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外國間諜」被釋放後,毛主席、周總理親自向他道歉:是我們錯了

2022-06-16     這才是戰爭

原標題:這個「外國間諜」被釋放後,毛主席、周總理親自向他道歉:是我們錯了

他是一位來自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青年,原名Sidney Rittenberg。他只想在中國待一段時間,接到復員命令就回家。沒想到,為了一個中國女孩,他在中國生活了35年。當他離開的時候,已年近花甲。他是第二個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美國人,兩次入獄,前後坐了16年牢。他的中國名字,叫李敦白。

李敦白最著名的照片,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為李敦白簽名

一、為了李木仙

「我本無意待在中國。我甚至無意來到中國。」李敦白回憶初到昆明時的心情。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應徵加入美國陸軍。由於具有語言天賦,部隊安排他學日語。他不想去日本,害怕會常駐海外。他強烈要求學習中文,這樣「戰爭一結束就能馬上回國」。

1945年9月,24歲的李敦白從印度飛來昆明。這時他還叫里滕伯格(Rittenberg的音譯)。一個昆明書店老闆幫他取了「李敦白」這個中國名字。這是在大詩人李白的名字中間加上一個「敦」字,表示厚道正直,並與他本名諧音,他很喜歡。他的職務,是美軍軍法處賠償部中文專員,負責美國大兵闖禍後給他們「擦屁股」。他辦理第一個案子,就讓他動了留在中國的心思。為了此案的主角,一個中國女孩。

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相反,這是一段沉痛的歷史!

女孩名叫李木仙。李木仙死的時候,年僅12歲。李敦白從未見過這個女孩,他只是負責處理一起車禍賠償的。案情很簡單:一個美國空軍軍士,徹夜狂歡後宿醉未醒,駕駛一輛美國軍用卡車回營地;途經昆明城中一條小巷時,軍士看到一個小女孩在踢毽子;他想找找樂子,試一試能夠離這個女孩多近時剎住車;結果,踢著毽子的李木仙,無辜地被這個美國大兵撞死了。

昆明街頭的黃包車

李木仙的父親是個拉黃包車的車夫,每天拉12個小時,賺的錢只夠家人吃個半飽。李木仙的媽媽親眼看著女兒被車撞死,事故發生後,她再沒說過話,幾個月後,她也死了。家破人亡的李車夫,拿到了女兒的死亡賠償金——26美元。

李敦白認為這個數字是搞錯了,不久前一位商人的馬被軍車撞死,賠了150美元。理賠官告訴他:沒錯,賠償是按死者對家庭的貢獻多少、和喪葬費的多少確定的,李木仙是個不能賺錢養家的小女孩,而且孩子的棺材價錢通常只要大人的一半。

拿到26美元賠償金的李車夫當天下午來軍營找李敦白。他不是來扯皮的。相反,他把一個破紙糊成的信封遞給李敦白,裡面有6美元。這是「規矩」——他「很認命地把賠償金分給每一個促成賠償的官員」,包括保長、甲長。也包括李敦白。

悲劇讓李敦白義憤填膺,他想留下來,幫助眾多像李木仙一樣生活悲慘的人……

二、更多的李木仙

中國民眾的苦難激起了李敦白的同情心。他經常在昆明街頭購買報紙,包括藏在報童口袋最底層的《新華日報》。雖然這張共產黨的報紙紙張單薄得像草紙,油墨也很暗淡,李敦白仍然看得津津有味。他的傾向引起了中共昆明地下黨的注意。一次,一個報童在他耳邊悄悄說:「你想不想見一見辦這張報紙的人?」

從此,李敦白和中國共產黨人交上了朋友。年底美軍撤回印度,他改變了急於回國的想法,要求留在中國。他來到上海,與中共地下組織接上聯繫,並認識了廖仲愷的女兒廖夢醒、孫中山夫人宋慶齡等人。李敦白成了共產黨的同路人。他接到復員的命令後,廖夢醒鼓勵他留下來:「你可以幫助我們的黨,留在中國,到延安去!」宋慶齡則寫了一張條子,李敦白拿著條子,到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擔任觀察員。

視察救濟情況時的所見所聞,使李敦白進一步堅定了留在中國、到延安去的決心。1946年,南方發生大饑荒,他奉命去旱災最嚴重的湖南視察災情。途中列車上的救濟麵粉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讓李敦白十分不解。列車長說:「別擔心,麵粉在另一列火車上。」事後李敦白才知道,麵粉在岳陽被卸車,運到國民黨後勤署倉庫,接著被運往香港和東南亞,在那裡天價賣出,甚至又被捐出這些糧食的救濟機構高價買回,再次進入救濟渠道。

1946年旱災中的湖南難民,美國著名攝影家阿瑟·羅斯坦拍攝

腐敗讓李敦白出離憤怒,眼前的慘景更讓他觸目驚心。到達衡陽以南,一路上,數以萬計的饑民在逃難,「男人們佝僂著身體挑著扁擔,女人們駝著背負著小孩……纏著小腳的老嫗痛苦地拖著腳步。」「不知他們往何處去,也不知他們期盼找到什麼。」「放眼望去,餓殍遍野,終日裡眼前都是死屍。」見此慘狀,同行的美國海軍軍官崩潰了,他在吉普車上放聲大哭:「我要回上海!讓我走!」

他們到達零陵,住進一座修道院,晚餐享用著紅酒雞肉牛奶,還有塗滿果醬、又厚又香的麵包。當修道院院長得意地帶著李敦白參觀穀倉時,他驚異地看到,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用腳踏石磨碾磨麵粉,以供傳教士烘焙麵包;牆角還蹲著兩個小姑娘,等著換班接替。院長解釋道:她們的父母是耕種教堂土地的佃戶,欠了教堂的錢,把女兒押在這兒做工抵債。

她們,不就是另一些李木仙嗎?

三、從廁所里獲得重要情報

完成對湖南的視察後,李敦白又被派往大別山區視察。在這裡,他與李先念、王震相識,成了好朋友。這時,李先念率領的中原局和中原軍區6萬多官兵,處境十分危急。他們被圍困在宣化店附近狹窄的地域,隨時面臨被國民黨攻擊的危險。作為局外人的李敦白,跟許多人一樣,相信美國的「調處」能夠平息國共戰爭,給中國帶來和平。

1946年5月8日,周恩來和「停戰協議小組」的國民黨方代表王天鳴、美方代表白瑞德來到宣化店,舉行調處會議。李敦白本來要出門迎接的,但突然內急,進了廁所。當他從廁所出來,正好遇到身著准將軍服的白瑞德來上廁所。李敦白向白瑞德自我介紹說:「我是聯合國救濟署觀察員,是這裡唯一的美國人。」白瑞德同情地點點頭。李敦白接著說:「我很想知道這裡將會發生什麼,我是應該儘快離開,還是運進更多救濟物資?」白瑞德愣了一下,忍不住向他的同胞吐露實情:「這裡的人將會被消滅掉。……國民黨軍在這裡占上風,所以我們決定讓他們殲滅此地的共軍。」

中間為美方代表白瑞德准將,左二就是耿飈

一席話讓李敦白驚呆在當場。他這才明白,所謂和談,只不過是向共產黨軍隊進攻的掩護和煙幕。他的朋友——李先念、王震,面臨著巨大的危險。美國和國民黨,不但在欺騙中國人民,而且也是在欺騙美國人民!

當晚,調處小組在宣化店一所大房子舉行會議,李敦白應邀參加,遠遠地坐在後面。會上,他不禁為李先念和周恩來的精彩發言鼓掌。會議結束後,他在路上遇到周恩來和李先念。李先念向周恩來介紹:「這是我們的美國朋友,李敦白。」周恩來同李敦白握手,說:「我在會場上看到你。你給我的掌聲很熱烈,但這樣做不夠明智,你應該更加謹慎。」在昏暗的會場,周恩來不但注意到了他,並且設身處地關懷素未謀面的他,讓李敦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想做更多的貢獻。」李敦白向周恩來和李先念報告了白瑞德的每一句話,並加上自己的理解。李先念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李敦白心想。

其實,對於國民黨將要發動全面內戰的情況,共產黨心知肚明。形勢危急,黨中央和中原局電文往來十分頻繁。據《李先念年譜》記載,僅5月1日一天,毛主席就三次致電中原局:「國民黨有五月五日至九日圍殲你們的計劃,你們應在五月五日前完成轉移的一切準備工作。」「你們應立即準備突圍,以最大決心,堅決奮鬥,團結一致,才能克服困難,戰勝危險。」

李先念當然不可能向李敦白吐露這些,所以對李敦白的重要「情報」回以沉默。但對李敦白的好意,他無疑是心領了。後來在延安,李先念和王震,成為李敦白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入黨介紹人。

四、延安的舞會

聯合國救濟署的領導要求李敦白修改他的觀察報告,讓內容更「技巧」一些。李敦白憤怒地拒絕了。他即將回美國,廖夢醒和宋慶齡勸他:你即使要離開中國,走之前不妨去向周恩來告別。李敦白來到南京梅園,見到周恩來。周恩來對他說:「回國前你應該到延安去一趟,你應該拜會毛主席,和他談一談。這樣你回到美國後便有更多的東西可以講,更多的內容可以寫。」

青年李敦白

李敦白聽從了周恩來的奉勸,輾轉張家口,於1946年10月19日到達延安。這是一個周末,他在當天晚上的舞會上見到了毛主席。李敦白來到舞池中央,毛主席與他握手:「我們很高興地歡迎美國同志來這裡加入我們的工作。你會發現延安的生活非常簡樸。」李敦白回答:「我無所謂。」毛主席讚揚道:「你的中文說得真好。我也一直想學英文,但對我來說太難了。」

他們正聊著,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人走進舞廳,站在門口脫軍大衣。毛主席站起身來迎接,口中說道:「哈,朱老總來了。」朱德走過來,坐在李敦白身邊,開玩笑說:「你身上有虱子沒有?要是沒長虱子,你就算不上真正的革命同志。」

第二天,毛主席和他的老師徐特立來接李敦白,送他去他的窯洞。他們坐上延安僅有的兩輛吉普車之一,徐老坐前座,毛主席和李敦白坐在后座。車很小,后座狹窄,毛主席必須屈著膝蓋,頂著肚子。李敦白寫道:「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失威儀。」「毛主席轉過身子對著我,仿佛面對一屋子聽眾。他說:『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只有在你怕他們時才可怕。』」

李敦白開始了延安廣播電台的工作。他的任務是對英語廣播稿作文字修改和潤飾。這是他夢想的工作,他如魚得水,生活中充滿了友情和歡樂。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對於外國人入黨,有一個特殊要求,就是必須得到中央五大書記的一致批准。在他之前,只有一個美國人入黨,那就是馬海德。

五、撲克遊戲

百年之前,流行一種撲克牌玩法——「五百分」。這個遊戲適合2—6個人玩,跟橋牌類似。1947年元旦晚會上,李敦白有幸同幾位如雷貫耳的人「同場競技」,他們是:毛主席、劉少奇、朱德、周恩來、斯特朗。

與毛主席輕鬆座談

朱德打牌就像是在進行一場重要的軍事行動。他口中念念有詞,當桌上出現一張不利的牌時,他就大呼:「哈,我就知道它要來!」當他贏下一局,總是把牌高高舉起,往桌上一甩,高興地喊:「哈,我贏了!」

毛主席與朱德相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仔細觀察自己的牌,不斷地盤算牌型的分布和幾率,神情關注,動作優雅。斯特朗說:「毛主席玩起牌來就像是一個哲學家。」贏了之後,他總是不動聲色地將牌理成弧形,靜靜地擺在桌面上。

劉少奇玩牌跟平時一樣嚴肅、認真,緊繃著臉,不時緊張地清一清喉嚨。周恩來在桌邊保持著翩翩風度,看看這個人的臉,又看看那個人的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贏了時,他就嘆口氣,說:「唉,我只能這樣了。」然後把牌整齊地放倒在桌上。

六、洋人娶親

胡宗南進攻延安,中央機關有序撤離。李敦白也跟隨毛主席和中央機關轉戰陝北。

這個過程中,李敦白丟臉極了。他一聽到飛機來扔炸彈,就嚇得渾身顫抖,然後丟下隊伍,撒腿就跑。連一向脾氣很好的廖承志也為他頭疼不已。同志們奉勸李敦白:作為一名中國共產黨員,要視死如歸,你的行為在群眾中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你要控制自己。

李敦白在轟炸面前恰恰不能控制自己,他的恐懼、張皇,不由自主。後來連老鄉都知道他這德行,只要聽到飛機引擎聲,總能看見李敦白奔向山坡躲避。他們見怪不怪地說:「老李又跑了。」

魏琳

廣播電台轉移到了太行山區。在這裡,李敦白收穫了愛情。女方名叫魏琳,他們在張家口工作時有過工作交集,互生好感。現在魏琳調來電台當播音員,二人又成了同事。在李敦白的追求下,1947年10月,兩人成婚。廖承志送來一幅漫畫,畫著一個戴眼鏡的外國人對魏琳垂涎欲滴的樣子。畫上還有兩行題字:「洋人何必憂天,有情必成眷屬。」

正當一切似乎都那麼幸福美滿時,一張無情之網,正向李敦白撒來。他將要面臨一場嚴峻的人性、黨性考驗!

七、突然被捕

1949年2月的一天,李敦白接到通知,叫他馬上到廖承志那裡去。李敦白來到廖承志的宿舍,廖承志拿著一紙手令,對李敦白說:「你被派去執行一項特別任務,半小時內有人會來接你,快去把你的行李收拾好。」說著把手裡的文件遞給李敦白看,上面是組織部的調令。任務緊急,李敦白沒有時間跟妻子魏琳道別,他簡單收拾起行李,匆匆留下一張紙條:「我們很快會在北平重逢。」

廖承志

李敦白回到廖承志的辦公室,等著人來接他。這時廖承志的秘書進來,拿著一份蘇聯塔斯社的通訊電報。秘書用顫抖的聲音念出電文:「惡名彰昭的美國間諜,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莫斯科被捕。」廖承志失聲驚呼:「真的嗎?這有可能嗎?」

斯特朗因採訪毛主席而聲名遠揚。1946年8月下旬,毛主席在斯特朗採訪中發出那個著名論斷:「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樣一個熱愛中國和中國革命的美國記者,怎麼會是間諜?李敦白驚呆了。李敦白與斯特朗有著較深的關係。早在美國史丹福學習中文時,李敦白就聽過斯特朗的講課;在張家口時,他和她關係融洽。斯特朗打算寫毛主席的傳記,她還打算寫一本權威的中國革命史。斯特朗邀請李敦白一起寫作這兩本書,李敦白答應了。斯特朗來到延安後,廖承志特別派李敦白去幫助和照顧她,因為斯特朗脾氣火爆,嘴巴刻薄,只有李敦白才能讓她安靜下來。他們的友誼如此深厚,人盡皆知。如今斯特朗被捕,對於李敦白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來不及多想,一個士兵進入廖承志的房間,報告來接李敦白的吉普車已經等在外面。廖承志把手搭在李敦白肩上,一起走出來,意味深長地說:「不要擔心,小洋鬼子(廖承志對李敦白的暱稱),每件事到最後都會水落石出的……」李敦白還沒有時間去擔心。他看到車上坐著自己熟悉的著名的領袖翻譯,心裡高興地想:這一路不會寂寞。

車上還有一個軍人,大概是中尉級別。車開出沒多遠,「中尉」說自己忘帶熱水瓶了,必須開回去取。車子回到一座屋子前,「翻譯」和「中尉」進了屋,招呼李敦白進去休息。李敦白進去不過兩分鐘,一位拄著拐杖、看上去飽經滄桑的保衛幹部走了進來。他目光如炬,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對李敦白說:「我奉命逮捕你,你接受美帝指示前來破壞中國革命!」

李敦白和斯特朗幾乎同時被捕。無疑,李敦白的被捕是受斯特朗牽連,但斯特朗為何被捕呢?從歷史檔案中可以找到文字上的現成答案,但我們不妨細察歷史的蛛絲馬跡,去探尋背後的深層次原因。

八、不明原因的被捕和平反

李敦白陷入了無盡黑暗之中。他檢討自己在延安時的風流韻事,檢討自己敵機飛來時丟臉的逃跑行為。但這不是重點,審訊員要他承認是間諜,是特務。李敦白沒法說出任何事實。他坦白與斯特朗的交往歷史,卻被認為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他甚至索性承認自己就是間諜,但他無法編造出哪怕一個聯絡人和一條情報傳遞渠道。這是一個無解的結,他只能接受一輪又一輪的嚴厲審問,一年又一年的長久關押。他多次處於崩潰的邊緣,但他撐了下來。他把坐牢當作黨對自己的考驗,相信組織會還他清白。有一次他堅定地對審訊員說:「不論我會關多久,如果我死在這裡,你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來看,絲絲毫毫都是紅色的!」

1953年初,他從報紙上看到新聞,史達林去世,赫魯雪夫上台。他絲毫沒有把這些訊息與自己的遭遇聯繫起來。又過了一年多,他終於走出監獄大門。多年以後,中國同志告訴他:你的被捕是來自蘇聯的命令,與同一時間斯特朗在莫斯科被捕有關。

年輕時的斯特朗

斯特朗被當成間諜被捕,關押5天後被驅逐出蘇聯。她自始至終不明白原因。6年後蘇聯撤銷對她的指控,為什麼平反?蘇聯人同樣諱莫如深。據她《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回憶錄:俄國人1949年為什麼逮捕我?它可能與中國的關係》一書中自己推測,可能跟她寫作出版《毛澤東的思想》等一系列介紹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的書籍有關。她在這些著作中強調:「中國革命照抄外國想法和外國模式時,總是不斷失敗,而只當中國共產黨運用馬克思主義於中國實際的領導,革命才得以開始成功。」這無疑是真理,但在當時那個具體的歷史環境中,「的確,這麼說在東歐可能已經使人感到像是在宣揚一種獨立性了,而這看起來可能同他們所謂的狄托主義同樣危險。」她的這些書準備在東歐各國出版,爆出間諜案後,出版合同紛紛撤銷。

有歷史學者根據公布的檔案判定,1949年初,蘇聯高層說,有人泄露了國共和談的秘密,必然是美國間諜所為。矛頭指向兩個能接觸核心機密的美國人:馬海德和李敦白。這導致了李敦白被捕。這一說法看似有理有據,但給人的感覺流於表面。我們不妨看看李敦白回憶錄中,另一個不可忽視的情節——雖然李敦白自己從未將這件事跟自己的牢獄之災聯繫在一起!

九、值得玩味的事件

那是1946年8月,斯特朗來到延安後的一天傍晚,廖承志的勤務兵跑來對李敦白說:「老胖子要馬上見你。」「老胖子」是廖承志的外號。其實,這時廖承志既不老(不到40歲)、也不胖。他小時候被父親廖仲愷和母親何香凝叫作「肥仔」,後來大家也親密地用這個暱稱稱呼他。連勤務員都叫他外號,可見廖承志為人親切隨和,毫無架子,也可看出延安的風氣多麼輕鬆和諧。

李敦白來到廖承志的窯洞,廖承志急切地對他說:趕快去周副主席的那裡,有要事找你!李敦白趕到周恩來住處,周恩來起身與他握手,說:你來遲了點,我們已經開始了,斯特朗要我回答有關中國和世界局勢的問題,我們需要你來當活字典,我想不起單詞的時候你提醒我一下。

周恩來的英語水平相當高,雖然說得不是很流利,但十分具有邏輯性。他總是選擇簡單、合適的詞語表達思想,簡潔有力。當有拿不準的單詞時,周恩來就向李敦白諮詢。就這樣,三個人順利地完成了這次訪談。

「然而訪談的高潮還在後頭。」李敦白回憶。當訪談結束時,周恩來拿出一本小冊子,要李敦白把題目翻譯一下。李敦白向斯特朗介紹:這是《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周恩來點點頭,十分慎重地對李敦白和斯特朗說:這是今年4月中國共產黨的一份決議案,黨內還未傳達,李敦白你把它翻譯成英語,斯特朗去歐洲時,可以親自交給東歐各國的共產黨領導人,建議他們汲取中國革命的經驗教訓,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制定和執行政策,不能接受別人不顧國情的命令。

十、重新開始

一天上午,看守打開牢門對李敦白說:「有人要跟你談談,跟我來。」跟李敦白談話的是公安部一局局長凌雲。凌雲字斟句酌地宣布:「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精力調查你的案子,我們發現你是一個……」他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叫李敦白同志。「一個好人。你一直被冤枉坐牢,受了很多苦,我代表中央人民政府和公安部,為這項錯誤向你道歉。」

李敦白頓時痛哭流涕。這一天,是1955年4月4日,他被捕6年之後。

李敦白急於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妻子魏琳怎麼樣?之前他問過審訊員,審訊員告訴他,妻子在等著他出來。現在凌局長的回答破滅了他的幻想。凌雲告訴他:魏琳等了你三年,後來再婚了。

生活重新開始。中央廣播事業局和新華社爭著李敦白去參加他們的工作,李敦白選擇了前者。廣播事業局局長梅益同志對他說:「我們非常需要你來潤飾英文稿,訓練我們的播音員和編輯。」

李敦白、王玉琳夫婦

李敦白再次收穫了愛情和家庭。他的妻子是廣播局秘書,叫王玉琳,比他小12歲。工作中的接觸使他倆漸生情愫。1956年春節,兩人組成家庭。對於這個選擇,李敦白坦率承認:我「除了喜歡她爽利直率帶點潑辣的性格,她的正直無疑是吸引我的主要因素,我也喜歡她質樸清新的外表,我覺得她雖然不是特別漂亮,但很耐看,我以前只顧漂亮,吃了大虧,這次得改正這個毛病。」

王玉琳是個苦命的孩子。她本來不叫王玉琳,王玉琳是她姐姐的名字。抗戰期間,日本鬼子占領了玉琳家的村子,玉琳母親趕緊將孩子們藏了起來。日本兵衝進王家,高聲嚷著:「姑娘!姑娘!」玉琳母親說這裡沒有姑娘。不幸的是,日本軍官發現了牆上姐姐的照片,然後殘酷毆打母親。姐姐聽見母親被打得奄奄一息,沖了出去。日本官兵排著隊侮辱了姐姐。不久後,姐姐死去。母親為了紀念女兒的慘死,把「王玉琳」這個名字留給妹妹「繼承」。

1967年的李敦白

李敦白需要家庭溫暖,也需要組織信任。王玉琳無疑使他很安心:「她是工人階級出身,十幾歲就入了黨,根紅苗正,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有助於我政治上的正確。」兩人生兒育女,相濡以沫。李敦白沒有看錯人。在後來十年動亂中,李敦白再次被誣為特務,入獄十年之久。王玉琳克服一切艱難困苦,將4個孩子撫養成人。她堅定地對兒女們說:「你們的父親是個好人。」當1977年李敦白終於回到家,王玉琳的母親、李敦白的岳母,這位在舊社會受盡苦難的老太太,已經偏癱在床,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我知道。那些龜兒子們不會永遠得逞,不可能!」

李敦白夫婦的子女都是出生、長大在中國的。後來兒子回到美國時15歲,曾在中國學了過武術,到美國之後,暑假還去少林寺學武術。當美國同學問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時,他說:平時是美國人,打仗時就是中國人。

十一、周總理的風度

1958年9月,李敦白得到消息,斯特朗將到中國定居。他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受牽連入獄的事!他給周總理寫信,建議大家都不要提,「我認為在她這個年紀,不應再受這樣的驚嚇。」這個藉口並不高明。其實,在李敦白的內心裡,他入獄是被冤枉,而冤枉他的,恰恰是自己熱愛的中國共產黨。自己遭受的所有磨難,不過是「娘打孩子」。「黨審查我是正確的……我不能讓中國共產黨的聲譽因為我而蒙受一絲一毫的損失。」「我必須比他們更像個共產黨員。」

斯特朗和周總理

斯特朗來到北京,李敦白夫婦接到周總理邀請,出席歡迎斯特朗的晚宴。他剛進入房間,斯特朗高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口,拉起他的手大聲說:「周恩來同志告訴我,你為我受了苦,他們對你在牢里的表現非常驕傲。」

李敦白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周恩來,對周恩來沒有遵守自己信中的約定,心底湧起一絲責難。周恩來對李敦白的心理洞若觀火,他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們中國共產黨,」他特別在「中國」二字上加重語氣,「不能在犯下了傷害朋友的錯誤後,就把它當作秘密藏起來。我已經告訴斯特朗同志你的事,那是我們的錯,而你的表現很好。」

李敦白眼眶濕潤了,「對這個不怕為黨承認錯誤的正直男人感到驕傲。」

周恩來有俠骨,也有柔情。有一年「5·1」,李敦白、王玉琳帶著兩個女兒去空軍司令部禮堂看戲。開演沒多久,周總理走進來,坐在預留的前排座位上。剛坐下,李敦白的女兒燕妮就開始抱怨:「我什麼都看不到,總理伯伯把舞台都擋住了。」李敦白夫婦趕緊制止女兒,叫她不要講話。周恩來卻已聽到,他轉過身,把燕妮從後排抱過去,放在自己膝蓋上。燕妮很得意地看戲,妹妹東妮不幹了,喃喃念叨:「我也要坐在總理伯伯的膝蓋上。」李敦白夫婦還沒來得及叫小女兒噤聲,周恩來又一次轉過身來,將東妮也抱過去,放在另一隻膝蓋上。玉琳想把女兒叫回來,周恩來擺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就讓她們坐在這裡看吧。」

十二、《毛選》翻譯小組

李敦白被臨時從中央廣播局抽調出來,擔負一個重要任務:翻譯《毛澤東選集》。準確地說,是潤飾、把關。另外有一個翻譯小組,負責將《毛選》譯為英文,然後送到李敦白所在的「定稿小組」審定。這個小組有9個中國人、5個外國人,包括錢鍾書等,無不是一流的學者大家。

李敦白全家福

做好翻譯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幾個「高手」首先為英美兩個流派產生分歧。牛津大學出身的,偏向英式翻譯,他們在虛擬語氣上把握比較準確;而美式英語則對間接引用句揮灑自如。在直譯與意譯上,爭論很大。政策水平較高的收藏家、書法家冀朝鼎是意譯派的代表,他強調應該讓外國人讀《毛選》流暢通順,朗朗上口。李敦白是「直譯派」,認為應該絕對準確地表達毛主席的本意和風格,哪怕別人的翻譯文體甚佳,但只要在精確度上稍有瑕疵,他就會跳出來發表一通長篇大論進行爭辯。

比如毛主席文章中引用俚語:「就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大多數組員建議用「slut」來表示懶女人,李敦白認為這個單詞在美國有「蕩婦」的意思,不符合原意,堅持用「slattern」(邋遢女人)。大家為此爭得面紅耳赤。牛津詞典的釋義支持用「slut」,為了贏得爭論,李敦白甚至取得在北京的美國女性的證詞,以說明他的翻譯更為準確。在重譯《矛盾論》時,因為中文沒有複數形式,到底是用單個的矛盾(contradiction),還是多個的矛盾(contradictions)?小組成員為此爭論不休,最後決定根據文章這個詞的具體用法,來相應地用單數或複數表示。

翻譯工作認真而緩慢。如果一天能完成半頁討論,進度就不錯了,要碰上爭論之處,一天下來只能完成兩三行。在兩年精益求精的翻譯過程中,李敦白最大的收穫是認真、系統地學習領會了毛澤東思想,更加明白毛澤東思想的精髓是「實事求是」,「要自己去檢測和判斷每件事,不要盲從。」

他還有個意外收穫,就是跟著冀朝鼎學會了收藏中國古董家具。李敦白享受「外國專家」待遇,每月工資600元人民幣,比毛主席、周總理還要高。而他的同事們普遍只有80元左右。李敦白保持著延安作風,生活簡樸,這樣他可以花幾千元,收藏了滿滿一屋子的精美古董。後來他全部捐給了故宮博物院。

十三、焦裕祿引起的心靈震撼

一天,李敦白在辦公室看《人民日報》,上面大篇幅登載著蘭考縣委書記焦裕祿的事跡。李敦白說:「我手捧茶杯坐下閱讀。越讀下去,我就越覺得遺憾和羞愧。」在為焦裕祿同志感動的同時,李敦白對照反思自己。這幾年,自己養尊處優,大腹便便,日益露出自私和腐敗的面目,有特別的住房,特供的伙食,出入有專車,與群眾距離越來越遠。自己從大學時代開始,參加美國共產黨,到延安後又加入中國共產黨,不是立志要為勞苦大眾而奮鬥嗎?「看到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我不禁羞愧相當。我痛恨自私自利的官僚,但是自己也成了腦滿腸肥的一員,我感覺深深的後悔和自責。」

焦裕祿

李敦白行動起來。他搬出獨立辦公室,在新聞室找了一張空桌子,在那裡安頓下來。新聞室的同事們齊聲歡呼:「老李,這下我們可以隨時請教你了。」當李敦白主動提出要把自己的工資降一半時,遭到一些人反對。李敦白執意在銀行另立一個帳戶,將一半的工資存在這個帳戶里。李敦白不再坐專車,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

廣播局對面正在修建地鐵,李敦白要去參加義務勞動。安全部門的同志勸告他:你去參加勞動,我們還得派人保護你。李敦白根本聽不進去。他想:「我想去工地勞動,那是我的事,如果他們要跟來,那更好,幹些體力勞動對他們有好處。」從此以後,地鐵工地上經常看到兩個身影:揮汗如雨的李敦白,和一邊挖土、一邊抱怨的保衛幹事。

十四、毛主席說:這是我們的錯

組織上給了李敦白較高的生活待遇,還給了他極大的信任和榮譽。他是廣播局裡極少幾個能夠查閱文件室機密資料的人員之一,他是每個節日都能夠登上天安門城樓的要員之一。

有一回在人民大會堂召開大型會議,李敦白本來是安排坐在主席台的,但他遲到了一會,當他進入會議大廳時,周總理已經在上面講話了。李敦白於是悄悄找了一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來。會議工作人員見他到來,便走上台去,湊近正在講話的周總理耳邊,報告李敦白到會。周總理於是暫停講話,走下台來,拉著李敦白走上主席台,向全場介紹:「這位就是堅強的國際民主鬥士李敦白!」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

毛主席會見斯特朗

1965年11月,李敦白夫婦接到通知,要他們去上海,毛主席將在那裡為斯特朗慶祝八十歲生日。這天上午,毛主席站在錦江俱樂部門口迎接大家,與到來的國際友人一一握手。王玉琳第一次見毛主席,心情激動而緊張。毛主席看出來了,親切地與玉琳拉家常,問她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參加革命的?李敦白欣喜地看到,「她完全放鬆下來,毫無保留地開始與他(毛主席)聊天。」

午飯前,毛主席發揮他一貫海闊天空的談話風格,縱論世界形勢。他說,人民只要團結奮鬥,就能取得勝利;世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一潭死水,那樣不會有進步。「不要害怕失敗,不要認為你永遠不會犯錯誤,」說到這裡,毛主席用手指著李敦白,對身旁的斯特朗說:「他原來是我們的好朋友,但是受你案子牽連,被我們關進監獄,而且關了很久,這是我們的錯。」

1980年,李敦白離開中國,回美國定居,直到2019年去世,享年98歲。李敦白晚年滿懷感情地說:「選擇中國,選擇中國革命,選擇中國共產黨,是我一生的幸運。」

本文作者:馬駑,「這才是戰爭」加盟作者 ,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

編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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