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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当年,梁启超以师长的身份训问徐志摩,你的人生难道只有爱情?据说徐志摩的回答是:
我追求真。
徐志摩逝世后,林徽因的悼念文章中提及一件小事,虽是小事,却是一花一世界的映现。有一次,下着倾盆大雨,徐志摩跑去敲朋友的门,邀对方一起去桥上等。等雨后的彩虹。朋友不去,并且劝阻他。徐志摩转身兀自奔向雨中。
后来林徽因提及此事,问他怎么有把握会看到彩虹。徐志摩笑答:
完全诗意的信仰。
“我追求真。”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几个字。读他的文字,读他的情感故事,这股建立在诗意信仰上的求真精神,总是令人感动,于是各种忤逆、乖张的思想与行为都能因之获得谅解。有些人,形态老了,心境仍是孩童。诗人,也不一定就是写诗的人,而是内心怀着诗意生活的人。
尘世连理解都是稀罕,对真实的偏执的追求,自然成为诟病。世人向来以形作评,而非以心论事。
我对非真的情感有着天生的敏感与抵触。
很小的时候,祖父带我去邻居家看电视,坐在大人腿上,电视上放着一人掉入河中,船上的同行者连忙伸出竹竿,嘴上急切地喊着落水者的名字,装出焦急万分的样子,但我看到,他从手里延贯到竹竿的想置对方以死地的心机。有一次过节,和家人一起去舅爷家送节礼。走在路上,家人让我手里拎着的猪肉换只手。当即我便识得那点心思——是让站在门口的邻里看看——哦,送去的节礼当中有猪肉笑。心里决定好笑,还是乖乖换了只手。
及至长大,对于一切虚情假意,尤其是亲情中展露出来悲伤的表演,都让我感到尘世的荒诞,人情的伪劣。这荒诞与伪劣,表演者并不自知,所以他们从不觉得好笑,反倒有一种理所应当的坚定。冷眼旁观,固然是一种清醒,但也要以冷眼,甚至冷心,才不至于无谓品尝别人制造出来的悲哀。
道德、是非、成败、正义、这些观念常常激起我的厌烦。尤其在求真的路上,常常生出多余的慈悲,却无足够的道德。如果可选择,尘俗之中的立足地,第一个舍弃的就是道德制高点,因为从那里俯瞰到的,是农村纸糊的烧给死人的纸库,华丽富庶,然而假得不能再假。
经常会做一类梦,梦里,路过眼前一亮的风景,我总要用手机拍下来,因为不确定面前世界真假,假若醒来后,手机里有那张照片,那便是真。命运就像老顽童,即便在这样的阴暗角落,他也要捉弄捉弄,玩笑一番——梦里,要么手机按键失灵,要么按下去的时候眼前世界模糊起来,次次都拍不下来。
前几天的梦里,洪水滔天,我与众人乘上诺亚方舟。舟行江上,岸上山川耸立,令人逼视。我又想到用手机拍张照片,立此为证。边上站着一人,笑言,你拍下来,是想证实眼前世界的真假。我笑而未语,将他视作知己。这一次,居然顺利拍了下来,而那一刻,潜意识里亦是知道这是在梦里,并且还迅速回想起之前屡次未能拍下照片的梦境。直至醒来,终知是梦,于是恍然之间又有怅然。
这实在是一个像π一样没有止尽的世界,梦固然是梦,醒来后,比如写着这行文字的此刻,比如你读着这行文字的一刻,又怎么确定不是在梦中?黑夜的小梦还能察觉,白昼的大梦实在难以明确。哪怕死了,谁知道死亡之后又是一个梦境?
这也实在是一种变态的、顽固的,眩晕的、敝帚自珍的求真。
最近重温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又对照着看刘若英与赵文瑄饰演的电视剧《上海往事》,发现他在对“真”字的执着,与徐志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生活在嵊州山脚下贫寒之家的孩子,人生艰难,清刚岁月,从小接触的一切都是真的。后来读《红楼梦》,从凤姐的孩子玩耍的佛手,也都悟出格物致知的道理。他说:“真的东西,才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儿。”他不喜欢人家养在缸里供赏玩的金鱼,觉得那还不及鱼店里养着待馔的活鱼,后者“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
他也不喜欢古玩铺、博物馆的生物标本,比起鸟店嘈杂的鸟笼,他宁爱野味店门口新打来的野鸭大雁。“我小时候看见山上飞起的雉鸟,及桑树上的斑鸠与桑葚鸟,及喜鹊飞来厅屋瓦上喳喳叫,总要心里一动,因为那都是真的鸟。”
少年时,他有一段时间住在义母家。他站在檐下,以慢动作式的镜头静观月季花,看它以肉眼觉察不到的速度一点点打开。“对着这花,便阶前檐下的水缸风车柴蓬与墙头竹梢,亦皆是真的了。”一个人的悟性,从细敏幽微的情思生长出来。
及至成人,政治世界更是充斥虚情假意,又逢乱世,对于自己还可把握的饮食男女,只依循自己的真心实意。他在写给张爱玲的第一封信里说:“……又忆及苏轼天际乌云贴道: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我与你面前,无可搬弄,也只有这一真字诀。”
胡兰成也真的是“无可搬弄”,或者是不愿搬弄。他与张爱玲缔结婚姻后,先是去武汉办报,在那与小护士周训德结下一段桃花缘。后来时局改变,他流亡去了温州。
张爱玲找去,非得要他在自己与小周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他不选。他说,自己做小孩时就知道,天地之间只有惜忍,没有捡择。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也不能选择。他对她说:“我只要你明白,我不能选择,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我不这样爱你。”
他对任何一个遇见的女人,都是以当下的真心相对。
张爱玲是“这样”爱他,并且要求他同样以“这样”的方式来爱她。虽然因为懂得而慈悲,虽然相对庸庸俗众她做到无所禁忌,在爱的境界上,张爱玲终究还是尘世中的绿女——她不是没有要求,而是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准则是理,真的情,有何理可讲?
况且,尘世中人,都是“这样”来爱,也只接受、只理解“这样”的爱。于是,胡兰成,还有徐志摩,在男女情感上面也就是成了所谓的渣男。
想起友人的感悟:徐志摩是愚蠢的傻子,胡兰成是睿智的傻子。
这个睿智的傻子,求真求到在至爱面前,也不愿有丝毫的妥协与敷衍。
胡兰成的书法同样独具特色,像他的人,长衫飘飘,一横一竖一弯钩,皆有几分柔媚,像曼珠沙华长长的花蕊。我很喜欢他的一幅书法作品,具体说是喜欢其文字内容:
一 花 亦 真。
这份真,在是实在是耿直到糊涂的傻气。花花世界,应有尽有,唯少此真。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点击右上角“关注”,收看更多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