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伤逝》到《春风沉醉的晚上》,一百年前的爱情模式是怎样的?

2020-04-27     三联生活周刊

以下内容选自中读专栏《许子东• 20世纪中国小说100讲》,欢迎扫描文末二维码关注!

文/许子东

今天我们再读一篇爱情小说,这次是鲁迅的小说《伤逝》。

为什么没有跟《药》、《阿Q正传》一起读?因为100年小说,100年中国,我们要尽可能按照作品最初发表的时间顺序来读,这样可以更客观地展示百年来的小说发展。

说实话,20世纪中国小说,绝大部分都是我今年新准备的,但也有少数难免跟我以前的《许子东现代文学课》有点重复,今天这个其实是就有一点重复,所以如果以前听过的,你可以略过。

当然了,同一个话题每次讲,也还都是不一样的,《伤逝》是一定要讲的,因为它是我的爱情教科书。

年轻的时候,没有别的书要读,不可以读,所以《伤逝》是唯一的爱情小说。当然了,后来也有人研究,说这个小说不是写男女爱情的,是写哥哥弟弟的,还真让人扫兴啊,不管它。

也不单是我,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人类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特殊年代,物以稀为贵,《伤逝》是那个时候唯一的恋爱教科书,它不仅影响我们对文学的趣味、看法,不仅影响我们对社会、世界的三观,还直接影响到我们怎么谈恋爱,怎么追女生的具体言行方式。大家想想,这样的小说在文学史上是非常罕见。

一、《伤逝》中的爱情模式

《伤逝》里边恋爱方式又是怎么样的?我们今天把它归结一下,这个恋爱模式要好好学习的。

男主角涓生在一个会馆里租了一个偏僻的破屋,非常空虚,他的工作是一个文员,显然是没车没房的。

小说写,“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

百无聊赖,无聊,这是鲁迅非常喜欢用的一个字,《在酒楼上》,在《孤独者》里,这个字都重复了很多次。

读到这一段,我已经也很有共鸣,很受鼓舞了,因为我承认年轻时候我读书,在图书馆里,在校园凳子上,什么都看不进去的情况是常有的,翻了十几页,都不知道在讲什么,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风景?想女生?

看到《伤逝》,我当时在想,原来也不单是我这样,人家鲁迅小说的主人公,看上去好像也挺像鲁迅的,他也这样。后来读了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也一样,穷极潦倒的男文青,租一个没窗的阁楼,整天看书,不知道在干啥。

不过看书有用,就是因为看书的样子,隔壁的女工对他产生好感,跟他说话,买东西吃。这个叫书中自有颜如玉,看不进去没关系。

涓生书看不进去,耳朵却分外的灵,他在听有没有子君的脚步。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

小说里并没有交代两个人最初是怎么认识的,也没有记载他们两个人拍拖的时候怎么出去散步、看电影、吃饭,所有的恋爱过程好像都在涓生的破屋里。

在破屋里做什么呢?不做什么,“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

《伤逝》情景再现摄影,摄影:唐民皓

这个就是《伤逝》教给我们这一代人的最基本的恋爱模式,你看这个模式有什么特点?第一,男的在说,女的在听;第二,男的主要讲文学、文化,伊孛生、泰戈尔、雪莱,基本上就是个外国文学课。

讲起这种恋爱方式,我三人行的朋友(窦)文涛,曾经非常刻薄地总结过,说现今社会男追女,有三个武器,第一,晒身体,晒肌肉,小鲜肉。第二,用钱砸, LV、蒂芙尼、奥迪TT,或者是房票簿,总之砸上去。

当然了,他说大学生、文学青年,身体弱,晒不出来,这个也是历史传统,书生为什么身体弱,中国文化里非常复杂的原因,我们以后再说。

第二,也没那么多钱可来砸,那怎么办呢?就靠第三样武器,这就是高尚文雅的兵器,叫文化洗脑。

这话听上去有点刻薄,但话糙理不糙,我们年轻时代可没想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多开阔灵活的爱情观,但就懂得拍拖一开始找什么话谈?莫扎特了、海明威了、莫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了,这些都是必备话题,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伤逝》教的。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

小说里这段非常重要,涓生当然很开心了,但是他也不单为了恋爱成功。

“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这话讲起来就有点奇怪了,假如我们跟一个北京人,或者香港人,或者美国人拍拖成功了,kiss了,你会说北京人有救了,香港人有希望了,美国女性我看到了辉煌的曙光了?

显然涓生在这个破屋里,他不只是在谈恋爱,作家安排男主角同时做三件事情,哪三件事情?第一,一个男青年追求一个女青年。第二,一个男老师在给女学生上课。第三,一个男性文人试图唤醒被礼教束缚的中国女性,或者更广义的象征,由男人代表的知识分子,试图唤醒女性代表的沉睡的、弱势的大众。

这就是“五四”爱情小说的一个基本模式,我们看了30年代很多的爱情小说,以后还会读,几乎都贯穿着这个模式,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们以后读的叶圣陶的《倪焕之》,柔石的《二月》,巴金的《家》等等。《家》里边还特别有个觉慧、鸣凤那一段。

男的都是才子,女的比较弱势,恋爱像讲课,目的在拯救。当然了,女的要玉洁冰清,玉洁就使得她相目好看,值得被救,冰清结果就是能够救良心,内心善良。当然了,这样的男救女,男教女的爱情故事常常不太顺利,最后也有产生悲剧。

二、爱情、教育、启蒙三合一

从文学史上看,《伤逝》这一类的“五四”爱情小说,它第一是爱情小说,第二是教育小说,第三是启蒙小说。

大部分的时候男的做启蒙者,女的被启蒙,直到后来女作家丁玲、张爱玲她们出现,才挑战、颠覆了这么一个爱情、教育、启蒙,三合一的小说模式。

好了,我们看到子君说自己决定命运了,离家出走,和涓生同居。这是同居,不是婚姻哦,我年轻时候读到这里非常佩服。

因为在我学习拍拖的时候,同居就叫不正当男女关系。男女青年走在一起,弄堂巷院的大妈是要侧目的;跳舞的地方,男女生靠拢一下,纠察队员是会过来敲敲你肩膀的,将来以后就不用纠察队员直接敲了,有5G监控。那个时候住旅馆,到了门口,你要出示结婚证明,否则的话怎么可以让你同居?

所以看到涓生、子君被邻居窥探,说

“ 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

这些很形象的,周围人的羡慕、嫉妒、恨,我是一点都不意外。100年前,还敢同居呢,50年前,你想都别想。

但是邻居不仅仅是窥探,闲言碎语转成社会压力,好不容易涓生、子君在吉兆胡同找到了一个简单住所,但不久涓生就被局里辞退,这一对爱情当中的男女,还没有马上退却,虽然经济层的问题,涓生就准备写作、登广告、翻译、卖文为生。

小说里这样写,“‘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

大家注意这个细节,这个动作极有象征性,说明当时文学工作、爱情理想,是必须推开代表日常生活的香油瓶子跟醋碟的。

同居以后的子君,好像一直在操心油盐酱醋、油鸡小狗,两个人的关系,在生活压力下渐渐冷却下来了,涓生常常跑去通俗图书馆,一边看书,一边反省。

小说写,他觉得“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所以涓生说“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虽然不说,但女人很快就感觉到了,男人后来也承认了,“我已经不爱你了”。

《伤逝》插图,作者:赵延年

我还记得最初读到这里,自己陷入深深的困惑,假如你有了同样的心情,比方说一个男的,你到底应该坚持你曾经的诺言——“言必信,行必果,诺必成”,这是司马迁《史记》写侠客的文字,同时也是千百年古今男子汉的道德标准。

还是说你应该直面惨淡的自己的人生,真实表达自己的想法,你明明已经不爱她了,你应该告诉她?

“So keep your promise,or tell the truth?This is a question.”

直到现在我还想不出答案,人生最好不要面对这样的选择,可是人生常常会面对这样的选择,不说常常吧,总会面对。

接下去就是小说中最感人的一幕了。某日涓生回家,房东说子君的父亲今天把她接回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

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读完这个小说场景,我久久难忘,一切尽在不言中。

子君回家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就死了。涓生当然空虚、内疚、自责,肠子都悔青了,“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三、谁为涓生、子君的爱情悲剧负责?

怎么看这篇小说呢?究竟有谁应该对涓生、子君的爱情悲剧负责呢?我们看到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读法。

第一种,两个人都有错,年轻人不够成熟,单纯恋爱至上,当然不可能成功。

说实话,人生在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必须走现实主义路线的,人要能留一点空间,百分之一二追求浪漫,就留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任性一点吧,有时候也很难。小说的结局,其实是娜拉出走的第一种结局,回家——悲剧。

当然我们知道,同一时期,鲁迅跟许广平的真实故事,却是浪漫成功的,也经过了很多的波折。

鲁迅、许广平、周海婴

第二种,两个人都没错,只是社会压力太大,这一对青年男女无法抵抗。所以引申下去的结论,就是单独的个性解放是不可能的。

按马克思的说法,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所以涓生大概以后就要参加革命了。这是中国内地教科书的主流解读方法。单纯的爱情和个性解放,此路不通。

第三种,主要是女的错。你看她同居以后就变庸俗了,双方就缺乏共同语言了。好像之前的欧洲文学课白上了,说明妇女解放道路漫长,非常困难,这是第三种解读法。

还有第四种,主要是男人的错,还不是什么负心汉的问题,而是你把人唤醒,许诺自由,可是一遇困难,你就承受不了。

按照我们之前讲的,爱情、教育、启蒙三合一模式来看,这不是开了窗找不到门吗?“你叫醒了你爱的人,可是你救不了她”,这是个铁屋的比喻。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这是鲁迅对“五四”启蒙思潮的一个活生生的反省。

所以如果说“五四”是一场革命,鲁迅对这场革命贡献最大,但他也是最早怀疑这场革命能不能成功的。

当然在这四种对《伤逝》的解读以外,也有研究者认为它根本不是一个爱情小说,实际上是写鲁迅跟周作人的友谊,这方面的研究,也找出了一些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有没有可能呢?读者自己去判断了。

我们下一集,会继续读文学研究会的作家的作品,有些作品我也是最近重新才读。

本集小说

初版:1919年5月,发表于《新青年》六卷第五号,后来收入小说集《呐喊》

使用版: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呐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本集参考书目

许子东:《许子东现代文学课》,北京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2018

平心:《人民文豪鲁迅》,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钱理群:《话说周氏兄弟—北大演讲录》,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陈光中:《走读鲁迅:一代文学巨匠的十一个生命印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孙郁:《鲁迅与周作人》,北京:现代出版社,2013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北京:三联书店,2003

朱正:《鲁迅传》,香港:三联书店,2008

[日]丸尾常喜:《鲁迅》,京都:集英社,1985

[日]竹内好:《鲁迅》,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

[日]竹内好:《从“绝望”开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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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yRXHunEBiuFnsJQVgne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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