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躺下,小船一直在晃,水裡有五彩燈光。船動了,被一根繩子牽拉,徐徐往前。石與水面很近,好像只有一尺多的距離。船鑽進了石縫,石頭就在我們頭頂,壓著,仿佛要撲下來,聞到的是石頭的氣息,還有水的味道。
鑽出石縫,裡面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洞中世界展露在眼前。洞開闊,空蕩,布滿燈光,紅的、綠的、黃的,交織著把地面和水面映得斑斕。洞內潮濕,又蘊藏玄機。剛才這道石縫便是玄機,我們順著這條縫隙進入一個幽閉的空間。山外有山,洞內有洞,置身其中,一種奇妙感油然而生。
這裡,曾是徐霞客來過的。這個走過千山萬水,跑遍大半個中國的旅行者曾親自進洞,一探奧妙。此刻我想,當年的徐霞客舉著火把,在洞中探尋的時候,他看到的與我會有多少不同?
「俯視其所出處,低覆僅余尺五……瑞峰為余借浴盆於潘姥老婦人家,姥居洞口。姥餉以茶果。乃解衣置盆中,赤身伏水推盆而進隘。」
徐霞客進洞的方式,與我們相似,他用浴盆,我們用船。幾百年風與水的侵蝕,未曾讓雙龍洞有多少改變。眼前呈現的就是一片片的鐘乳石,橫在空中,如飛,如懸,又好像隨時要墜落下來。
洞內,曲徑通幽,水石相連。幽暗斑斕的燈引導我們一直向前,忽上,忽下,來到一幽閉處,忽聽到巨大的轟鳴聲,如水閘大開。靠近那聲音,一道飛簾從天而降,形成巨瀑。水翻湧,熱烈,一刻不停。站在水簾前,飛沫拂臉,水汽瀰漫。
徐霞客也記錄了這冰壺洞的奇景:
「乃攀隙倚空入其咽喉,忽聞水聲轟轟。愈秉炬從之,則洞之中央,一瀑從空下墜,冰花玉屑,從黑暗處耀成潔采。水墜石中,復不知從何流去。」
二
金華芥子園,有座李漁紀念館。李漁與徐霞客,這兩人都與金華有關,他們各有個性,對行走有著不同的理解。
李漁在《閒情偶寄》里對「行」是這樣描述的:
「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貧交,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有時安車而待步,有時安步以當車……」
生活的種種在李漁手裡均可成為藝術,製造樂趣和雅趣。霞客就不同了。他一生都在路上,踏青山,訪綠水,用他的腳丈量著大地。「余久擬西遊,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徐霞客遊記》中就是這般記錄的。身體不適,一直在拖延,已拖兩年,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沒時間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在背後無聲地催促,他毅然決然地又踏上了征程。
他跑浙江,跑湖廣、雲貴,長達四年,最後,終因腿疾不能行走而止步。正是這次旅程,他途經金華,留下了飽滿而又生動的文字,記錄了金華一帶的山山水水和地容地貌。
在金華,我登上江心島上的中洲公園。公園裡廣場舞的音響在歡騰,江水閃著波光靜默流淌。我尋找歷史上霞客曾經上下船的碼頭,它不知在江的何處,但肯定隱藏於這片江面之中。
三
我們乘舟,一葉小扁舟載著我們駛入地下長河。
長河蜿蜒曲折,在晦暗裡前行,聽水聲,看兩邊變化的洞中風景。曲徑通幽,轉了一大圈,回到洞口,朋友指著那出口說,就是這裡,徐霞客坐了下來。
洞口有一塊碑,記錄了霞客當年小憩的一幕。
「……念兩日之間,於金華得四洞,於蘭溪又得四洞,昔以六洞湊靈,余且以八洞盡勝,安得不就此一為殿最分高下排名次!雙龍第一,水源第二,講堂第三,紫霞第四,朝真第五,冰壺第六,白雲第七,洞窗第八,此由金華八洞而等第之。」
我站在他坐過的地方,眺望眼前的山,山平奇,無甚特色,但誰會想到地下竟藏著無窮變化。這個洞天世界早被一個叫徐霞客的探險者一一窺視,記錄下來,其文字在三百多年後依然照亮地下那片幽閉、神秘之地。
次日,伴著晨光,趕赴游埠小鎮。豆漿鋪里漿水翻滾,油煎的雞子餜散溢蔥香,小茶館裡坐滿了鄉親茶客。一塊塊門板被卸下當作茶桌,粗大的茶卷在滾燙的開水衝擊下化出一朵朵茶花。我們占據小巷的一角,桌上放著當地特色的早點,糕、餅、油條,還有一碗碗粉干。
這是一幅久違的場景。茶客們不拘小節,盤著腿,嗑著瓜子,聊著村莊裡的奇聞趣事。我忽然想到了霞客,他當年也必定經歷過相似的場景。坐在擁擠、喧鬧的人群里,布衣粗鞋,大聲叫嚷著來一碗紅薯粉干。
吃過早點,擦了擦嘴唇,再喝下一大碗茶,徐霞客開始跑向碼頭,奔赴另一個目的地。他經歷種種艱難,但依然怡然自得,不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