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荊風:在岩城部落

2020-01-10     原鄉書院

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初,南錫河以南中緬未定界上的一些佤族部落的歸屬還未確定前, 這些地方的佤族人出於歷史的原因,和西盟這邊的關係很密切,特別是岩城這個擁有10個大小寨子、兩千多戶人家的大部落,由於與也是中緬未定界上的永恩部落有世仇,而永恩的頭人又和逃往緬甸的國民黨殘軍勾結,時常揚言要一起來攻打岩城,這使岩城大頭人岩弓很憤慨,多次請求我們給予他們子彈、鹽巴,最好能派部隊去進駐……

人民解放軍在1952年12月9日進駐西盟佤山以來,主動要求部隊進駐的還只有岩城部落。這也表明他們對人民解放軍很了解,以及他們的處境頗困難。但部隊遲至兩年後的1954年11月底,才在他們的再三請求下,把原來駐班帥部落的一個排調過去。聽說部隊終於能來了,岩弓大頭人很高興,就先帶著群眾割草、砍竹子,幫忙蓋營房……

這份急迫心情也是其他部落所沒有。所以部隊進駐後,軍民關係很是融洽。

幾天後的12月1日,一一五團二營教導員兼西盟工委書記侯立基叫我也去岩城工作,在適當時機邀請岩城大頭人去昆明、北京參觀,讓他對新中國的建設有所了解。這任務頗艱難,岩城大頭人岩弓從前常處於部落之間的械鬥中,以致性格多疑,不僅不相信佤山以外的人,對佤族其他部落的人也不放心,所以他這一生只去過西盟一兩次。

侯教導員對我說:「這事你一定要辦好,做好了這個大頭人的工作,比我們派幾個連駐在那裡還起作用。」

我帶著兩個戰士,用一匹馬馱滿了布衣褲、針線、鹽巴等禮物出發了。

從西盟到岩城約七八十華里山路,途中要經過岳宋部落,再從山頂下到南錫河邊。冬天河水清淺,河上有道長約30多米的藤索橋。經過一個秋冬的使用,簡陋的藤橋已很破舊,只能過人不能載馬,我們讓馬匹涉水過河,人走上橋去一晃一晃的,一不小心就會跌進河裡,那要拿出軍事訓練時走「浪橋」的功夫才能應付。好在橋不長,晃著移動,七八分鐘也就過去了。過了河又得爬上一座陡峭的大山才能抵達。

西盟山區的冬天,山頂上大風呼嘯,寒意浸人,早晨起來,只見地上、茅屋頂上,樹林頂端都鋪著一層厚厚的銀白霜凍,有的化成了露水大滴大滴地掛在樹枝葉和草叢上,我們走過時,衣帽全被弄濕了,就像從水裡鑽出來似的。但中午走到河谷里又炎熱炙人,短短几個小時要經歷冬、夏兩種氣溫。這一天的路程,除了過南錫河前,可在岳宋部落的民族工作組吃頓午飯外,下半天的路程幾乎全都是在寂無人煙的山林間穿行。這裡不久前還是敵人頻繁活動的地區,我們只有3支人槍,也就一路小心,手持衝鋒鎗邊走邊警惕地搜索行進。

快接近岩城部落時,山路逐漸變得平坦寬闊,比那佤山中心位置西盟的路還要寬。我心想,都說岩城部落比別處富裕,大頭人岩弓也特別有威信,看來是這樣。

沿途有許多從山上勞動回來的佤族小伙子小姑娘,見了我們都親切地笑著,願意和我們走在一起聊天,可惜我們的語言不完全通,只能連說帶比划著手勢,然後會心地大笑。姑娘們的笑聲輕朗悅耳,像一串銀鈴在晃動。她們雖然皮膚黝黑,高而端正的鼻樑,黑而大的眼睛,修長的手臂,披肩的長髮,顯得又樸實又美麗。

岩城部落的大寨是從山頂上往下延伸到山腰,鱗次櫛比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竹樓,入夜燈火一亮,如無數星星撒落下來。

到達岩城時,天已完全黑了,三排長錢文才是個指揮能力很強,又很敦厚的同志,前幾年在瀾滄大黑山剿匪時和我就相處得很好。見我來了很是高興,叫炊事員給我們熱飯吃,還把他的鋪位騰出來給我睡。他簡略地向我介紹了這裡的情況後,說:「等會我們去見大頭人岩弓。他比西盟那邊的佤族頭人威風多了,單是老婆就有9個。辦事也有魄力,那天我告訴他,國民黨殘軍可能會來進攻,要準備點糧食,他一聲號令,就收攏了四萬斤稻穀。」

是嗎?我頗驚疑。我在西盟那邊去過十幾個部落,大小頭人見了幾十個,多數都窮而寒酸,還沒聽說有如此氣派的人呢!

岩城大頭人在寨子外邊劃了一塊高地給部隊蓋營房,這幾天剛把地基平出來,我們這個排只能暫時擠在寨門口兩座大客房裡。

錢文才告訴我,聽說要為我們蓋營房,那天來了一百多個壯漢幫忙,婦女、姑娘也上山為我們割茅草砍竹子。他們還不讓我們住遠了,要把營房蓋在挨近他們寨子的地方,岩弓說:「敵人來了,好一起打!」

過去我們初進那些佤族部落,都是我們通過幫助佤族人蓋竹樓、背水、種地,讓他們了解我們部隊,以增進軍民友誼。如今來到岩城部落卻是佤族人主動來幫我們蓋營房,搶著為我們背水、送吃食,讓我們了解、親近他們,這份熱情真令人感動!

在這以前,錢文才帶著三排在南凹壩、班帥等拉祜族、佤族村寨駐紮過,有這種鮮明對比,也就對這裡的佤族人深有感情,工作也比別處好開展。這當然是由於大頭人岩弓痛恨國民黨殘軍的燒殺搶掠,從而願意和我們友好。

吃過晚飯,我就由錢文才帶著進寨子去。

寨牆很厚實,上邊還修有作射擊用的槍眼,寨門如同一條長長甬道。我們進了寨子後,越過大大小小的竹樓,緩緩地向山坡上走去,在寨子高處有座可俯瞰全寨的特大竹樓,左右有兩座中等竹樓,然後是7座像衛星般的小竹樓圍繞著這3座竹樓。

錢文才告訴我,岩弓大頭人是佤族古葫蘆王地十八家王子後裔之一,被人稱為岩城王子,他帶著兩個妻子住在大竹樓里,大兒子、二兒子輔助他辦事住在兩座中等竹樓內,另外7個妻子分住在旁邊那7座小竹樓內。

我笑著說:「他雖然有三宮六院,但他的宮室可能是世界上最簡陋的了!」

錢文才卻說:「可是他在這裡卻是權勢最大!」走近了後,他在大竹樓下邊喊了聲:「窩朗,在嗎?我們來了。」

一個身材苗條,黑得俊俏的小婦人跑到竹樓門口來迎接,甜甜地笑著:「在,在,請上來。」

岩弓頭人端坐在火塘上首的矮木床上,端著一隻大木盤在吃東西,寨子裡的人似乎已向他報告,又來了幾個解放軍。他也不起身,只是沉默地望著我。

錢文才把我介紹給他,「西盟大官派來的代表!」

我送上帶來的禮物:一套布衣服,幾扎絲線、棉線,說:「窩朗,西盟大官派我來看望你。」

他高興地接下禮物,那偎依在他身旁的漂亮小婦人更是愛不釋手地撫弄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絲線。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的第9個妻子)。

我趁岩弓頭人觀察禮物時,仔細打量他,他穿著一件藍白兩色組成的海軍條紋汗衫,全身肥胖粗壯,兩隻胳膊像兩隻粗壯的牛腿,腿腳更粗大,厚實的腳掌像兩隻大象的蹄。他約莫有五十多歲,紅布頭巾下的兩鬢已露出銀絲,微微噘起的厚嘴唇上蓄著兩撇仁丹鬍子,時時含著一種居高臨下嘲弄一切的神態。看完禮物,他又端起那個用一塊木板挖出的大木盤,繼續用手抓飯吃,火塘邊一個老婦人是他的大老婆,一直默默地在烤著一塊肉,烤得一滴一滴的油掉在火上冒出藍色的火焰,然後把這一大塊半生不熟的肉遞給他,他撕不開,就從腰間拔出短刀切成一塊塊的,塞進嘴裡大口地嚼著。吃完了,又仔細看看我,大約見我比錢文才年輕,就問他:「大隊長(當時我們三排對外的代號是三大隊),你的官大,還是他的官大?」

錢文才回答他:「他是西盟大官的代表,比我官大。」

「哦!」岩弓頭人這才向我親切地點頭,以示尊敬。

這時恰好他的大兒子帶著幾個人來議事。

錢文才知道他今天上山打獵剛回來,如今又有事。就悄聲和我商量:「今晚只是禮節性的拜訪先和他見個面,其他的事,以後再來談,好嗎?」

我於是向岩弓頭人說:「窩朗,你忙。我們走了,以後再來看你。」

他問:「明天走嗎?」

我說:「要多住幾天,暫時不走。」

他點頭:「好,好。」就示意他那第9個妻子送我們。

小婦人向我們嫵媚地笑著,一直把我們送到竹樓外的曬台上,又甜甜地說著:「大隊長,代表大官,慢走!」

那份溫柔善解人意,難怪岩弓大頭人會特別寵愛她!

我們在寨子裡的大小竹樓間左彎右繞地走著。這是農曆的十一月初七,一彎新月正甩開那透明如玉的浮雲,把清澈如水的亮光從我們頭上撒下來,把村寨、樹林、山嶺映照得黑白分明。山區的夜晚寒冷,夜露浸得我們的肌膚冰涼。我這天晚上心情特別好,我喜歡這頗有英雄氣派的佤族大頭人,這確實是個有魄力的人,難怪他要蔑視其他部落,自稱是岩城王子!

第二天一早,岩弓頭人的兒子就來找我們,說他阿爸請我過去,還向我們道歉,昨晚有事,沒讓我們多坐坐。

我和錢文才排長很高興,這個岩弓大頭人很懂禮節呢!

他的竹樓寬大,也就沒有一般佤族人家那樣陰暗。如果聚會議事,坐個三四十人也不會擠。

這天他沒穿上衣,裸露出那古銅色肥胖的上身,胸前肌肉就像婦女的豐滿乳房垂下來。他身上刺滿了圖案,正面是一隻刀工粗獷的牛頭,兩隻彎角長長地伸向兩臂,肌膚一動彈,雙角就抖動,牛眼圓瞪,嘴巴大張,似乎要向人衝來。牛頭旁邊還刺著小雀、緬文……

我想,他今天這樣裸露著上身接待我,是如同穿著禮服似的隆重,故意向我顯示他的紋身所表達的陽剛之美吧!

我不會抽煙,但出來時還是要了幾包香煙帶著便於待客,卻不知道雨季中保管不善,已經霉了。

他吸了一口我給他的香煙,對兒子說:「霉煙。」就用大手一把捏碎丟進了火塘。

這使我很不安。

他卻笑笑,「你們的煙,不如我的老草煙好吸!」

我一低頭卻見他腳上套著一雙我昨天丟棄的襪子。

昨天走了一天山路,把我一雙織著紅白條紋的棉線襪子的底磨通了,晚上在泉水邊洗腳時,就順手把它扔掉,卻沒有想到如今卻穿在了這位岩城王子腳上,只是他是當綁腿般套在小腿上,兩隻腳板還是光著。

我想大笑,又不敢笑。

他卻得意地指指那雙破襪子,又指指他那年輕妻子,對我說:「她去扛水見到了這東西,帶回來送給我。她心好!」

我沒想到這雙破襪子卻會被這位年輕的美麗「妃子」作為貢品送給她尊敬的岩城王子。我說:「窩朗,你若喜歡,我下次給你帶些來。」

他矜持地抹著仁丹鬍子不作聲,他那年輕的妻子卻連聲地問:「是嗎?是嗎?」表示她也是很喜歡呢!

(這天我就派人送了一封信回西盟,要求儘快送20雙這樣的線襪來;拿到這些襪子後,送了12雙給岩弓大頭人,他、兩個兒子、九個妻子每人一雙。等我再去看他時,見他們都把襪底剪開,像綁腿一樣套在了小腿上。原來是喜歡這種紅白條紋,把它作為裝飾品。)

我趁他高興,說:「窩朗,西盟大官要我來請你去作客。」

他搖搖頭,詼諧地說:「出去沒有泡酒喝,我不去。」

我說:「西盟有泡酒。我們多多的給你抬來,讓你天天喝。」

他又說:「我正在祭鬼,一個月不能出門。你們西盟大官的心意我領了。他可是有什麼事和我商量?可以叫我兒子去,他會把話帶回來。」

「沒有什麼事,只想請你去耍耍,看看從瀾滄、普洱來的人演戲。不急,不急,等你祭完鬼去也行。」我怕催得緊了,他會疑心。

他才笑著說:「今天我是請你來喝泡酒。來,來,先喝再款(說)話。」

佤族人的泡酒是把紅色的小米和其他一些雜糧煮熟拌上酒藥使之發酵,然後裝進高約兩米、直徑約20公分的粗大竹筒里,喝時再兌進冷水,用根軟軟的細竹子吸出來,邊喝邊加水。第一筒有著濃郁的酒味,酒精度數在35度左右,但不斷加水,以後幾筒的酒味也就逐漸淡了。

火塘前擺著一個作酒杯用的、至少可盛一公斤酒的竹筒。岩弓大頭人親自為我盛滿,雙手高舉遞給我。

這是他的正式宴請,按規矩這第一筒酒必須全部喝完。

我對錢文才排長說:「太多了,我怕會喝醉。」

他說:「剛才該說的公事都說了。今天是他宴請,把它喝完吧!有事我頂著。」

我只好一仰脖子「咕嚕嚕」把這筒酒全部灌進嘴裡。

岩弓頭人又斟滿一筒酒給錢文才排長,但錢文才卻機智地奉還他,說:「窩朗,你是主人,先陪我們西盟大官的代表喝三筒。還是按照上次你說的規矩,一筒敬毛主席,一筒敬共產黨,一筒敬解放軍!」

他點頭,「是應該這樣!」真的連喝了3筒。他是每日都要喝完一大筒泡酒,吃一腿烤肉。如今喝這點泡酒,並不在乎。

錢文才排長喝的是第5筒泡酒,已經是水多酒味少,也就不會醉了。

我開頭還能比較清楚地看見他們相互比划著手勢歡快地交談,一會兒酒意上升,視線逐漸模糊,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岩弓的紅頭巾、他胸前的牛頭、那美麗小婦人墜在耳朵上的粗大銀環,還有那燃燒著的火塘都在旋轉。我怕醉後失態,忙強撐起身子告辭往回走。幸好錢文才安排了幾個戰士在外邊守著,他們是怎樣扶著我回去的,我已不清楚,只覺得這午後的山區陽光特別光亮炫目,射得我眼睛也睜不開。醉昏迷了,從上午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錢文才告訴我,岩弓大頭人見你那麼豪爽的把一大筒酒喝完,很是高興,說你看得起他,能交朋友。

我這一生很少醉酒,這是我參加人民解放軍後第一次大醉。

第三天傍晚,我和錢文才又去看望岩弓大頭人。他不在竹樓里,那俊俏的小婦人情緒低沉地說:「他去他的婆娘那裡了!」

我真想笑,她自己不是他的婆娘?她在吃醋呢!

我們問她,岩弓在哪座竹樓里?她卻說不知道。我們只好從左邊第一座小竹樓一家又一家去找,終於在他的第6個妻子那裡找到了。那是一個年約三十歲,圓眼,闊嘴,穿著一條紫紅色的比別人短得多的超短統裙,統裙下裸露著一雙修長健美大腿,頗為性感的女人。她也因為能在她的小竹樓里接待我們這些客人而高興,忙進忙出地招待我們,笑得豐滿的雙乳在顫動。

「來,來,請你們吃好東西。」岩弓不知從哪裡抓來一隻肥大碩壯的田鼠,用左手的大姆指卡住田鼠的頭,再掏出腰間小匕首,在田鼠腹部一划,把五臟六腑全都抓出來扔往竹樓外喂狗;然後由他的第6個妻子削出兩根細竹棍,把田鼠繃成平扁的板鴨形狀,放在火塘上烤,燒得田鼠毛髮出刺鼻的糊臭。烤熟了後,用個木碗盛著鹽巴、辣子準備沾田鼠肉吃。

我看得毛骨悚然,哪裡還敢吃?但佤族人卻是把烤田鼠肉作為佳肴來敬客,不吃會得罪主人的!我悄聲對錢文才說:「我怕吃田鼠肉!怎麼辦?」

錢文才勇敢地說:「我來吃。」他對岩弓大頭人說:「窩朗,你們佤族有你們的規矩,我們漢族也有自己的規矩,都得互相尊重。西盟大官代表那地方的人是不吃田鼠肉,他說謝謝了,不過我喜歡吃!」說著,就抓過一塊烤田鼠肉沾著鹽巴辣子嚼了起來。

我知道他是為了做好民族工作而毅然如此,真使我感動。

(錢文才是個作戰勇敢,有指揮能力,為人樸實的好同志,他雖然是河南人,為了便於在佤族地區工作,學會了佤族話,還響應上級紮根邊疆的號召,準備娶個佤族姑娘為妻子。他做民族工作出色,後來被提升為邊防連的副連長,1957年10月西盟地區一級政權建立,他又兼任了新廠區委書記。也就成了境外敵人的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敵人在1963年利用我們大搞階級鬥爭,「左」的思想扶搖上升的時候,派人散布謠言說錢文才是被他們收買了的內線。那時候,了解錢文才的領導人如趙偉、侯立基都已調走;新來的領導既不熟悉佤族地區工作,又滿腦子是斗、斗、斗的觀念,錢文才那按照民族政策,慎重穩進的做法,更不合這些「左」的思想的人的口味,也就把敵人的挑撥離間信以為真,把錢文才抓起來審查,審問中惡言相向,要他招供是怎麼成為叛徒、敵特的?

在逼供訊面前,他感到驚訝、委屈、忿懣,在一再解釋都不能使審查者相信的時候,他拉開一顆手榴彈準備自殺,以表明自己的心跡。後來問題終於搞清楚了,他是無辜者!但當時某些人一向是整了人不認錯,還要設法給自己開脫,他們以錢文才「不能正確接受組織審查,以自殺來威脅黨,造成不良影響」為理由,把錢文才復員回河南。一個對西盟佤山有卓越貢獻的好同志就這樣在當時被敵人用我們自己人的手收拾掉了!)

從那以後,我經常去寨子裡串門子,不僅去岩弓大頭人的竹樓,也去一般群眾的家聊天。

我按照上級的指示,慎重穩進不急於求成,也不再催促岩弓頭人去西盟、昆明。只是拿些《人民畫報》《民族畫報》和一些印有各地建設成就的圖片給他們看。他很感興趣,看得也仔細,逐一問我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有這樣高的樓房?是用什麼蓋的?對住慣了古老簡陋竹樓的他來說,這些拔地而起的高樓,沒有鬼神相助是豎不起來的。

有時他也會問:「你就是想叫我去看看這些樓房?」

我點頭。

他卻搖搖頭,「先不著急,先不著急。以後再說。」

我知道他已逐漸動心,只是對遠行還有顧慮。

對我們去佤族群眾家串門子,他也不阻攔,還對那些人說:「大軍是好兄弟,好好招待喲!」

佤族人見我們來串門子,就到竹樓下的園子裡去砍甘蔗來待客。表示主客的感情和蔗汁一樣甜蜜。

冬日農事較閒,夜裡年輕的佤族男女常聚在寨子裡的空地中間燒起一堆篝火,既可照亮周圍,又可抗禦夜深悄悄降臨的寒霜,把男女們歌舞的熱情燒得更旺。我們也被邀請加入她們的舞圈。姑娘們的舞姿不同於西盟那邊,矯健熱情得多,特別是散開長發跳起的甩髮舞,把她們的歡快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一舞姿後來傳到西盟,又被舞蹈工作者加工,成了極具佤族特色的民族舞而廣為流傳。

我們的營房蓋好後,常有佤族漢子端著一小竹筒泡酒來與我們共飲,以示祝賀。也興奮地告訴我們,有了我們進駐,他們有了安全感,不怕國民黨殘軍支持允恩部落打他們了。從前岩弓大頭人去附近寨子巡視時都很警惕,由80條槍護衛著,如今我們部隊進駐岩城,殘軍遠逃,允恩部落不敢輕舉妄動,他也就敢於輕鬆地四處走動了。他雖然貴為首領,還是按照佤族風俗,參加一些勞動,那天早上,我見他和第9個妻子各人背著一支步槍,還拿著鋤頭,晃晃悠悠地經過我們營房向山上走去,我問他:「窩朗,去哪裡?」

他笑著彎下腰作了個拔草動作:「收拾煙地去。」

中午時,他們回來了,兩隻步槍和鋤頭都由他那年輕妻子背著,他只拿著一把小弩弓在後邊慢慢走著,尋找樹上的鳥雀來射擊。

我又問他:「窩朗,怎麼就回來了?」

他抹抹人丹鬍子笑道:「累了,想回去吃肉喝泡酒。」

佤族人勞動多是天不亮出去,天黑了才回來;他是位大頭人,勞動對他來說,只是消愁解悶。他威信高,老幼都叫他「阿爹」,部落所屬大小寨子的佤族人,哪個釀了泡酒,打著了野味都要給他送一筒酒、送一腿肉,所以他每日酒肉不斷。

經過這20多天工作,岩弓大頭人終於答應祭完這個月的鬼,就去西盟走走,我才放心離開岩城部落。

離開岩城部落前,我以「西盟大官代表」的身份舉行了一次告別「宴會」。把這個部落10個寨子的大小頭人都請來。

山野間沒有集市,所謂「宴會」只是把部隊供應的臘肉、花生米、雞蛋粉、縮水白菜拿來待客,又千方百計四處尋購,買了一隻雞回來熬湯,再加上幾大筒泡酒。

岩弓大頭人這天本來要去附近寨子辦事,也更改了日程,扎著鮮艷的紅頭巾來赴宴了。

我把衣衫、布疋、針線、鹽巴分送給這些頭人,他們都很喜歡。這裡沒有商店,買這些東西要遠去西盟,來回兩三天,太辛苦了。

聽說我要走了,他們頗依戀,問我是一個人走?還是把錢大隊長他們也帶走?

我說,只我一個人回去。

他們又問:還來不來?

我說,會來的。

岩弓大頭人說:「在這裡好好的,走什麼?我們天天在一起喝泡酒, 款話(聊天),多好!」

我說:回去有事呀!

岩弓大頭人滿喝了一筒泡酒,略有酒意,那幽默勁又來了,他對我作了個鬼臉又用手比劃了一個猥褻動作,然後放聲大笑,那些佤族頭人也跟著大笑。

我問他們笑什麼?他們只是笑而不答,再三詢問,一個佤族頭人才用漢話說:「我們王子說,你是想老婆了,想回去和老婆干那個!」他又做了個性交動作,惹得佤族人更是大笑。

我忙解釋:「確實是有公事要辦。我年輕還沒有討老婆呢!」

岩弓大頭人卻說:「討一個嘛!你看我們哪個姑娘漂亮,送你一個。」

我忙搖頭。

他卻認真地說:「怎麼?嫌棄我們的姑娘?」

我怎會嫌棄她們,晚上和佤族人在篝火邊上跳舞,這些姑娘長發披肩、削肩、長臂、細腰,粗獷中又極其柔媚,抓住我的手跳舞時,是那樣溫暖、有力, 常把一股柔情傳過來。她們是很迷人的。我也故意說:「我怎麼敢要你們最漂亮的姑娘?不怕小伙子收拾我?」

他卻一臉威嚴地說:「他們敢?我剁了他們的手腳。」

我說:「你們的小伙子也是我們的兄弟,我怎麼忍心他們的手腳被剁掉。」

他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又親切地把泡酒筒遞給我:「你心地好!」

我離開岩城部落不久,岩弓大頭人實踐了他的諾言,去西盟、瀾滄、昆明、北京參觀了。

他的出門太艱難了,那天早上他騎上馬剛走出寨門不遠,恰巧一隻怪鳥尖叫著從他頭上飛過,他驚訝地說:「不吉利,不吉利。」掉轉馬頭就往回走。第二天走得略遠一些,又被一群呱噪著的鳥鴉驚得折回來,還坐在竹樓里生悶氣地說:「老天可是不讓我出門?不去怎麼對得起好心的西盟大官喲!」山林間哪能沒有鳥雀,他這樣忌諱重重,一輩子也走不出去,這可把錢文才排長急壞了。只好在第三天一早派些戰士走在前邊用彈弓驅趕著鳥雀,這才使岩弓放心地走遠。他只要能走出他的領地,再遇見什麼怪異,就不以為意了!

這個世代僻居山野的大頭人,到外邊參觀真是大開眼界,也才明白山外有山,中國是這樣遼闊廣大,正在進行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是這樣光輝壯麗,回去後,也就成了西盟佤山與我們最親近的頭人。直到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中緬兩國邊境勘界談判,出於各種關係,把這位於中緬未定界上的岩城部落劃歸給緬方,我們部隊只有撤回南錫河以北。但他們對中國的感情仍然是一直很友好,那裡的人常過來探親訪友,敘說當年我們在那裡的往事。如今一帶一路促進世界和平安寧和共同發展,岩城的佤族與我們的佤族交往更加頻繁了。

以後岩弓大頭人是什麼時候去世的?他的兒子和那9個老婆生活得如何了?我都不清楚,但我卻是長久懷念那次岩城行,也常為他們祝福!

彭荊風,1944年開始文學創作,1950年初隨軍進入雲南,是中國第一個用小說、電影文學體裁描述拉祜、哈尼、佤、景頗等民族的作家,是第一個發掘並用文學作品描述滇緬鐵路歷史的作家。195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邊地軍旅文學開拓者之一。創作近1000萬字,出版文學作品36部。短篇小說《驛路梨花》(選入中學課文),中篇小說《蠻帥部落的後代》榮獲全國第二屆少年兒童文學三等獎,短篇小說《今夜月色好》榮獲中國作協「第八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紅指甲》1988年榮獲首屆金盾獎,長篇紀實文學《解放大西南》2010年榮獲 「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散文《桑蔭街》2012年榮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長篇小說 《太陽升起》榮獲2018年全國十部最有讀者人氣排行榜,中國作家協會《長篇小說選刊》第三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特別推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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