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缺乏一個不逾規矩的類型片導演嗎?談談姜文與《邪不壓正》

2020-01-02     波老師看片

老實說我看姜文的《邪不壓正》,完全是看到許多人又因為姜文吵起來了。

從14年的《一步之遙》到18年的《邪不壓正》,時隔四年,似乎也出現了很多分歧

誇獎的聲音比較相似,就是說《邪不壓正》很「姜文」,這個褒獎里包含了任性、荒誕、魔幻、熱血、雄性荷爾蒙等一系列姜文元素。

質疑的聲音就各自不同了:有人說姜文抖小機靈,有人說他夾帶「私貨」、自戀兼寵妻;有人說他中年荷爾蒙已經不足所以不夠High,有人說他還像個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好好講故事,有人殷殷指點該向原著《俠隱》借三分從容,還有人痛心疾首地表示《邪不壓正》格調太低了......

在我看來,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這種輝煌的高起點,以及《鬼子來了》的悲情命運,鑄就了一個時代的姜文神話。

從那時到現在,是很多觀眾、影迷而不是姜文,深陷在這個神話中不能自拔。

他們甚至拒絕與已經57歲的姜文和解,而是像一個個嚴苛的家長,仰面朝著天台上告白的孩子大喊:我是覺得你的缺點可以改正的,這樣你才能變成更好的自己!

所以質疑者想像的《邪不壓正》該是什麼樣子呢?

就像不同年代開始看世界盃的球迷分別會迷戀巴西、阿根廷、義大利或德國一樣,有人希望姜文能延續《陽光燦爛的日子》的騷動與迷離,有人索求《鬼子來了》似的歷史反諷與反思,有人期盼還能看到《讓子彈飛》那樣的強烈衝突,還有人高喊為何《太陽照常升起》的詩意與壯烈不再......

當然還有張北海原著黨的不滿——沒有我期待的小說里的烙餅炒雞子,差評!

眾口真是難調,在這裡就不再過多論述。

《邪不壓正》雖是改編自作家張北海小說,但是在經過姜文執導、編劇、剪接與主演之後成了一部姜式氣味極重的電影,表面上來看,它像是一部類似《精武門》那樣的抗日功夫片類型電影,裡頭有囂張跋扈賣鴉片荼毒中國人的日本將軍,又有弒師賣國,暗藏野心的漢奸,然後再由少年英雄前去復仇拯救國家大義。

......

可是姜文在劇本中摻雜了對各種類型的嘲諷。《邪不壓正》顯示出姜文對民國時期的觀察視野,比起前幾部作品更有廣度。

於是這麼一部近代功夫類型片,忽然間就混上了美國西部電影和現代動作諜報電影的風味,再加上姜文那講沒兩三句台詞就自我嘲諷的黑色幽默,把《邪不壓正》拍成了一部故事峰迴路轉,什麼都有、什麼都賣,也什麼都不奇怪的「有趣」電影。

想必《讓子彈飛》在一片主旋律大作的中國電影作品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邪不壓正》一樣是特立存在的。

姜式故事就是會這樣,角色之間的對話講著講著,忽然間寫故事的人自己寫出了戲開始自我嘲諷、演的角色忽然吐槽自己,兩個角色手舉著槍僵持,僵持到最後兩人都有點下不了台,手榴彈進了車子裡頭還要互相丟來丟去,仇人間吵嘴吵到只講垃圾話。

然後姜文自己寫本、演戲、導戲之外還自己剪片,角色間的對話往往不留白,一句台詞疊著一句台詞,再佐以不搭調的布景與道具,像是與朱元璋畫像對照的朱潛龍、李天然在城外看著造型滑稽的師尊雕像發誓,或是讓日本軍官坐在像是玩具的戰車炮塔里現身,都讓場面變得分外戲謔。

因此《邪不壓正》的劇情走向變得很難去預測,它雖然具有功夫武俠電影的高概念,但是觀眾卻很容易因為那些諷刺味十足的台詞牽動,因此越是看下去越是摸不清楚故事下一步的發展。

說實話,姜文實在是在電影圈內地位太重,但《邪不壓正》的口碑兩極化完全是我沒料想到的局面。

我以為經過《一步之遙》的萬馬齊喑(用姜文的話說叫「包子喂豬」),多少會有」吸粉「的作用。

也就是從這部作品之後,大眾對姜文的看法再一次得到認知。

不喜歡姜文的人不再有所期待,而喜歡姜文的人也可以平心靜氣——至少,在帶不帶觀眾玩兒這一點上,《邪不壓正》比起《一步之遙》來,向觀眾提供了不只一根還算結實的拐杖和支撐點。

事實上很多觀眾還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健忘與嚴苛。

健忘,不只意味著他們只記得當年觀影的激動與喧囂,卻忘了爭吵之後的一地雞毛,也不會再去覆盤自己的衝動何來。

某種意義上這種做法類似看完球不撿垃圾,只是期待下次進場,又是乾淨光鮮的場地,緊張刺激的比賽。健忘,還包括了記吃不記打的意味。張藝謀從《英雄》到《三槍》再到《長城》就變成什麼樣了,人們都還是只惦記著《活著》。

同樣,20多年過去了,再掛著《陽光燦爛的日子》有意思麼?

姜文神話是到了該破產的時候?這又是誰給的評判標準。

當然不是跌落到不如普通導演的程度,而是平心靜氣來審視一下,姜文給這個時代帶來了什麼,這個時代又反饋給了姜文什麼。

姜文曾經表達過他的困惑:為什麼我們年輕時看不懂電影,會覺得自己不行;現在的人看不懂電影,會覺得是電影不行?

我想現在的一種「票房為王」的觀念確實已經深入人心,觀後評分被喊得震天響。

正如我們多年之前曾經無比羨慕所謂資本主義的口號」顧客是上帝」,以及「無理由退貨」賦予消費者的某種獨裁者般的權力,把這種消費者再轉化為觀眾來想一下,觀眾已經無法容忍花錢觀看一部超出他們理解之外的電影。

這種觀影期待,將電影這種產品牢牢地按在了社會需求的位置上。就像在前年美國最大的在線DVD租賃商Netflix甚至取消了「用戶影評」這個欄目,只提供贊或否,就是一個向上或向下的大拇指。當無數用戶像羅馬貴族在斗獸場一樣,只用一根拇指就決定了角鬥士們的生死,電影的叢林法則就已經壁立千仞。

甚至可想而知,國內某些網站的影視評分都是怎麼來的。

或者這樣說,為什麼《邪不壓正》讓觀眾看不懂,但又沒有一股以往大眾認知神作的韻味?

是的,我也感覺,這是同類型片《邪不壓正》與《刺客聶隱娘》的最大不同。

《刺客聶隱娘》即使遭遇了普通觀眾睡著或退場的難堪場面,但仍然保持著大師之作的樣貌,讓黑粉不太敢造次。而《邪不壓正》沒這種仙氣,它讓各種觀影人群都可以罵一句「胡鬧」。

姜文也就被冠上了「中國最大的熊孩子」的稱號。

姜文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他上學時或許不知道北京電影學院的那句口號——電影是對投資人負責的藝術。

但經過這麼多年電影生涯,豬都會知道每一個鏡頭後面都是嘩嘩作響的金錢壓軸。

電影作為工業社會產兒,曾經擁有的三重屬性:商品、宣傳品、藝術品。後兩者早都在前者威壓下潰不成軍,想想《戰狼2》在《建軍大業》面前的威風八面。那些覺得當下一個導演還能任性地玩電影的小白想像,只適合在豆瓣上的夢囈。

真實的情況是:現實太殘酷了。這也是為什麼中國電影一窩蜂地狂追類型片,又一窩蜂地狂捧大IP

熱錢到處躥動,但永遠拜高踩低,因為大眾只認票房

又比如最近很火的《牧馬人》,已目前的抖音熱度及宣發,《牧馬人》的票房會不會刷新國產電影的記錄也未可知。

也不止是姜文,中國第五代導演再牛氣,也不可能不跟大眾口味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

但在電影工業越來越訂製化、流水線化的背景下,姜文打造的成品,在很多媒體與觀眾眼裡,仍然是「十分任性」的產物。

這種任性,首先反映出來的問題,就是不照顧甚至是毀滅觀眾的觀影快感

正如先鋒小說家們在90年代就已經感受到轉向的危機,大批特立獨行或貌似特立獨行的導演(偽年青)在中國電影市場急劇擴大的十年間一直在搗鼓「名望+資本+訂製」的市場反響實驗。從第五代到第六代,從香港到內地,從張藝謀、陳凱歌、王家衛到徐克、管虎等。

而堅持初心的藝術片導演如侯孝賢、許鞍華、賈樟柯、王小帥、婁燁,也正在迅速被電影市場和新生代觀眾所邊緣化。

在這股順昌逆亡的潮流中,姜文絕對是一個異數。

一方面,正如他提醒記者的那樣,姜文拿過兩次票房冠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只要這壞小子不任性不失控,他並不缺乏商業成功的能力——而許鞍華或者賈樟柯想成為票房冠軍,聽上去像是個笑話。

當然我並無冒犯之處,只是這種藝術類型片永遠都只能收穫小眾市場。

但另一方面,姜文也有著驚人的執拗。

不管多少人參與編劇,不管資方多想控制影片的走向,姜文總能讓自己那些奇思異想洋溢在影片的每個角落。他不遵循商業化的敘事邏輯,不肯讓一個人物哪怕只是正邪兩面的複雜,他讓普通觀眾很難與人物發生共鳴——他們大都顯得瘋狂而極致,他也不肯心無旁騖地講一個乾淨的故事,總是枝節橫生,斷簡殘編。

用現在比較通俗的話來說,如果姜文是一款app,那他就是一款介面很不友好的軟體。

姜文的作品名氣最大的莫過於《讓子彈飛》,但就我的認知來說,姜文電影給人的感覺就是「耍聰明」。

如同網上的影評說是「菁英式的電影」,而一部聰明的電影,當然邏輯也會跟著機智,這機智過人的角色不只一位,更可能是正反兩派皆有。

我就是想看反派雖機智過人,但正派更勝一籌,這之間的對決來塑造整個世代遷移的悲劇,這些所產生的魅力,是一起發酵的。

這大概就是姜文。

多數人認為他這種與時代大唱反調,不是能力問題而是姿態問題。這是讓已經被商業消費喂養得驕橫無比的受眾特別不能接受的

當他似乎就是那個才華橫溢卻眼高於頂的優異人士,大院子弟、紅色貴族之類的揶揄又鋪天蓋地而來。在一個名人爭當草根領袖的時代,這就相當於一種道德批判。

試問我們自己又帶有多少有色眼鏡去看待這些事情!

《邪不壓正》也許並非是一部完美的電影,前半截的勾心鬥角演到了中場有點略顯疲乏,李天然與巧紅的情感戲也有點拖泥帶水,但是全片雖然步調節奏稍嫌混亂。

但是整體的娛樂感與黑色幽默卻都很精彩,因此瑕不掩瑜。

姜文實在是中國電影導演當中最能將電影敘事技巧融會貫通的導演之一。在一片主旋律當道、奇幻大片怎麼拍都砸的中國電影當中,唯獨還有那麼一位姜文,能讓純影迷們享受到他那獨特的嘲諷與惡趣味。

此人之肉,彼人之毒。我不想細辨《邪不壓正》的好壞正誤。

我只是想問一下這個時代的你我他:我們是否一定要不遺餘力打擊華語電影個人風格最強烈的導演?我們是否真的想看到姜文息影或變成徐崢?我們的觀影生活缺一個嚴絲合縫、不逾規矩的類型片導演嗎?生態多樣性不是一個領域保持活力的源泉嗎?

還是神化與妖魔化之間,是不是必擇其一?

在我看來,姜文是華語電影最有勇氣與想像力的導演。

他自己說不關心票房,縱觀他的20年影史,他確實像站在時代之外的匠人,一心只想干自己的活兒。他的作品就像貝聿銘在羅浮宮外建造的玻璃金字塔,愛者恨者都不計其數。

面對將自身生命體驗盡數放進作品的作者,我總認為,氣場不合是一回事,因為氣場不合即否認其價值是另一回事。至少,從過往的經驗來看,票房口碑雙紅的《讓子彈飛》,熱鬧過後很少有人去做再解讀的嘗試,而在當時票房口碑都異常走低的《太陽照常升起》與《一步之遙》,還不時有人說起,重看,回味。

這一點,還是比較欣慰的。

藝術史上的「壞小子」不少,他們總是不滿足於既有的套路,總想把慣性與規範拆得七零八落。

姜文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然而,在電影守門人缺席的時代,壞小子如在世界盃賽場拖延時間的基利安·姆巴佩一樣,完全暴露在公眾的口誅筆伐之下。如林的向下的拇指,會記載每一場時代的精神殺戮,記載異端甚至得不到濫竽者的權利。最終應了陸遊一千年前的感慨《看梅絕句》:

老子舞時不須拍,梅花亂插烏巾香。

尊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此狂。

雖然這次沒等到,但我依然很期待能看到姜文導演下一部作品。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qWfbe28BMH2_cNUgj2W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