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走向大鵬的反面

2021-02-05     毒藥君

原標題:大鵬走向大鵬的反面

很長一段時間,大鵬被認為是缺乏個性的普通人,卻偶然進入娛樂圈。他從網絡編輯開始,一步一步,到主持人,網劇導演,電影導演。曾經在紅毯拍攝別人的人,如今成為被拍攝的對象,這讓大鵬覺得,他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和「屌絲」的熒幕形象相反,私下的大鵬沉穩,內向,極度謙虛,甚至有點「自卑」。

在《吉祥如意》之前,作為電影導演,大鵬一直沒有受到足夠的認可。《煎餅俠》的票房是11.6億,豆瓣評分是5.6,很多人說,《煎餅俠》是一部爛片。去年,大鵬參加《演員請就位》,因為主持風格而飽受爭議。在大鵬看來,爭議的根源是身份認同的錯位,他以「發起人」的身份參加節目,可以有分量說出自己的觀點,但外界仍把他看作主持人。

今年,大鵬的新片《吉祥如意》上映。這部電影的初衷,是想探討電影本體和作者的關係。這次,大鵬不再拍喜劇,把拍攝對象轉向了家人和他自己。有意無意間,他再次走向自己的反面。又或許,這部電影只是一個枝蔓,一個偶然。一切需要時間來說明。而電影、大鵬、圍繞在大鵬身邊的爭議,也共同構成了觀眾對這部電影的體驗。

文丨李純

編輯丨靳錦

2016年夏天,大鵬在橫店拍戲,拍的是袁和平的《奇門遁甲》,一部古裝奇幻片,在電影里演一個大夫。為了適應這個古代角色,他有半年沒有戴眼鏡,平時生活也不戴。這是他演戲的辦法。

他聽說有一部正在上映的文藝電影,獲得了很高的評價。他在網上看了一些評論,基本都是讚譽,有人說,這是中國近五年來最好的電影。出於好奇,他特意買票去看,也覺得新穎,看到了新導演新的拍攝方式。有一天拍完夜戲,回酒店的路上,飄著薄霧,路兩邊有樹,很像電影中的一個場景。他用手機把這個場景拍下來,配上和電影相似的旁白。晚上在化妝間,他問工作人員,你看過那部電影嗎?對方答,還沒時間看,聽說特別好。大鵬拿出早上拍的片段,說這就是它的預告片。對方看完說,真的好。

通過這件事,大鵬覺察到一個道理,觀眾在看一部電影之前,會做功課,比如看豆瓣評論,而那些最熱門的評論,往往給電影定了調,也影響了人們對電影的觀感。他繼而想到自己。那時,距離《煎餅俠》上映快要一年,《煎餅俠》是他導演的第一部電影,票房11.6億,收穫了巨大的商業成功。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說這是一部靠大牌堆砌的爛俗電影。《煎餅俠》的豆瓣評分是5.6。

大鵬想,是否因為對我的印象,大家會對我的電影帶有先天的判斷?比如,他是個搞喜劇的,更刻薄的人也許會說,他是拍爛俗喜劇的。大鵬想,如果我去拍一部沒人想到是我拍的電影,我再把拍這部電影的過程拍下來,人們會怎麼評價它?

那時,除了拍戲,他正在籌備第二部電影《縫紉機樂隊》,還是喜劇片,講一群小人物組樂隊追夢的故事。因為置景要造一座22米高的吉他雕塑,要建五個月,電影就擱置下來。拍攝地選在吉林省集安市,一個中朝邊境的小城,也是大鵬的老家。他的姥姥住在集安下面的柞樹村。期間,他去村裡看望姥姥。離開時,姥姥站在在村口道別,他從車窗看,姥姥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點。大鵬想,春節快到了,姥姥怎麼過年呢?除夕那天,她怎麼起床,會吃什麼,怎麼籌備年夜飯,會接待哪些客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姥姥過年了。他萌生了拍姥姥的想法。

他想拍一個姥姥過年的故事。在柞樹村,姥姥和他的二舅、三舅一起生活。十幾年前,三舅得了腦炎,腦子燒壞了,又離了婚,一直由姥姥照顧。大鵬覺得這個故事應該是真實的。但他又不想拍成紀錄片,他想到一個辦法,找一個演員,混在他的家族中間,直覺中,這個角色應該是女性,也許可以扮演大鵬,就是女版的他,也是兩代女性的交流。同時,他把劇組分成A組和B組,說起來有點繞,A組負責拍電影,B組就拍他怎麼拍電影,兩組內容將構成一部電影。

2017年,大鵬開始拍《吉祥如意》。他不知道,當這樣一部電影出現,觀眾將怎樣看待它,又將怎麼看待大鵬?

很多人知道大鵬是因為《屌絲男士》。那是一部2012年播出的網劇。《屌絲男士》沒有主線故事,每集由十到十五個段子組成。這種碎片化的方式反而很適合在網絡觀看。大鵬先後請到柳岩、李響、孫儷等人出演,又用這些片段邀請到更多的明星,最後,明星成了《屌絲男士》最大的賣點。

在那幾年,大鵬的形象是穿著花哨,戴黑框眼鏡,言行出挑,想紅卻一直不紅的主持人。儘管私下,他截然不同,他性格靦腆,出於禮貌,說話不會直視別人。大鵬說,「屌絲」是他刻意灌輸的形象。

大鵬經常說,柳岩是他的恩人,因為柳岩是大明星,她最早答應加入,而且是主角之一,是柳岩的號召力幫助他吸引到更多的人。但柳岩對我說,她並不覺得她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因為大鵬太周到了,他完全遷就你的時間,也不會讓你在現場多等一分鐘,他完完全全把你當做他的最佳男主角、女主角,讓你無法拒絕他。」

2012年,《屌絲男士》的編劇蘇彪第一次見到大鵬,在一個電影院,那晚大鵬正在搶拍一位喜劇明星,對方不願意配合,蘇彪想,那就彆強人所難了唄。但是大鵬一直在想辦法,「一種叫做志在必得的場籠罩在我們初次見面的上空」。蘇彪說,大鵬是他見過最努力的人,有時候他也不理解,大鵬的努力是為了什麼。

2014年,大鵬寫了一本自傳,講述了他十年北漂的心路歷程,如何從不知名的網絡編輯變成一個公眾人物。大鵬最初的夢想是做一名歌手。大鵬畢業於吉林建築大學管理系。他的心思不在建築,而且他有嚴重的恐高症,不適合干工地。在大學,他整天抱著吉他在宿舍彈琴,對著網絡聊天室唱歌,他寫了很多歌,都是抒情的愛情歌曲。大四,有個網友介紹給他一家哈爾濱的唱片公司,讓他去面試。這是個騙子公司。老闆說,我和你簽約,但是需要十五萬。他從集安老家湊了三萬七千元,交給了老闆,說剩下的打欠條。老闆帶他去北京錄了一首歌。之後,老闆就消失了。

他絕望,茫然,在天津的外貿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但不到一個月,他就辭職了。他不死心,也許去了北京,還有做歌手的機會。

那年4月,他來到北京,面試過電台主持人,酒吧歌手,都失敗了,最後在搜狐找了一份網絡編輯的工作,月薪八百元。他在通州租了一套房子,挺破的小區。慢慢地,他獲得了採訪明星的機會,每天接待三四組明星,也會去紅毯、春晚彩排的現場抓拍。他長相普通,又有東北口音,因此總害怕自己被淘汰。他有意地培養自己在鏡頭前的形象,網友喜歡輕鬆的內容,他就不顧一切地開玩笑,有一次,他問許巍,「你那首《藍蓮花》是某一天逛易初蓮花超市的時候寫得嗎?」

2006年,搜狐從電視台聘用了專業的主持人,大鵬面臨下崗。他決定自己做一檔節目,盤點一天之內發生的娛樂事件,起名《大鵬嘚吧嘚》,由大鵬主持,有點類似現在的脫口秀。看起來,不用花什麼錢,只要配上誇張的標題,就可以吸引點擊率。大鵬說,「那個時期的我是一個大齡不紅男主持,我反覆在節目中灌輸這個形象。」也是這檔節目,讓大鵬從搜狐爭取到拍網劇的機會。

在自傳里,大鵬毫不掩飾對成名的渴望,他寫道,「我見過太多的明星.....我想成為其中光亮持久的一顆。」大鵬對我說,他第一次體會到成名的滋味是2014年,他帶著他的自傳去各地簽售,幾乎在所有城市創造了銷售記錄,在北京西單的圖書大廈,等待簽售的人群從五樓排到了地下車庫。

但是他說,他不會因為這件事有任何的沾沾自喜。比方說,去餐廳吃飯,他還是喜歡坐在大廳,而不是找個包廂。他仍竭力維持他原來的樣貌,一個「吃苦耐勞」的人,以至在片場,他至今沒有獨立的休息區。大鵬說,「也許未來會產生變化,但到目前為止,我希望自己過得別那麼舒服,它(吃苦)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創作的一部分。」

「我對自己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大鵬也說不清,他為什麼這麼努力,可能是「我的成長環境塑造了我的性格」。

在申奧的印象中,大鵬是個「心很重」的人。2019年,柳岩和大鵬主演了他的電影《受益人》。兩人的性格形成鮮明的反差。柳岩率真,熱情,活潑,大鵬呢,靦腆,內向,低調。申奧說,大鵬會耐心、專注地聽別人說話,但當他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會很謹慎。還有一些小事。比如,有時候,申奧聽他說一些話,能感覺到他心情不好,過了很久以後,大鵬才會吐露一點兒心聲,告訴他自己經歷了什麼。可申奧早就忘記了。

「他很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我不太在意,我也想。」柳岩笑著說。《受益人》是他們第一次一起主演的電影。當他們共同接受採訪,面對觀眾的評論,大鵬常常驚嘆,說柳岩,原來你這麼強大,為什麼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解他。」

很長一段時間,大鵬被認為是個缺乏個性的普通人,卻偶然進入娛樂圈。大鵬自己也覺得自卑。他在電影節走紅毯,看見紅毯盡頭的記者,舉著攝像機等待明星說幾句話,哪怕打一個招呼,那裡曾經也是他的位置。他會冒出一個念頭,他覺得他去到了自己的反面。

這個念頭讓他不安。在一次採訪中,大鵬說,「我在他們心目中是什麼樣的呢?以前是並肩作戰的戰友,現在是他們拍攝和採訪的對象?他們怎麼評價我?他們會怎麼想我?我覺得我活得太虛擬了。你變換了賽道,然後你跟另外一個領域的職業選手競爭,所以我特別自卑,因為我總是能遇到說話很漂亮的人或者條件更好的人,但是我是什麼呢?我老在想,別人判斷的我和他們期待的我是什麼樣的呢?」

申奧拍過很多明星的廣告,只有長相不普通,有辨識度的人才能當演員,而大鵬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他可以變成任何人,像個橡皮泥。申奧說,在《受益人》現場,大鵬化完妝沒有人能認出他,卸完妝大鵬又變回一個男孩,皮膚很好。

對大鵬而言,長相普通反而成就了他在《屌絲男士》的表演,上一秒是白領,下一秒就能變成算命的老頭。馮小剛很喜歡《屌絲男士》,他說,大鵬的幽默不是坐那兒瞎編出來的,是從生活里長出來,和當代生活血肉相連的幽默感。2016年,他邀請大鵬參演《我不是潘金蓮》,飾演一名基層法院院長,唯唯諾諾,有點市儈,戲份不多。看過電影的人都誇大鵬演得好。馮小剛說,大鵬的神色里有一種模稜兩可的感覺,他越嚴肅,他的幽默感就越強,「我覺得他帶著小鎮青年的味道。」

大鵬拍電影也是因為普通。2013年,影視公司來買《屌絲男士》的版權,想拍一部電影,指定他主演。那時,大鵬從來沒想過做電影導演。他見了很多導演,收到很多劇本,開了很多會,有幾個故事他覺得挺好,唯一困擾的是,為什麼是他來演?他自問,我的不可替代性在哪兒?

最後,大鵬決定自己寫劇本,當導演,拍了第一部電影《煎餅俠》,主角的原型是他自己,一個叫大鵬的演員。

2015年7月,大鵬帶著《煎餅俠》在全國路演。有一次,他在廁所碰到很久不見的熟人,那人說,你來主持啊。大鵬尷尬了一下,沒好意思告訴對方,這是他導演的電影。他飛快走出了廁所。

大鵬想,是不是我主持人的符號太重,以至於我去什麼活動,哪怕是我導演的電影,別人都以為你是來主持的。從那以後,他很少再參加主持工作。

去年,《演員請就位》邀請他,給他的定位是節目發起人,一個在導演和演員之間,能夠聯繫雙方,給出建議的人。節目組承諾,大鵬可以在淘汰的演員中選擇三位,拍一部短片。大鵬很想拍這部短片,這是一個難得的向大眾展現他導演能力的機會。他說,他的心態就像一個喜歡跑步的人,參加了一場馬拉松比賽。

這個節目給大鵬帶來了近年來最大的爭議。因為他介入了郭敬明和李成儒的爭論。在舞台上,他說,「這次我站他。」他指郭敬明。這句話被挑出來,指責大鵬作為一名主持人的失職。「大鵬情商」上了熱搜,評論區罵聲一片,最刻薄的說法是,大鵬跪舔郭敬明。

幾個月後,我和大鵬談到這個話題,他說這件事讓他很不開心,「只要想到我就不高興」,他說他當時只想終止話題,沒有別的想法,他想不通,他明明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麼被別人說成那樣,「但我又不知道怎麼辦。」

他覺得也許是大眾對他的認知產生了偏差。他認為自己是個導演,在節目中,他的主要工作是在片場指導演員,其次才是主持。但觀眾不這麼認為。可能是剪輯的關係,主持的部分被放大了。他想,既然是導演,為什麼不能表達觀點呢?

陳祉希是大鵬的電影製片人,除了大鵬,她也曾是陳思誠、徐崢、韓延的製片人。在她看來,大鵬是個成功的導演,第一部電影就邁入了十億,「全行業數一數,拍電影過十億的加一塊,應該不超過三十或者四十個吧。」第二部《縫紉機樂隊》的票房也超過四億。但她很少聽別人說,大鵬是個好導演。

她曾深刻地和大鵬探討過,為什麼大鵬容易被罵?「大家覺得你是拍《屌絲男士》的,憑什麼拍電影賣十個億?當然我不能揣測大眾的心理,大眾會罵我,你憑什麼這麼想?但是我的感受是這樣子的,我覺得對他的認可遠遠不夠他的付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大鵬問她,希希,是我哪兒做得不對了嗎?為什麼我老是讓別人誤解我呢?

「好像在電影本體來講,別人一直沒有給大鵬一個在導演稱謂上的認可。」陳祉希說。

計劃中,扮演大鵬的演員叫劉陸。選女演員的時候,大鵬覺得這個人不能太出名,不能觀眾一看就認識,要能跟全家人融入在一起,而且年紀也得和大鵬相仿。劉陸參演過賈樟柯的電影,有和素人演戲的經驗,還主演過幾部文藝片,但都沒有上映,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她。大鵬覺得劉陸很合適。

兩人約在麗都某個酒店的大堂。劉陸對大鵬的印象是,一個喜劇片導演,也許是個搞笑、喜歡逗樂的人。見面後,劉陸發現之前的印象全是錯的,大鵬挺嚴肅,話不多,點到就行,也不閒聊,有時沉穩得讓人害怕。

大鵬對劉陸說,我們高高興興回家,拍一場跟姥姥過年的戲,你就演女版的我,我們去拍一場天意。劉陸注意到有架機器一直在拍他們。

聽完,劉陸很感興趣,唯一擔心的是表演。行業人都知道,和素人演戲,專業演員很吃虧,稍不留意就會露出表演的痕跡。可是劉陸又覺得,她不怕這個,她不喜歡用技巧演戲,而是喜歡體驗人物的內心,再做出反應,好像她就是那個人。

為了體驗生活,劉陸在開機前提一周到達柞樹村。她從北京出發,先坐飛機去通化,又轉了幾個小時的汽車。姥姥是普通的農村老太太,純樸,平靜,不太說話,看見劉陸說,姑娘,來,進來。讓劉陸有點害怕的是三舅,聽說他會做些暴力的舉動,比如看見陌生人就要打,有時會瘋狂的砸門。劉陸躲在姥姥身邊,不敢靠近他的房間。姥姥說,你進來進來,沒事。劉陸就進去了,發現三舅像個小孩,喜歡吃包子,抽煙,喝酒,但別人把白水遞給他,說喝酒,他就喝,覺得那也是酒。劉陸聽說,三舅有個女兒叫麗麗。麗麗一直在北京生活,已經十年沒有回來看望他了。

姥姥有五個孩子,大鵬的媽媽排行第四。那年春節,大鵬的父母、大舅、小舅也都趕回柞樹村,幫助大鵬完成電影。幾年前,大鵬的爸爸得了腦血栓,每年冬天待在三亞,等到第二年五月再回東北。這是他們久違的重聚。

電影開拍前一天,姥姥不慎摔跤,暈了過去,立刻進了醫院。姥姥平時身體挺好,大鵬去醫院的時候,大夫說,過幾天就能醒過來,沒想到幾天後,姥姥去世了。

事情完全脫離了預想的軌道,好像上天和他開了個玩笑,又好像是為他特意安排。一切是命中注定嗎?他不敢細想,腦子是懵的。晚上劇組開會,大鵬不停地抽煙,劉陸想,大概就不拍了。大鵬說,不能讓大夥大過年的白折騰一趟。大鵬提議,乾脆讓劉陸扮演麗麗,把主角從姥姥變成三舅。

陳祉希當時懷了孕,沒有去東北,但她一直關心拍攝的進展。姥姥住院後,陳祉希對大鵬說,哥,你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我能接受它拍不完,或者從現在開始停掉,我們不拍了。大鵬說,大家都下來了,我還是要把它拍完。陳祉希說,這是大鵬的性格,他不願意辜負別人。

他們總共在柞樹村拍了十五天。劉陸說,大鵬非常平靜,也許因為他是導演,反倒是她經常崩潰。她想,我爸爸怎麼辦呢,就他一個老人,好像沒有人要他了。她覺得三舅真的是她爸爸。有時回到監視器,她還在流淚。這時,大鵬不說話,會擁抱她一下。劉陸想,大鵬的感情埋藏在很深的地方。

劉陸和三舅

殺青那天是2017年1月27日。拍完後,大鵬回到北京,三個月後投入到《縫紉機樂隊》的拍攝。2018年,他和剪輯師把《吉祥》剪了出來。接著,他想自己剪《如意》,因為《如意》太真實,也許是他第一次這麼暴露自己。有一次剪到姥姥去世,他哭了一個晚上,之後一個禮拜沒碰過素材。直到2020年,他才把《如意》剪出來。

2020年7月,《吉祥如意》入圍金爵獎,在上海電影節首映。看完電影,有人問,電影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也有人問,為什麼大鵬要拍這部電影?很多人覺得,這部電影不像是大鵬拍的。

《吉祥如意》於今年1月29日公映。電影分成兩個部分,前半部叫《吉祥》,後半部叫《如意》,就像前面所講述的,《吉祥》是那個故事,《如意》是講大鵬拍攝《吉祥》的過程,好像一個套子套著另一個套子。

我是在大鵬工作室一間空曠的觀影廳看的《吉祥如意》。我坐在第一排,除了零星的兩個工作人員,一個人也沒有,屋子裡很清冷。電影也是。開片是白雪皚皚的東北農村,灰色的磚瓦房,和光禿禿的樹林。大鵬的家人依次出現,劉陸也出現了,儘管是春節,人們的神情沉重,好像埋藏了許多心事。然後是葬禮,螢幕上是火光和匍匐在地面哭泣的人。

電影一個多小時,大鵬直到《如意》才出現,成為電影的主角。在《如意》里,大鵬非常疲憊,不停地抽煙。有一幕是他躲在賓館的房間,門關著,機器對著門拍,哭聲從裡面透出來,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裡面人的痛苦。我仔細地看著大鵬,生怕錯過他的每個鏡頭,每個反應,你會很自然地好奇,他拍這部電影的心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電影結束後,大鵬走進來,好像他一直等在外面。他和我握了握手,問我對電影的觀感。他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和卡其色的雪地靴,帶一頂毛線帽和一副眼鏡,皮膚很白,像個大男孩。他的聲音溫和,語速也很慢。屋外坐滿了人,正在等他開會。他說他的下一部電影將回到喜劇片。

大鵬在《吉祥如意》片場

一周後,我在北京第二次見到他。那是個寒冷的上午,他依然穿得像個大男孩,白色的衛衣,灰色的運動褲,襪子把褲腿包在裡面。就像我從很多人聽來的那樣,他很有禮貌,周到地遞給我一杯咖啡。他對每個問題都很認真,即便不高興,也只是微笑地搖頭,再委婉地說出想法。

去年,他在寧波拍《花木蘭》,《演員請就位》的節目組跟拍他,期待能拍到他生氣或者崩潰的畫面。《花木蘭》的拍攝時間是兩天,第二天,道具組弄丟了花木蘭的匕首,大鵬覺得不可理解,拍電影是極度專業的事,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大的失誤?道具組臨時做了一把假匕首,假得經不起細拍,只能靠打燈。但到最後,節目組也沒拍到大鵬發火,大鵬說,他只是覺得很失望。

「我不太會激烈地表達,也不知道該怎麼發脾氣。」大鵬說,「可能是我性格的原因。」

倪虹潔告訴我,如果不是大鵬選擇她演《花木蘭》,在《演員請就位》,她大概會有點落寞地離開。最大的打擊是,她以為她是個好演員,別人卻並不這麼看待她,但是大鵬把她留了下來,還讓她演花木蘭,一個她可能一輩子也演不到的角色。倪虹潔說,大鵬是個難得的「好人」。

在片場,倪虹潔幾乎沒有睡過覺,拍到後來,舌頭腫了,說不清楚話。她感覺全身的潛能被激發出來,她覺得大鵬也是。大鵬會特意跑到她面前給她打氣,誇她演得好,哪怕很累,也會擠出一張笑臉。

後來,大鵬說,選倪虹潔是因為她淘汰時候的神情,仰著頭,挺倔強的樣子。另一個原因是,倪虹潔說,「感謝五位導演」,這句感謝包含了大鵬。大鵬說他很感動。

那次見面,我們談起觀眾對《吉祥如意》的反饋。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放映中,觀眾最好奇的不是電影本身,而是大鵬,好像大鵬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當人們對他的印象仍停留在《煎餅俠》,也許是更早的《屌絲男士》,自然會想,一個拍情景喜劇出身的商業片導演,又怎麼會去拍一部作者電影?

「當大家還在用當時的內容去評價你的時候,你對自己又有了不同的看法,我的滯後性就是這樣。」大鵬說,「我在推薦新電影的時候,還是會有人問《煎餅俠》是一部爛片,你怎麼看?我已經給不了答案,那個東西離我太遙遠了,我要做的就是往前走。」

大鵬對我說,這十幾年,從網絡編輯到電影導演,他的生活發生了陡峭的變化。年輕時,他渴望知名度,想紅,「我當時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坦誠地說。但是現在,顯然和剛來北京的情況有了很大的差別,他說,我已經度過了極力想要證明自己的時期,「我現在就是想拍一部電影,又一部電影。」

《吉祥如意》在豆瓣開評論那天,收穫了一些好評,大鵬第一時間截圖發給蘇彪,蘇彪說,「他高興得像個剛拿了獎狀回家的孩子」。在他看來,《吉祥如意》並不代表大鵬的轉型,「他並非對商業片和喜劇片倦怠,只是對各種方式的表達充滿好奇。」

申奧第一次看到《吉祥》是在2018年。有一天,他和製片人找大鵬聊劇本,大鵬說,對不起我要遲到半小時,你們等等我,你要閒得沒事,我就讓工作人員放片子給你看。申奧和製片人稀里糊塗地看了《吉祥》,看完亮燈,旁邊的製片人已經淚流滿面。

申奧非常意外,也非常震撼,「我完全不知道他會拍這樣的東西」,「我最意外的不是手法,他有什麼動機,為啥想做這件事是讓我最意外的。」等他看到完整的《吉祥如意》,他評價,「我不太好定義那個東西叫啥,我直接管它叫哲學意義,就是解構藝術,解構真實。可能呂樂的《小說》給過我這樣的感覺。」

申奧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類似其他科班畢業的導演,大學拍短片,拿了很多電影節的獎,因此獲得拍長片的機會。他們看過很多電影,崇尚經典,認定有些一成不變的東西是寶貴的。但大鵬不一樣,他喜歡冒險,喜歡新鮮,有時會冒出獨特的想法。比如,大鵬和申奧說,想拍一部有個明明白白的大女主,但女主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的電影。申奧說,這樣的想法會讓大鵬興奮。

《吉祥》剪完後,陳祉希說,只要是電影節,我們都送。國外走了一圈沒進,又送了FIRST青年電影展,劇情片的評委覺得是紀錄片,紀錄片的評委覺得是劇情片,兩方都說不清,就沒入選。連劉陸自己也懷疑,我是演了一部電影嗎?

最終,《吉祥》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獎。頒獎詞說《吉祥》是「真實與戲劇的結合,近乎天衣無縫」。在台上,大鵬很感慨,「長久以來我都在想,自己可能存在的意義,別人評論我特別普通,如果大鵬能做到的事情,大家也可以做到,所以希望這個獎盃給你們力量。」他說。

那時,《如意》仍在拍攝中,在金馬獎的舞台後面,劇組的鏡頭記錄下了這一幕。

柳岩對我說,她非常感觸,認為《吉祥如意》是大鵬最好的一部作品,她為他驕傲,「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對自己說,柳岩,你的好朋友大鵬已經起飛了,他是如此的優秀,你用十年的時間大概都追不上了。」她轉而和我說起另一個故事。《屌絲男士》播出後,兩人去附近的商場吃飯。在電梯上,不斷有人認出大鵬,和他打招呼,倒是很少有人認出柳岩,柳岩說,「這是一個微妙的藝人之間比知名度的過程」,她納悶,為什麼大鵬這麼紅了?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認出我?她又發現,那些人說的是,「哇,你屌絲演得真好」,「你喜歡大保健嗎」,「大鵬,你怎麼生活中不搞笑啊」,他們以為《屌絲男士》就是大鵬該有的樣子。柳岩說,大鵬非常彷徨,迷惑和困擾,「但是我當時沒有把重點放在這兒。」

1月23日,《吉祥如意》上映一周前,FIRST青年電影展在北京舉辦了《吉祥如意》的第一場點映。來看電影的基本都是青年導演,也有編劇、演員等。結束後,大鵬來到現場和他們交流。紀錄片導演陸慶屹說,「我覺得大鵬挺有才的,我現在終於承認你有才了。」

大鵬說,他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主要的情緒是懵,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推著他走。他說,「我沒有那麼多複雜的作業系統和想法,我最近最大的感受是,我的能力可能就是這樣了。」

在現場,大鵬說了一個故事。本來電影叫「吉祥如意」,因為三舅叫王吉祥,如意的意思是如了天意。去年年初,他在家剪輯《如意》,始終對結尾不滿意,好像缺了什麼。他記得他有個DV,他總是用它拍身邊的人和事。他找到裡面的素材,有一段拍的是2008年春節,在姥姥家,三舅在吃包子,那時他的頭髮還是黑的,姥姥拄著拐杖,穿著紅色的毛衣,每個人都很高興。姥姥靠在門邊,對著大鵬笑,她推開門,指著貼在門上的窗花,窗花上寫的正是「吉祥如意」。好像命運攤開了一雙手給他看。

當我看到素材,我毛骨悚然,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要拿機器拍這個內容,大鵬說,我好像被命運釘在了那扇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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