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散文作家的写作中,往往都有自己显性或隐性的“写作谱系”,都有自己钟爱的“文学家族”,这其中无疑隐含着作家本人的写作理想与标准,也就是作者“一个人的散文史”。
一个作家的个人创作,无论是代际划分、群体差异和个体独特性,都必须放在一个特定的文学谱系里去评断才有意义。我的散文创作之路,最初是无意识的网络体涂抹,有意识的无病呻吟,一段时间,力求从故土中剥离出来,在云端飘荡;刻意回避真正的生活,在 “伪诗情”、“伪小资”里浸泡,但写什么的问题一直缠绕着我。古人讲“文以载道”、“不平则名”,王国维强调“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鲁迅说他写作的目的,一是为 “奔驰的猛士”呐喊,二是给 “正做着美梦的青年”给予诱导,三是 “我的敌人活得太愉快了,我干嘛要让他们那么愉快呢”?梁衡以为思想与美同在。我以为散文创作的意义就在于构建。
每一个写作者,都根据自己的规则在构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精神世界。对我来说,散文是一个爱人,你需要的时候总在那里,可以对它说内心深处的话,让心里想的跑到了纸上。因为一生要和自己的灵魂近距离接触,是件很辛苦的事。散文是我献给自己的果实,不但会静心明志,悦己悦人,也会让我恪守一些痛处,一些软处,一些底线,因而有敬畏、有坚守。而我最终发现,惟有回到现实、回到低处、回到乡村、回到泥土里,才是散文写作的根本。
我觉得,文章写到佳境,应该写的是胸襟、心质和风骨。
中国古典文学始终是我遵循的文道,是我的“文学家族”,在所有的先贤中,我更喜欢苏东坡。这人很有趣,旷达无畏,幽默好玩,喜欢美女美酒,喜欢美食美景美文,能担大义而不拘小节,也能在任何环境下都很快乐,像热爱文字一样热爱生活,像热爱生活一样面对挫折。
他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中国文人那样,隐忍内敛、严肃认真,而是更傲然独立、无所畏惧;没有那么多的愁苦和愤懑,多的是客观和坚韧;没有那么多的怨怼与故作清高,有真正的旷达潇洒。老庄的相对主义哲学观让他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能自我解脱、乐观进取,像一阵清风,率性而为,也因此显得更为真实和可爱。我钟爱他,是他能以一种释放自己心灵、精力的形式,轻易、自然、丰富地表达自己的内心。
西方作家中,我喜欢的作家很多,托尔斯泰是其中之一。每当悲观绝望没有信心时,我就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等书籍,在真实、朴素的艺术力量感召下,爱与温暖会一点点渗透进来,还原一点信心,补充一点能量。他以史诗体小说来表达思想的方式以及历史事实和艺术虚构相结合的形式,奔放的笔触,细腻的描写方法,善于驾驭多线索的能力,都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高峰,无人企及;如同阳光,熠熠生辉。
现当代作家中,我偏爱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她的作品体现了一个作家写作的真正意义。正如其诺奖的颁奖词所说的那样:“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而记录一场场灾难的勇气,直面带血历史的良知,极简主义的风格,独立报道和批判的风格,尤其是冷静客观的零度抒情的语言,都让我非常震撼。我觉得文学的意义也在此,记录时代,记录生活,记录这个时代中的真善美,当然包括错误与罪愆。
我以为,文学就要记录时代,回归到生活的本质。夜深人静时,坐在桌前,无数次的构思审度修改,闭眼便能看见的站立的身躯,是坚持下去的动力;值得去描摹记录的冲动,时时撩拨着我。尽管生活多为琐碎庸俗,但我并不因此漠视麻木、躲避背离;希望自己能做到捕捉与再现,将一系列回忆的片段、跳跃的画面、青春的悸动、成长的无奈、冷静的反思和现实的惊心呈现出来,其实是一种明亮的忧郁、热爱的叹息。我希望用这种形式来关注自己和别人生活,记录平凡普通命运,还原日常生活常态。
文字让我走向真正的成熟。尽管有时也会带来辛苦与伤感,但更多的是满足与快乐。它使我面对浮华,安静淡泊生活的同时,明白写作的要义就是把一颗心交给读者,讲真话,抒真情。《庄子》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孔子早就提出“情欲信”,后来的欧阳修也提出“事信”的原则。从《老子》、《庄子》到司马迁的《史记》,再到王充的《论衡》,无不把“真”字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
散文就应该具备“情知文”,真情、知识和文采缺一不可。
第一职责就是自然真诚的态度。纪实性、真实性是其最大的特点。感谢散文!它所倡导的精神内涵、审美要求,弘扬真善美的主旨,提高品味的方式,陶冶性情的选择,劝谏教化的作用,塑造灵魂的高度,就是我追求的终极目的。
以自己故乡为精神故乡的观察与体认,是我散文写作的主要资源。自己的生活,熟悉的生活,经过思考的生活,本身就是写作无限的源泉。身边的人,眼前的事,远近的景,自然中的万物,都是写作的对象;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记录,关于个人生活的、社会生活的记录。生活在此处,生活又在别处,可以说,我是在巨大的中心写作,又游离在写作边缘;接受描写日常生活的重任,并试着以不寻常的方式描摹它……感谢生活,感恩生活,这是写作的根本。也许题材是平凡的、普通的,但也有温暖、坚硬的一面,而我希冀在混沌中达到澄明,回归本源。
散文创作遭遇了怎样的困境?是个人的困境还是整个散文创作的困境?
首先是题材问题。有些是不想写,有些是不会写,有些是写不了。比如写乡土吧,大家都在写,但相似性太高了,你写破败他也写,你写诗意他也写过滤后的记忆,失去了独创和新颖、规范和敬畏,就觉得没意思。
其次是走不出来,处理不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思维始终固守在传统中,缺乏现代意识,提笔写东西,绕来绕去的,又回到童年记忆及直观经验上了,却无视自己身处城市的现状,矛盾和迷茫就此而生,最终只能躲着走。
再次就是语感的掌握。我知道文学作为精神食粮,应该深入到平凡的事情中去寻找那些不平凡、奇特和新鲜的东西,必须写得简单、直白,通俗而决不媚俗,但似乎超越不了,掉书袋多引用,故作深沉,爱抒情议论,始终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语言方式,这是最大的困惑。
目前,整个散文创作群体基本上处于一种徘徊低迷期,整体散文创作困境和自己的创作困境基本上一致。
1、同质化非常严重。网络化的写作方式让散文由小众变成了门槛太低的泛散文化,人人都在写,散文满天飞,但真正贴近大地,表现众生关怀的好散文却没有多少。而且,只要有一个人在某个领域有成绩,大家就一窝蜂地去借鉴去模仿,在同一题材同一领域内纠缠,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创新不足,格调不高,雷同太多,读者也不买账。
2、缺乏预见性的智慧写作。在散文的范畴里,虽说天地万物均可入文,但寻找那些闪烁在生活里的亮光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过程,现在的散文写作者将中国传统文赋中的载道抛在一边,没有一种天地自然、生命大道的大情怀,过于注重私人体验,强调小我和小情绪、小天地;围绕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要么躲在书斋里编写,要么是故作高深地写一些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不接地气,与时代主题、生活严重隔膜。心灵鸡汤,学者散文、书斋散文、伪哲学散文一阵风,跟风者充斥其中。很多人过于沉溺于历史与回忆,对现实、时代关注不够,更缺乏一种穿越能力,导致的结果就是大家都盲目地写,找关系发表,获各种奖,但缺乏创新维度、不能指引方向与前途。当然,有的作家也写现实,却由于过于贴近,仰视或平视的视野,也由于理论水平的限制,导致难以产生具有洞悉能力、超越性与未来性的好文章。
3、精致的利己主义写作。如果说写作者本身存在问题,如投机取巧,善于讨巧,那么写出来的东西也不会达到多么高多么深的程度。一个作家,应该对他的文字负责,应该有一种文学情怀,有一个魂牵梦萦理想,是为了写作可以牺牲荣耀、自尊、体面、安全、快乐等的,但我们现在的作家们,大多缺乏这样的境界。
4、缺乏独特个性的语感。中国古代散文主张一言褒贬,言简意赅,但现在的散文却越来越长,动辄上万字(这一点上,我也是其中之一)。有人说技巧本身微不足道,但我觉得,写散文除了需要生活阅历、真情实感外,还需要独特的表达技巧。好好说话,会说话是根本,说准确是素养,语感的形成非常重要,但似乎大多数写散文的人都忽略了这一点。而有人又特别注重玩弄文字游戏,言之无物,偏离了写作的初心。
中国当前的散文创作,还是写什么的问题,如果一个创作者写的东西连美感境界都达不到,那么又遑论意义的境界?一旦失去了心灵的自由,忘却了初心的意义,再华丽的文字也是虚妄。好的文字是能烙下一道道岁月印痕,留存一个个影像的,如大地上的生命之河,川流不息的心灵之河,映照出世道人心、天地万物倒影的。
何为“散文家”?对一个散文家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应该如何处理自己与时代、民族、地域的关系?
“文学是人学”,一个写作者如果在语言中寻找到最基本的自由——能够道出自己隐秘思想的自由,关乎真理和人类共同命运的自由,他就能够被称之为家了。在写作中,不管是散文还是其他文体,作家是创造文学世界的人,需要有正确的文化价值和立场,需要一种穿越历史、现在与未来的眼光。文化眼光、文化意识和文化素养和谐配合,缺一不可。
尤其是文化眼光,不只表现为一种文化修养,一种文化意识,更是一种文化远见和历史洞见,所以应该有超越自己的勇气、超越别人的能力,当文字抵达某个高度,呈现出一些深刻,这才是有意义的写作。而写出来的东西,不但能让人获得高尚神圣的境界,而且会给人带来智慧的启示,当悲悯之心能涵盖万物生命时,才能达到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辉。这是一个高度,是需要仰望和恒力才能达到。
作家的创作个性与时代、民族、地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清醒的作家,应该立足于时代,但也要背离时代;应该有立在低处的踏实,也要有高于时代的审视;有拒绝浮躁的持守,也要有众声喧哗中的警醒;有不与周遭软弱琐碎混同的勇气,更要有不随波逐流的骨气。文学史上的“建安风骨”、“盛唐气象”,都是受时代因素影响而形成的一种风格。而背负着精神、身体和身份的三重压力,个性才是风格。套用一句俗语,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只有根植于自己脚下的土地,才有可能独一无二。
但也需要走出去,即精神上的坚守,境界上的跨越,总之要有源于此而高于此的大格局,要从人性的本质、地域的历史、文字的初心、民生民情、生命感悟出发,记录历史、现在与将来衍射出的光亮,审视生存的现状,剖析迷失的理性、变裂的过程。
高丽君,70年代生于宁夏西海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飞天》《青年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散文诗》《罗马尼亚华人报》等发表。有文字被译为英文。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长篇小说《疼痛的课桌》。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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