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擔任過北京大學外文系教授的陳西瀅接到一封來自武漢的信。原來是武漢大學校長聘請他到武漢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於是,陳西瀅攜新婚妻子凌叔華,這個滿腹才華又多情的女人,遠離京城的感情漩渦,尋求安寧的生活。到了武漢大學,貴族出身的凌叔華厭倦在武漢三鎮的單調生活,更厭倦婚後這種平靜如水的日子。
陳西瀅和凌叔華
直到有一天,一個年輕有才華的英國詩人來到武漢大學任教。他叫做朱利安·貝爾,是英國著名女作家維吉尼亞·伍爾夫的外甥。在倫敦的「布盧姆斯伯里派」文化圈裡,他是受人追捧的富有活力的二代詩人。
因為陳西瀅留學英國多年,凌叔華從小學習各國語言,他們熱情接待這位詩人。那時候起,凌叔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位年輕詩人。她帶著他到北京同居拜訪自己的故友,他們如膠似漆。凌叔華鐵了心要和朱利安結婚,她帶著蒙古刀和老鼠藥逼迫朱利安和自己結婚。當時這場婚外戀在武漢大學鬧得沸沸揚揚,陳西瀅知道後,很理智地給了妻子三個選擇:第一,離婚;第二,分居;第三,離開朱利安,繼續婚姻生活。凌叔華選擇了第三條,可是她沒有和朱利安斷,兩個人後來被陳西瀅抓到了。
朱利安最後決定退出這三角關係,去西班牙參戰。陳西瀅還親自主持了歡送會。
其實在這段婚姻之中,才女凌叔華的情史可以寫上幾頁了。她與徐志摩的終身曖昧,臨終前依然喊著徐志摩的名字。這些陳西瀅都選擇了包容和諒解,維持著表面的婚姻和平。
他們的女兒陳小瀅後來問自己父親,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為什麼還要在一起呢?陳西瀅說:「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華!」
這樣的陳西瀅,讓人佩服,更讓人唏噓。他是現代中國著名的文學家,他的一生讓讓我們看到一個西方自由主義與傳統儒家文學交融的尷尬和矛盾……
一「中西合璧」:一個自由主義者的尷尬
陳西瀅,名陳源,字通伯,筆名西瀅。生於1896年3月,無錫一個讀書人家。由於從小才智過人,擁有讀書的潛質,其表叔吳稚暉鼓勵他遠赴重洋,於是16歲的陳源便踏出國門,在英國接受了中學、大學教育,並取得倫敦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學位後,返回祖國,準備報效國家。1922年,受蔡元培之邀請,擔任北京大學英文系教授。
陳源的生活絕大部分是與圈內朋友(留英美的同學)相交,雖然與當時著名女作家凌叔華熱戀並終成眷屬,但是這一生僅有的愛情,卻以不幸的婚姻結束。陳並沒有因為愛情的消失而解除婚約,相反卻一直在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家庭,直到終老。
有人說,這樣的西瀅更具有中國傳統儒家的內在品性,且是一個十足的「君子」。他為人忠厚、善良,不善言辭,更不擅長幽默,談話中多有諷刺的意味。因此只有了解他的人才會願意接近他。
其妻子凌叔華曾經說過:
「陳先生是不太誇獎別人的,但善於批評(一笑)。你若想要他說句好聽的,比打他一頓還糟糕,所以我寫東西都不讓他看,免得他潑冷水,寫不下去;其實,這就是他的個性,平常不愛開口講話,以前與他出門做客,真是窘得很,不熟的人還以為他很驕傲呢!」
這種性格往往由於外表過於強烈的自尊,與內心自卑感的反差對照而形成的,他不會用言語表達自己,總是深深裹著自己的內心。陳西瀅之女陳小瑩在《回憶我的母親凌叔華》中談到,母親一生都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由此可以推想,陳源與凌叔華或許誰都沒有向對方正真敞開心扉。
凌叔華
常年受英國紳士文化薰染的陳西瀅,外表「冷」,但是心眼卻極「熱」。對家人感情甚篤,對待朋友肝膽相照。
蘇雪林回憶說:
「他孝於父母,也篤於友人,對待朋友不負責則己,既負責則負責到底,任何艱難有所不顧。」
陳源的生活似乎更加傳統化,與其說他是一個英國式的紳士,不如說他是一個儒家的謙謙君子。但是也就是這種「中西合璧」讓他在尋找文化歸屬的路途中,迷失了方向,陷入一種焦灼的狀態。
1922年,在《新青年》知識分子圈分化之時,陳源歸國。
在陳留學英國的十年,西方資產階級正在盛行自由主義的政治思潮。而西方的自由主義「傾向於科學、功力與理性而反對激情,並且是一切較深刻形式的宗教的敵人。」 而陳源在面對西方思想衝擊時候,深深依戀的仍然是本土文化。他出國留學的目的是為了用文化救國,他可以完整的感受著西方思想的氛圍,並且從西方那裡得到中國文化的優勢。因此對待文化傳統,他有著自己獨特的認知。錢穆先生談到他這種文化心態時說:
若我們談到《西瀅閒話》一書的時代,雖說其間有許多問題,許多意見,但大體上盡可以把中西新舊這一條大鴻溝來為之劃分。一面是中國的舊傳統,一面是西方的新潮流。……只可惜通伯先生的那一番意見,既不站定在鴻溝之這一邊,又不站定在鴻溝之那一邊。我試直率說一句,通伯先生自己的那一番意見,在當時,應該會是兩邊都不討好。通伯先生固然不失為當時一新人物,但據我此刻想來,通伯先生之在當時,究是與一般新人物之間也有些距離。
由於比別人更加系統地接受西方教育,當他無法調節中西文化在思想中的從屬時,往往陷入自我矛盾的境地。和楊蔭榆一樣,他們都沒有經過「五四」的洗禮,直接帶著國外的印記回國,妄圖用自己所學,做出一番事業,報效國家。但是尷尬的是,中國所流行的西方潮流,並不是他們常年在西方所認識的。
《西瀅閒話》是陳源思想的精華所在,閒談之間流露睿智的思想,但是從這些思想來看,就像錢穆先生評價的那樣,他既不能歸於舊派也不能算作新派,而是處於文化尷尬的位置。
二、「一罵成名」:西瀅閒話的風波
1925年5月,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正開展著轟轟烈烈的「驅楊運動」。5月20日,楊蔭榆發表《關於暴烈學生之感言》,講述自己作為師長,而被學生驅逐的慘況,並且申明自己也將反抗,而公道自在人心。5月27日,魯迅等六位女師大國文系教員,聯合發表《對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的宣言》,反對校長鎮壓學生,為開除的六位學生做辯護。5月30日,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25期上發表《粉刷茅廁》:
以前學校鬧風潮,學生幾乎沒有對的,現在學校鬧風潮,學生幾乎沒有錯的。……在我這種喜歡懷疑的人來看,這兩種觀念都無非是迷信。女師大風潮,究竟學生是對的還是錯的,反對校長的是少數還是多數,我們沒有調查詳細的事實,無從知道。我們只是覺得這次鬧得太不像樣了。
結合上文對陳西瀅思維的了解,他對於公共事件的反應,向來是逆向思維。大多數人贊成的,或信仰的,他會思考這種信仰是否科學。這是自由主義者典型的思維模式。而對於這類公共事件,陳西瀅的立場就是以中庸的思維,站在大多數人的另一面。而這段話,明顯是當輿論偏向學生學潮的時候,他卻偏要倒向校長。最起碼在理論上,他認為所有激烈的行為,都有不當之處。所以學生並非全對,校長並非全錯。這就是陳西瀅的「中庸思維」的體現。
但是這篇文章寫到最後,他卻將筆鋒轉向魯迅先生:
閒話正要付印的時候,我在報紙上看見女師大七教員的宣言。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這個宣言的語氣措辭,我們看來,未免過於偏袒一方,不太平允……
客觀的來講,陳西瀅並不了解女師大的情況,單憑傳言更無法確認事情的真偽。貿然在公共刊物上發表此言針對魯迅先生,看上去確實唐突。魯迅先生更是毫不示弱,直接發表《我的「籍」和「系」》里回應陳的猜度:「我確實有一個籍,也是各人各有的一個籍,不足為奇。但我是什麼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真不知怎麼一回事。」言辭中可以看出魯迅先生有一種被人中傷的憤怒。而此時,也就拉開了雙方「戰鬥」的序幕。
接下來的八九個月的論戰中,雙方逐漸進入一種「罵街」的狀態。憤怒的情緒促使他們喪失對事物的判斷力。
陳西瀅在《閒話之閒話之閒話引出來的幾封信》中,對魯迅先生的攻擊在現在看來並不那麼君子,從「刑名師爺」的稱呼到「土匪」的嘲謔,直接刺痛魯迅先生的恐怕是汙衊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是剽竊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同樣,魯迅先生更是用辛辣的筆鋒,嬉笑怒罵,嘲謔「正人君子」們。發表《並非閒話》(一、二、三篇),來回應「某籍某系」與西瀅的閒話。後又在1926年1月發表《雜論管閒事做學問灰色等》、《不是信》、《我還不能「帶住」》等文章全面把筆戰推進白熱化的韌戰中。其中《京報副刊》、《語絲》、《現代評論》為主要戰場。由於當時知識分子陣營是以雜誌刊物為核心,所以兩人之間的筆戰,幾乎牽動了整個知識界。
胡適先生
徐志摩、胡適紛紛出面調和,胡適曾給魯迅、周作人、陳源三人寫過一封信,裡面一段話對雙方的情感的把握比較貼切:
我深知道你們三位都自信這回打的是一場正義之戰;所以我不願意追溯這戰爭的原因與歷史,更不願評論此事的是非曲直。我最惋惜的是當日各本良心的爭論之中,不免都夾雜著一點對於對方動機上的猜疑;由這一點動機上的猜疑,發生不少筆鋒上的感情……而當日各本良心之主張,就漸漸變成了對罵的筆戰。
由於這場筆戰,持續時間長,所牽涉的人多。和他們有交往的人都紛紛出來勸和。其實首先「勸和」的是徐志摩,魯迅先生並不買帳,反而連帶著徐志摩一起諷刺,偶爾還捎帶李四光等「現代評論派」。此次論戰其實顯示出了知識分子陣營的分化,因為陳西瀅主要交往的圈子是留學英美的東吉祥胡同和石虎胡同,與胡適、徐志摩等交往甚密。他們共同的思想主張便是英美自由主義。
三、赤字愛國:磕磕碰碰落葉歸根
1943年,因為陳西瀅對英國的熟悉,被國民政府派到英國從事外交工作。在擔任中英文化期間,為中英兩國的文化交流貢獻很多。
1956年,周恩來的外交顧問周鯁生先生到倫敦訪問,見到了好友陳西瀅,兩個人暢談數小時,陳西瀅表達了他的愛國之情,想回到中國大陸落葉歸根。可是,種種原因,未能及時回去。
陳西瀅與妻子凌叔華在法國
一個中西合璧的學者,在西方世界更容易身戀自己的故土,無錫的人傑地靈,家鄉的人土風情都會讓他在老年念念不忘。曾經在這片故土上發生的種種,與魯迅的論戰,妻子的婚內出軌,其實都是過往。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1970年,陳西瀅中風,病逝倫敦。他在去世之前也沒能回到故鄉。後來妻子凌叔華,這個一輩子被他寬容愛護的女人,帶著他的骨灰回到了無錫。將他安葬在太湖之濱的陳氏墓園。
兩個人的婚姻,一個人的包容。他是一個紳士,又是一個君子。他懂得忍讓,又懂得怎麼承受。可能晚年的凌叔華知道,只有回到故鄉,才能滿足「他用全部的愛永遠擁抱自己赤誠熱愛的國家」。【星期五文藝】
1、 汪修榮,《一個真實的陳西瀅》,《往事故人》,2010年6月
2、蘇雪林《陳源教授逸事》,《蘇雪林自選集》,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35頁。
3、羅素,何兆武,李約瑟譯,《西方哲學史》(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2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