸返鄉人潮。但這一波反而平安度過,確診數維持在七十人左右。可等到日本歐美大爆發,而台灣旅遊人口還不怕死、撿便宜地往外沖。現在,後果開始顯現了。再加上從海外回台的留學生,感染者的數目直線上升,直奔三百例以上。連學術單位「中研院」、「觀光局」等單位都有了病患。

台灣最不堪的是,由於疫情,顯露出政治文化的醜陋面。政治人物藉由疫情,散播仇恨與歧視的言論,包括對外籍勞工、台商、赴大陸工作的台灣青年等,藉故設立諸多限制。而大陸發生疫情時,台灣政客不僅口罩不許出口,甚至祭出罰則。而對於中研院的感染者,卻連其行跡都不敢公布。

恐懼帶來人性的黑暗,黑暗帶來仇恨,仇恨就成為非理性的仇殺,這個《星球大戰》的老梗,在台灣如實上演。

真正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一些文化界的人,曾是號稱進步者,卻在疫情面前,變成心胸狹窄的種族主義者、利己主義者。人道與關懷,慈悲與正義,都讓位給原始部落的暴力語言。

現在我更加明白,瘟疫帶來恐懼,而恐懼是一種試煉。試煉我們要抉擇什麼樣的人性,什麼樣的人生。

然而,那隻關乎自己,卻是無人能替你決定的。

但自私自保,就能存活嗎?

從現代瘟疫歷史來看,在全球化如此深化的時代,只要大暴發開始,就無一國家可以倖免。全世界只能是「共生」,不可能只有一個國家「獨存」。每一個國家當然有責任保護好自己公衛安全,避免疾病的傳播擴散,更要保護醫護人員,維護一支對抗病毒、維護健康的大軍。一如每一個人的自保,就是最好的防疫。但在此之上,我們要認識到,如果一個國家還有疫情,世界就隨時有再暴發的危險。因此,唯有互相協助,讓無論是窮國富國、窮人富人,都儘快脫離瘟疫,這才是明智的選擇。

我知道有些學者已經開始議論說,既然全世界為疫情所苦,中國最先恢復,則中國必定藉此機會先馳得點,成為世界第一云云。我必得要奉勸諸君一聲:「莫作是念」。中國像一個大病未愈的病人,先互相扶持著站起來吧。

當中國慢慢從瘟疫中復原過來,一定要秉持儒家「仁道」精神,以「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原則,盡力扶持仍深受疫情所苦的國家。不要再計較各國對應的恩怨是非,儘量幫助,讓中國成為世界再生的力量,讓世界經濟復原,讓榮景重現,中國才能好起來,更能贏得世界的敬重。

我們這一代人,遭此世紀大劫,在病毒面前,脆弱至此,還不能有休戚與共,一體同悲的體悟,那所有的死亡,武漢的犧牲,甚至現在歐美的大死亡、大劫難,就白受了。

渡人渡己,與世界共生。我們才能好好的。

這是疫情中,我深有所感的體悟。

楊渡(作家、中華新文化發展協會會長)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ZHQHWHEBnkjnB-0zNM_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