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錢理群先生一向給人以不苟言笑的嚴肅印象,所以他的一組「怪臉照片」近日頗有「顛覆性」。這組照片是錢老在66歲生日時,由夫人為其拍攝的,如今收錄於新書《錢理群的另一面》中。
《錢理群的另一面》近日由作家出版社推出,本書是錢理群幾十年所拍攝的照片的選編,展示了他學術之外的人生。錢老說自己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藝術的叛逆者,他抗拒任何的攝影技術,完全是以自然之子的直覺按下快門,將永恆的瞬間攝入內心,
在錢老本人看來,他自己不僅有「精神界的戰士」的一面,也有純凈、寂靜、天真的一面,但是,從書齋到曠野的轉變並非是割裂的,攝影集中的錢理群和那個關心和研究教育、魯迅、知識分子心靈史,喜歡思考與提出「大問題」的錢理群,是一脈相承的,是基於自我與自然的「大關懷」。
儘管在生活之中,錢老也始終沒有放棄對於人性追求的展示,「正如魯迅所說人性的此岸、現實形態總是『偏至』的,而且這樣的『偏至』也自有意義;但卻不能放棄彼岸、理想的『人性之全』的嚮往與追求。」
錢老66歲生日,夫人為他拍的照片
問:您從未接受過攝影的任何訓練,也自嘲地說是「很不專業」地拍了一大堆「不怎麼藝術」的照片,那麼,您這次出書的目的是什麼?
錢理群:這本攝影集很大程度是因為是「錢理群的作品」而出版的;因此,我建議讀者朋友把它和我其他的著作一樣看待:這也是我的一次「發言」,一次「自我表現」;只不過以往的發言,談的是我和社會、人的關係,因此全用文字來表達;這本書談的是我和自然的關係,就用攝影來表達,但也必須同時配以文字。
其實,在2019年出版這本書,是有一個特殊背景與用心的:這是我給自己80歲壽辰準備的禮物。在今天的中國,人活到80歲是很尋常的,不必專門慶賀;但我要編和寫兩本書——這本《錢理群的另一面》和剛剛編好的《八十自述》,給自己的八十人生作一個全面的回顧與總結——這也算是文人的積習吧。
問:您覺得完整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錢理群:既然要求「全面」,就不僅要總結我的「入世」——強烈的社會關懷和批判的,已為我的讀者所熟知的這一面,也要袒露我的相對「出世」——自我生命和另一個世界——大自然相融合的,讀者所陌生的「另一面」。這就全面呈現了我的生命和精神世界的兩種形態:既冷峻,頑強,焦慮,絕望,為黑暗所包圍;又淡泊,寧靜,柔軟,天真,充滿陽光。兩者相互交集,既矛盾,又互補,在來回擺動中獲得平衡,構成一個完整的「錢理群」。
錢老攝影作品
問:這也是一個尋找自己的過程?
錢理群:一位深知我的網友讀了《錢理群的另一面》,特地引述了我在《生命的沉湖》里的一段話:「我在向社會的黑暗宣戰的同時,也必須向自身精神的黑暗宣戰。或者說外在的黑暗愈濃,我愈要喚起我內心的光明;外在的敵意愈多,我愈要煥發出內心的愛」。
因此,本書的出版具有自我救贖的意義,它引發的是內心的光明和黑暗,希望與絕望的博弈,它的指向是生命——自然、社會、歷史和自我生命中永恆的力量,它是真正不可摧毀的。
問:書里配照片的文字是您為這本書的出版新寫的,還是每次拍完照片後,您都會隨手寫下心得?
錢理群:書里的文字,有的是為圖片作解說特意寫的,但更多的是從我的著作與日記里摘抄出來,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只是過去發表了,沒有引起注意,現在和圖片配在一起再發表,構成一個新的整體,或許就產生了新的意義和興趣,這正是我所期待的。
錢老攝影作品
問:對您來說,攝影是什麼?
錢理群:我對攝影的理解在本書《我與攝影:我的一種存在與言說方式》一文里已有明確的說明:所謂攝影,本質上是人和自然發生心靈感應的那瞬間的一個定格,是我經常喜歡說的「瞬間永恆」。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直覺的、本能的感應,不僅有極強的直觀性,也保留了原生態的豐富性和難以言說性。這正是語言文字所達不到的。攝影所傳達的是人和自然的一種緣分。
這背後有很強的「人(我)」的主體性:我是把攝影看作是一種表達「我與自然關係」的言說方式,就和我用語言文字來表達我與社會、他人的關係一樣,是一種自我表達的工具。這樣的理解,大概有點獨特,但也顯然偏狹,因為它把記者們提到的攝影的「留下歷史記錄」、「展現時代痕跡」等等社會、歷史、文化功能全都排除了。
所以,我只追求攝影作品對我和自然關係的完美表達,而從不考慮這樣的作品是否符合既定的攝影藝術的理念,規範和規矩,也從不考慮能否得到攝影界的承認,他人的認可。
問:您與自然獨處時是怎樣的狀態?
錢理群:關於我和大自然的關係,在書中也有明確的表述:我不去改造自然,但自然也不要改造我。我們相互發現,是一種平等的對話。自然於我,不僅是朋友,也是自己,自己的一部分。是「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大自然里有我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生命。發現大自然,就是發現我自己;開發大自然,也是一種自我開發。
我更注重的,是我和自然交往的方式。我這樣的心與心的交融,又有諸多層次。
首先是外在感官的感應:最初觸動我的,就是大自然的色彩和線條。我多次說過,我最為痴迷的,是天空和大海的藍色,外在感應逐漸向內心滲透,就有了「寂靜之美」的感悟。由感官的激發而進入「醉心」的層面,大自然的生命就滲入了人的內在生命,達到天、地、山、水和人(我)的交融(「山水入我心,我在山水中」),最後就達到渾然的夢的境界(「山水如夢幻,我在山水邊」)。而最終的指向,應該是「歸本心」:先是排除一切外在干擾的「心的解放」,方能「以心觀景,契景」,最後還要「回歸本心」,達到心與景的「升華」。走出自然風景區,「你變了——變得更加豐富,更加深厚,更加純正,也更有生機。自然風景也因為你,因為我,因為他,因每一個旅遊者而變:也變得更豐富,同時更親切,更有活力。
錢老攝影作品
問:據說您從來不研究攝影技術,您覺得自己水平如何?
錢理群:老實說,在出版本書之前,我根本不準備發表,也很少示人,它只屬於我。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這其實也是我的學術研究的一個特點,而且越到晚年越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是天生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學術與藝術的叛逆者。當然也造成了我的學術、藝術的某些局限和缺憾,我坦然承認,卻不準備改,改也改不了。
我的攝影觀的另一個要點,就是強調攝影所表達的是一種人對自然的「直覺的,本能的感應」。因此,我的攝影也完全憑著自己與自然風景相遇的瞬間直覺與感悟,而反對攝影技術的介入。
我從來不研究攝影技術,連一本攝影專業的書都沒有讀過;我始終使用的是傻瓜照相機,直到2016年我到柬埔寨、泰國旅遊,因太專注於拍攝大象,將照相機甩碎,上海的幾位學生特地送我一個比較現代的照相機,我始終使用不好,更不用說手機照相,最近一兩年我逐漸不再拍照,不適應新技術、新器材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樣的完全不講技術的攝影自然上不了台面,這是我長期拒絕公開發表的原因所在。
問:您之前喜歡繪畫,後來轉向攝影,您覺得二者是相通的嗎?
錢理群:1960年代,我分到貴州安順衛生學校教語文,才20來歲,生活與精神都處於極度貧困之中,我就到大自然中尋找生命的慰藉:清晨,我常常登上學校對面的山,去迎接黎明第一線曙光,一面吟詩,一面畫畫。為了體驗山區月夜的美感,我半夜起床,跑到附近的水庫,讓月光下的山影、水波,一起瀉在我的畫紙上。下雨了,我衝出去,就著雨滴,塗抹色彩,竟然成了一幅幅水墨畫。這些畫後來付之一炬,但看過的朋友都說有種童趣,其實就是我努力保存的赤子之心的外化。
我大概也就在繪畫之美與貴州真山真水之美的交融里,感受到了藝術的魅力,潛移默化地打下了藝術思維與技藝的基礎。在我這裡,由繪畫轉向攝影,應該是順理成章的。所以,也不能簡單地認為,我的攝影毫無藝術上的準備。應該還是有的。
錢老攝影作品
記者:攝影是花費時間花費金錢的一個愛好,您家人支持嗎?
錢理群:我也想藉此對我剛剛遠行的老伴表示感激、懷念之情:她不僅對我到處亂跑亂拍照完全理解全力支持,自己也參與了我的攝影:我的那些生日怪臉就是她拍的,還有那張我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以及我獨坐樹林間閉目傾聽鳥鳴的照片,也都是她的作品:我的這本書其實是獻給她的。
問:這組生日照片,您為何稱為「卸下面具的我」?
錢理群:很多朋友對書中「搞笑」的照片很有興趣,覺得「好玩」;我的內心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組照片也是自有背景的:它是我66歲生日和老伴私下嬉戲由她隨手拍下的,這在每一個人的家庭生活中,本是經常發生、再自然不過的事。它的引人注目之處,在於那著意的放鬆,放肆,誇大的自由、隨意感,這乃是因為我們總是戴著面具,生活得太緊太累,太虛太假,太壓抑,就只有借私密的搞笑,作出自我解放的姿態。
這固然很痛快——終於「玩」了一把;但也令人心酸——一輩子就此一次!現在將它公開展現,無非是提示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才能使我們的人性的方方面面獲得真正自由與釋放,而不要只是在偶爾的情境下作一次表演?
錢老攝影作品
問:您喜歡自然,但為何也愛拍人臉?
錢理群:不可忽視的,是我對大自然的「純凈,崇高」背後的「神性」的無限神往。記者朋友注意到我對「人臉」(還應該加上「神臉」)的特別關注,這也是出於人和神的「神性誘惑」。
我特別喜歡拍普通人的臉,兒童的臉,以及中外寺廟神像的臉,而且喜歡用大特寫鏡頭。「這是『我』與『人』、『神』的瞬間妙遇,靈性交流,是『真人』的顯現」。
我對大自然的膜拜,對「天、地、人合一」、「人性與神性合一」的境界的嚮往和追求,都是與宗教相通的。
問: 書中,先生更強調自己是「五四之子」,意涵更為闊達,原因是什麼?
錢理群:我強調自己是「五四之子」,其中一個目的,是要回答我的「大自然情結」的思想來源。
我的覺醒與反思,要到90年代、新世紀反思工業化、現代化的時候。其重要轉折點發生在2002年,在我退休前的最後一課上,學生問我:老師離開北大後,準備去哪裡?我的回答是「三回歸」:回歸家庭、書齋,即回歸內心;回歸中小學,即回歸兒童、青少年世界;回歸貴州,即回歸大地:鄉土與大自然。
從2003年起,我帶著「認識腳下的土地」的問題,開始了我的地方(貴州)文化研究。在這一過程中,我接觸到了鄉土社會和少數民族地區的動植物崇拜,山石崇拜,我就在自己的晚年,從民間鄉土社會獲得了重新認識、反思我和自然關係的思想資源,這自然是意義重大的。
我的反思,並不局限於我和自然的關係,儘管我把「精神界的戰士」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自有一種積極的意義和價值;但不可否認,這樣的「戰士」人生對自我人性的傷害:它壓抑了我內心同樣強烈的柔軟,純凈,寂靜,天真的這一面。
我在本書里有這樣一段話,說的就是我內心的矛盾與遺憾:人的內心世界比人們想像的要複雜、豐富得多,充滿著各種對立矛盾、相反相成的因素。但主客觀的種種原因,卻使人只能將多種因素、多種可能性的某些方面得以發展,形成人們看到的此人某種生命、性格形態。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內心的另外一些因素、可能性實際是被壓抑的,未能發揮的,這就形成了某種遺憾。而且因為是片面的發展,就必然有許多缺陷。對一個追求生命的全面釋放、發展的人來說,他對自己已成既定生命形態和性格,必然是不滿的,而渴求某種突破。
問:那您怎麼來處理內心的矛盾?
錢理群:我是從兩個方面來尋求突破的。一是「尋友」,就是我在多個場合說到的,「一旦遇到將自己未能發展的『另一面』充分發展、發揮的另外一個人,就必然要把他看作是『另一個自己』,而且是渴望而不可得的『自己』,就若獲知音,傾慕不已,傾心相待」。另一個舉措,就是在實際生活里,尋找、開拓另一種生命存在方式,多少釋放一點自己人性中被壓抑的,未能發揮的方面。
於是,在退休以後,我選擇了走進大自然:不僅通過旅遊,更在日常生活的閒蕩、漫遊里,去發現大自然。而你的身心也就徹底放鬆,人性中更本然、更具神性的方面,也得以從容呈現,用攝影記錄下來,就構成了生命的「另一面」。
現在公之於眾,不僅有助於朋友對你的理解,更是一種人生、人性追求的展示,這就是魯迅說的,人性的此岸、現實形態總是「偏至」的,而且這樣的「偏至」也自有意義;但卻不能放棄彼岸、理想的「人性之全」的嚮往與追求。這樣的人性之全,雖不能至,經過自覺的努力,卻是可以逐漸接近,人性是能夠,也應該不斷調整、改善的。有了這樣的人性調整和改善,人的生命就可以「苟日新,日日新」了。
問:您以往更多的是社會關懷,這次展示的是柔軟的人性關懷。
錢理群:我在近年不斷提出「人和自然的關係」,背後確實有一個「大關懷」。在收入本書的《關於人和自然關係的深層次思考》里,我就向年輕的朋友們明確指出,在當今的中國和世界,以至未來的三十年、五十年,也就是中青年朋友所生活的時代,人和自然的關係,將成為人類第一大問題,人和自然之間的不斷較量與協調,將成為未來很長歷史階段的時代主要內容,時代主題詞。
這和朋友們關注的那個關心和研究教育、魯迅、知識分子心靈史,喜歡思考與提出「大問題」的錢理群,是一脈相承的:錢理群的「社會關懷」和「人性關懷」的「兩面」,現在都統一到關於人和自然關係的關懷和思考里了。
我多次說過,自己的社會關懷和發言,是以我的學術研究為基礎的,兩者之間是存在內在一致的。現在我的人性關懷自然也會深化我對自己的研究對象——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知識分子的認識。
問:您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在出版了《錢理群的另一面》後,還有哪些「另一面」是您想繼續完成的?
錢理群:梁漱溟先生曾經說過,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處理三大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己內心的關係。我是在進養老院前讀到這句話的,我感到極為震撼,立刻想到自己(或許還有我的同代人)的一生。
我決定要進養老院的動因之一,就是不甘心一輩子這樣窩囊地活著,希望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活得稍微正常一點,舒暢一點,簡單說,就是要活得「人性化」一點。關鍵在重新處理好這三大關係。為此,我為自己的養老院生活設計了兩項主要內容:關在書齋埋頭寫作,在院子裡遊走。埋頭寫作,就是沉潛在歷史和內心的深處,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升華到一個更加開闊,自由,豐富的境界;在院子裡遊走,就是欣賞自然之美,追求「每天都有新的發現」。
我也要求通過每一次寫作,自己的內心世界都有新的開拓。這樣,我在精神上幾乎每天都處於「新生」狀態,和身體的老化形成奇妙的平衡。我唯一淡化的,是與人的關係。我幾乎拒絕了所有的社交活動,與養老院的居民也只是相敬如賓,很少來往。
我通過讀書交友,和信得過的老朋友聊天,維持一種相對單純、和諧的人際關係。至少我入院的這四年,基本做到了這三大關係的和諧,算是對我的不健全的人生的一個彌補吧。儘管我依然堅持社會關懷,即所謂「在邊緣位置思考中心問題」,就不免有許多焦慮;但總體上是寧靜,從容,溫馨的。
這樣的最後人生,是不是人們喜歡說的「儒道合一」,我不知道,至少我主觀上沒有這樣的自覺。至於我在這本《另一面》之外,還有什麼待展現的「另一面」,大概是有的吧。我2002年退休時談到的「回歸大地」,其實是有兩個含義的:「回歸自然」之外,還有「回歸鄉土」,這就是我的貴州地方文化研究。經過此後10多年的努力,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總結性的成果:由我主編的200萬言的《安順城記》,準備在明年年初出版。到時候諸位可以再看看這「另一面」是個什麼樣子。
問:對於年輕人,您現今最本質與普遍的關切是什麼?
錢理群:自從住進養老院以後,我和當代青年已經很少交往,也不太了解了。但青年已經滲透到我的生命深處,我的社會關懷與人性關懷,不可能沒有青年。因此,這裡也可以憑藉我的人生經驗和現實觀察思考,對青年說幾句話,主要有兩點。
其一,還是我的那句老話:「『人在自然中』,真正地『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這本身就是一個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生存方式,同時也是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教育方式」。因此,我期待青年儘可能創造條件,尋找機會,到大自然中去,到鄉村去,「認識腳下的土地」。
其二,我們正面臨一個以人工智慧為中心的科技大發展,以及中國和世界的歷史大變動的時代,能否具有「創新」思維、技能,就成為國家、民族能否自立、個人能否立足的關鍵。青年一定要在培育自己的創新思維和技能上下功夫,做準備。
在我看來,創新思維有兩個要點。一是要永遠保持「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這是不斷創造發明的源泉與動力;二是要有異端思維,能夠對既定的公理、公意、共見、定論提出質疑和批判,同時具有想像力,在別人覺得不是問題的地方提出問題,在別人認為不可能的地方,想像、創造出可能性。這或許是一個高標準,卻實實在在地是現實與未來時代的要求,希望青年朋友即使暫時做不到,也要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