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蘇南人和浙北人,看著像是一家人?

原標題:為什麼蘇南人和浙北人,看著像是一家人?

太湖大橋,北起漁洋山,南至西山大庭山,綴連起湖中諸島。 攝影/傅鼎

-風物君語-

江、浙為何散裝?

蘇、杭憑啥並稱「天堂」?

「養魚湖」和「種田嘉」從何而來?

誰才是上海崛起的「幕後黑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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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與包郵區不得不說的故事》

在包郵區,有句話叫 「江浙滬一家親」蘇北老鄉聽了會流淚, 浙南山區群眾會沉默, 上海市民勉強能接受,但明確表示「阿拉桑海寧,儂拉小市民」。

太湖流域示意圖。大致範圍包括:蘇州、無錫、常州、湖州、嘉興,以及杭州的部分、上海的大部分。製圖/Paprika

事實上,所謂的 「江浙一家」,主要是指蘇南的 蘇錫常、浙北的 杭嘉湖以及「魔都」 上海。而將三者攢成一桌鬥地主的,正是包郵區的中心點——

太湖

在我國排名前三的 淡水湖泊中,太湖的水域面積並不是最大的,僅有 「波濤三萬六千頃」;也不是最深的,儲水量不過 44.3億立方米;更不是成名最早的,遠遜於同在長江流域的 洞庭鄱陽

中國三大淡水湖比較圖。其實,相比洞庭湖和鄱陽湖,太湖的水域面積一直相對穩定,少有變化。製圖/Paprika

然而,湖不在大,亦不在深。 太湖不僅塑造了無數人魂牽夢縈的「江南水鄉」,更是孕育了 蘇、錫、常、杭、嘉、湖、滬這群常年霸占全國GDP榜單上游的 「江南七俠」。堪稱江浙滬的聚寶盆、兩個天堂的締造者、魚米之鄉的創始人、「士比鯽魚多」的江南文人批發市場……

因此,太湖,才是真正的 「天下第一湖」

太湖和長江,才是地表最強的「江湖」cp

距今約8000年前,太湖還是一個吞吐潮汐的「海灣」。

8000年前的太湖為近海的「潟湖」,直至湖州、嘉興一帶,皆是「太湖灣」的範圍。 攝影/傅鼎

她曾是 江、湖角力的戰場——

當海水倒灌時,來自 錢塘江的天下大潮,可以直達今天的太湖西部,怒拍湖岸;潮水退卻, 太湖又以平原上縱橫的溝谷為渠,將水排向東海,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河道;北邊的 長江則如同「推土機」一般,將裹挾著的萬噸泥沙堆積在太湖的東部,使得滄海成陸。

太湖濕地,水網密布河道縱橫,尤能看出當年江、湖、海「交手」的痕跡。 攝影/傅鼎

這個過程頗像是江、湖聯手,發起的一場「向海要地」的戰役—— 長江負責攻城略地,堆積的泥沙不斷擴張陸地的疆界,今天 上海的大部分區域,就是他彪炳的戰功; 太湖則負責穩固後方,通過「排水泄洪」將平原上的領土切割成塊,織就了密布的水網。

蘇州,平江路歷史文化景區,「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 攝影/傅鼎

大約4000年前,隨著通向錢塘江的水道淤塞,太湖最終形成。這場曠日持久——甚至今天還在緩慢進行的戰役,在太湖平原上留下了數以千計的河流,留下了 陽澄湖、澱山湖、澄湖、獨墅湖等一連串湖泊,更是塑造出一種全新的地理形態—— 湖澤河網密布的水鄉。

太湖邊,清晨勞作歸來。 攝影/焦青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太湖之水為江南人打下了深厚的底子,然而,江南人同樣也在不斷地重塑太湖, 人與湖互相成就,堪稱是「親子關係」的典範。

在文明的早期,太湖這個「媽」,脾氣可不算太好。由於湖沼泛濫、洪水滔天,太湖流域的先民們大多只能躲到高地上定居——嘉興的 馬家浜、無錫的 高城墩、常州的 寺墩、上海的 福泉山崧澤,乃至杭州的 良渚古城等遺址,大多建在河流邊高高的土堆上。

良渚古城內莫角山台地。 攝影/潘勁草

甚至吳國政權早期的活動範圍,也集中在 太湖北岸的無錫一帶,這裡的地勢更高,土層也更加堅實,還能倚靠著小山包,譬如今天的 錫山惠山;到吳王 諸樊時期(前560-前548年),因為土地太少,吳地居民才搬遷到了太湖東岸,即今天的 蘇州城所在之地。

在這裡,江南人開啟了一部 「與水爭田」的游擊戰。

最先開始重塑太湖水系的,是從楚人那偷師到水利技術的 吳國人。他們將窪地開闢成蓄水池,深挖築堰;近岸處則打造成牧草區,發展畜牧業;剩下成片的土地引水澆灌,成為了不可多得的水稻種植區。這種最初的 「圍田」技術,使得吳國國力強盛,吳王 闔閭、夫差稱霸一方,壓得 寧紹平原上的越人喘不過氣。

越王勾踐劍,藏於湖北省博物館。越甲吞吳,而後越國又為楚國所滅。攝影/動脈影

然而地利終究不如人和。當臥薪嘗膽的 勾踐「驅三千越甲吞吳」,遷都到了老冤家的舊都蘇州,越人在吳國故地進一步發展了水利技術,將「圍田」繼續推進,並在近水處塑造了高高的 「陵道」,這些大型堤堰制住了太湖水系的「壞脾氣」,塑造了「魚米之鄉」的雛形。

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吳越邱城遺址文化園。邱城,為春秋時吳國所築三城之一。攝影/李瓊

此後,歷朝歷代對江南糧倉的依賴程度不斷提升,及至五代十國時期,繼承了吳、越名號的吳越王 錢鏐(liú),更是將太湖平原的養護工作推至巔峰——當時,有一支名為 「撩淺軍」的部隊,動用萬餘士卒之力,專門負責疏浚塘浦、建造堤堰、打撈河泥,乃至修橋補路、植樹種田。想來錢鏐不止是「一劍霜寒十四州」,更是 「一鋤耕遍十四州」的好手。

京杭大運河上的船隊。 攝影/丁嘉一

至此,太湖流域在江南人不懈的改造下,終於從澤國變成了水鄉, 太湖就像是一隻碩大的水盆,向東南方肆意傾瀉著氣運,成為了江南財富的源流。

誰打造了千萬粉絲量的「江南IP」?

「韓愈謂『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觀之,浙東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蘇、松、常、嘉、湖五郡又居兩浙十九也......諺有之曰:『蘇湖熟,天下足。』」

——明 邱浚《大學衍義補》

*註:以上五郡,大致是今天的蘇州、上海、常州、嘉興、湖州。

江南的財富密碼有一大串—— 經濟中心的南移、京杭大運河的開闢、杭州和南京的政權確立……然而追根溯源,主要還是因為 太湖流域豐饒的物產,吸引了帝王們的目光。可以說,唐宋以來, 江南是中國最火的IP,而太湖又是江南IP的塑造者。

京杭大運河邊的含山塔。攝影/顧律敏

今天被戲稱做 「種田嘉」「養魚湖」的嘉興和湖州,就曾經憑藉著太湖的「遺澤」,幾乎養活了半個江南地區。

嘉興,本就是古太湖的一部分,等到今天太湖的輪廓定格,太湖之水不再覆蓋嘉興,卻在其北留下了眾多的湖泊和肥沃的土地。到唐朝,以嘉興為中心設立的 「嘉禾屯」,在第一年「江淮產糧大賽」中就大獲豐收,榮獲了「種田小能手」的稱號。

嘉禾稻米香田。 攝影/夏松

《蘇州嘉興屯田紀績頌並序》記錄了這一事件, 「故嘉禾一穰,江淮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為之儉。」意思是說,嘉興豐收了,江淮流域都安定小康;嘉興歉收了,整個江淮流域都要挨餓。轉換成順口說法就是: 「嘉興熟,江淮足。」

湖州,桑基魚塘。 攝影/顧律敏

湖州則乾脆以太湖為名,雖然今天湖州人僅擁有「離岸50米內」的太湖,只能「望湖興嘆」,但在歷史上,太湖曾為湖州帶來過巨量財富。以豐沛湖水為基礎打造的 「桑基魚塘」,是湖州人堪稱天衣無縫的循環農業模式—— 「池邊種桑,桑葉養蠶,蠶蛹喂魚,塘泥肥桑」,至今還是高中課本上必修的知識點。

蘇州東山,農民在霞光里作業。 攝影/李孝祥

其實除了「養魚」,桑基魚塘產出的 蠶絲,才是湖州人一度富甲天下的秘密——大名鼎鼎的「湖絲」,自唐代起就在湖州出產,而後在蘇州的集市上銷往天下,到明清時期甚至遠銷日本、南洋等地。尤其是湖州的 南潯一鎮,湖絲鼎盛時產值相當於清末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以至於被人鼓吹為 「繁華富麗壓蘇杭」

1930年,蘇州觀前街上的綢緞行「干泰祥」。明清至近代,這片街區一直是蘇州絲綢業的核心地帶,工場、商行遍布。 攝影/格雷戈里

太湖養活了周邊嗷嗷待哺的江南居民,等解決了溫飽問題,「熱愛營銷」的江南人又把目光轉向奢侈品身上,將太湖的名號開發到了極致。

「嚇煞人香」的 碧螺春,產自太湖的 東、西洞庭山之上,是姑蘇春天最鮮的味道,用湖對岸 宜興盛產的 紫砂壺沖泡,簡直是極盡了湖光山色之風流;文房四寶中的 「湖筆」,則是湖州 善璉鎮的特產,其中最為文人所激賞的 「羊毫」,只取本地飲太湖水、吃桑樹葉的山羊之毛製作,鋒穎凈如水晶、細若流光。

湖州善璉湖筆廠的手藝人正在製作湖筆,湖筆為國家級非遺項目。 圖/視覺中國

最有趣的是,連太湖流域出產的石頭,也被天下文人炒成了絕品,是為 「太湖石」。北宋的畫家 米芾,專門有品鑑太湖石的 「瘦、皺、漏、透」四字訣—— 則挺拔峻峭,骨氣傲然; 則凹凸分明,飄逸生動; 則多孔多姿,八面玲瓏; 則上通下達,一氣貫穿。

雪後獅子林。明人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說:「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太湖石「瘦、漏、透、皺」,道法自然,濃縮天地,是最能代表園林意境的景物之一。 攝影/繆克強

宋徽宗就頗好這一口,專門修了一座 「艮岳」園林收藏奇石,挑石頭比挑老婆還講究,《水滸傳》里的青面獸 楊志,先丟了 「花石綱」再丟了「生辰綱」,前者運送的,大抵就以江南的太湖石為主。後來金兵圍城,汴梁軍民拆了「艮岳」里的石頭拿來守城,如今已是十不存一了。

方寸之內,園中有園,冷暖呼應。 攝影/殷啟民

有了豐饒物產的底子,江南的航道才能發揮出「貨通天下」的功效。除了蘇、松、常、嘉、湖這些富饒城市,縱橫水網的節點上,由於集市的興起,更是發展出了一批濃縮了水鄉之秀的江南古鎮——碧玉 周莊、富土 同里、風情 甪(lù)直、夢裡 西塘、水閣 烏鎮、富甲 南潯……

南潯古鎮,水鄉的生活讓無數中國人心馳神往。 攝影/顧律敏

這些分布在太湖沿岸、蘇南浙北的百餘座水鄉小鎮,不僅成為了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更是將江、浙兩地的文化串聯在一起,隨著流轉的水波、往來的舟楫、通行的吳語,共同塑造了一個 「江南理想國」

蘇南人和浙北人,本來就是「太湖一家人」

「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金庸《射鵰英雄傳·第十三回》

按同事大羽老師的說法, 「《射鵰》開篇的幾場惡戰,全都集中在太湖邊上」。金庸先生是 嘉興海寧人,對於他來說,整個太湖流域都充滿了故土的影子。

嘉興南湖,屬於「古太湖」留下的「遺澤」。 攝影/金炳仁

事實上, 蘇南和浙北在歷史上從來都是一家——從秦漢的 會稽郡、唐代的 江南東道、五代的 吳越國、宋代的 兩浙路,到元代的 兩浙行省,兩者都屬於同一片區域。直至明太祖 朱元璋定都南京,並以此為中心劃出了 「南直隸」轄區,太湖流域才一分為二,兄弟離散,各自為政。

吳語區分布圖。製圖/Paprika

因此,對於蘇南、浙北兩地人民來說,互相的文化認同感極為強烈。首先是 鄉音近似,在廣闊的 吳語區地圖上,專門劃出了一塊 「太湖片」,範圍囊括 蘇錫常、杭嘉湖、上海乃至 寧紹平原,口音都類似,衍生出的 崑曲、評彈、吳歌、越劇等藝術形式,是吳儂軟語的典範。

圖1: 崑曲盛行的時期也是中國園林最鼎盛的時期。 攝影/陶源;圖2: 2008年6月,蘇州崑劇院《牡丹亭》在英國倫敦賽德勒溫泉劇場上演。演出前,「胡判官」正在畫臉。 攝影/加雷斯·卡特莫爾

其次,在口味上 蘇南菜浙北菜也頗為相類——兩地都好吃細面,且 「澆頭」大多比面好吃;也愛湖鮮勝過海鮮,從 「太湖三白」大閘蟹,一路吃到 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口味則大多 清淡,略微 偏甜,擺盤要精緻細膩 「有派頭」。乃至在餐館裡,專門有一類 「江浙菜」,其實絕不能包含江浙兩省,大多只是蘇南菜和浙北菜罷了。

圖1: 網籠里的太湖蟹。圖2: 漁船桅杆上曬的魚乾圖。1-2攝影/丁嘉一;圖3: 銀魚邊捕邊曬。攝影/李孝祥

還有「太湖之子」們的性情,正如那太湖水一般,既有著 溫柔淡泊的閒散氣質,又不失 澤被蒼生的廣闊胸襟

蘇州,一面是GDP總量笑傲「江蘇十三太保」的 工業大城,另一面又是活在園林里、泡在茶館中的 姑蘇故地

圖1: 東方之門——蘇州中心。攝影/俞學友; 圖2: 茶館的清晨。攝影/馬鐵梅

亦如 杭州,既能成為讓全國人民「為之剁手」的 網際網路之都,也能隨時化作「淡妝濃抹總相宜」的 臨安舊府

甚至連 上海這種雲集著各國各地各路精英的 國際大都市中,依然有訴說著 「迪昔辰光」老上海的小巷和弄堂。

更為重要的是,太湖流域的「江南七俠」們,各自有著不同的定位和側重,一旦聯手,就成為了所向披靡的「全能型高手」—— 蘇州、無錫常州的工業實力強勁,像是擁有渾厚的內功; 湖州嘉興的物產豐饒,如同武者強健的體魄; 杭州的新興產業勃發,輕功甚佳; 上海則是彙集全身上下之力發出的「靈犀一劍」,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上海,林立的高樓猶如刺破蒼穹的利刃。攝影/韓陽

「竭誠則吳越為一體」, 其實又何止是上海、浙北和蘇南?實質上,整個江浙滬都是一家人,太湖塑造了「江南」的形態,而江南人則同心協力,讓這片曾經海潮洶湧的土地, 永遠澎湃,永遠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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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九月

圖片編輯丨陶子

地圖編緝丨Paprika

*本文部分圖片取自《地道風物·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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