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奖结果近日出炉。
毫不意外地,《寄生虫》成最大赢家。
大包大揽,从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到最佳女主、最佳女配,再到最佳美术,总共收获了5项大奖。
果然是风口浪尖的佳片。
不过,今年的青龙奖还有一匹黑马,让人不容忽视。
那就是在青龙获得5项提名,最终拿下“最佳剧本奖”的——
《蜂鸟》
这是导演的长片处女作。
作为一部处女作,可真够惊艳的。
瞧瞧这奖项——
80后新人导演+一群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演员。
这部片子,毫不起眼。
可却也因此,带给观者极大的惊喜与满足。
《寄生虫》像是摆在橱窗里钻石,你知道它必然精致,甚至因此要求更为苛刻。
而这部《蜂鸟》则如同沙滩上无意间捡到的一颗珍珠。
尚未被打磨得圆润,粗粝中泛着光泽,透着野生的张力。
就和电影里那被磨砺但仍带着棱角的少女一样。
故事发生在1994年。
主角名叫金银姬,这年她上初二。
家里做小本买卖,日子过得比较拮据。
她是老幺,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哥哥是长子,又是优秀学生,志愿直奔着首尔大学去的,全家都得让着他。
被宠溺惯了,他也确实有恃无恐。
平时喊金银姬,也不喊名字,也不叫妹妹,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喂”。
不耐烦地叫唤半天,也就是让她走过去给他关个门。
金银姬不服气,顶嘴,他立马站起来冲进妹妹房间。
一顿爆锤。
影片没有给直接镜头。
但女孩挨揍时闷声,是听得见的疼痛。
晚饭时,她犹豫很久才鼓起勇气告状:“哥哥打我了”。
父母亲就只是看她一眼。
教训了句,“你们俩别再打架了”。
也没别的话了。
相比之下,金银姬跟姐姐关系好一些。
俩人睡一个屋,平时自然接触多点。
但也不会说什么交心的话,甚至连闲聊都不多。
姐姐叛逆,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或者是半夜喝醉了酒才回家。
金银姬就负责替她打掩护。
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给马桶冲水,做出点儿动静掩人耳目;
姐姐则趁机进门,身后还偷偷带了个男孩。
不过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一家人吵吵闹闹。
父亲骂女儿,骂妻子,再变成夫妻对骂,甚至最后动手。
姐姐大哭,金银姬就在一旁冷冷看着。
关于金银姬这个少女的生活背景,全是靠着这些鸡毛蒜皮打底铺开的。
哥哥的家庭地位和人生目标,姐姐的疯狂叛逆和刺激爱情,已经算得上是壮阔的情节。
宠爱也好,教训也罢。
这些能够制造动静的孩子,不管得到怎样的对待,至少能够引起父母亲关注。
而留给金银姬的呢?
就只有漫无止境的寂寞。
她像个游离者,看戏人,在暗处默默发呆,无人关注。
在家有多寂寞,出门便有多想叛逆。
她不学习,上课就蒙头画画神游。
上补习班也不好好听课,跟同桌嘻嘻窃笑,在草稿纸上写着老师的坏话。
她违逆校规“早恋”,每天跟男朋友手拉手上学。
互相说些幼稚的甜言蜜语,不痛不痒。
为了找乐子,她还跟着闺蜜偷东西。
“咱们去偷东西吧”
“好”
不带一丝犹疑地就去了。
班主任说,去KTV、不好好学习、谈恋爱的学生都是混混。
每一样,金银姬都占了。
可那又怎样呢?
用来消解寂寞的感情,到头来也终归还是会回到寂寞。
那个每天和她手牵手上学的男朋友,在别的时间里还夸着另一个女孩可爱。
拉拉扯扯、腻腻歪歪地一起去吃饭。
背叛。
偷东西的时候被抓,老板威胁说要送她们去警察局。
闺蜜害怕了,直接把金银姬家的地址给了供出来。
又是背叛。
比背叛更可怕的是冷漠。
老板一个电话打给金银姬的父亲,结果电话那边只说:
“那你把她交给警察吧。”
老师找金银姬的母亲谈话,说你们女儿做了混混,得好好教育才行。
母亲说起这件事,首先抱怨的,是这老师影响了自己的生意。
然后淡淡地跟女儿说要好好学习。
“因为这样就能在校园里抱着本书四处转悠。”
似乎面对金银姬,所有人都省着话,不愿多说,不愿多搭理。
也无暇去在意她的真实想法,任由她一点点变透明。
终于不透明的时刻,是金银姬被查出脖子上长了个瘤。
父亲坐在过道里,放声哭了。
整部电影中,关于青春的情感把握极为细腻。
但对每一个具体节点的展开却又异常含糊。
非常克制,非常收敛。
没有《七月与安生》里撕心裂肺的姐妹互吼戏码;
也没有青春电影里惯常出现的淋雨和奔跑。
一切开始得不明不白,又结束的十分暧昧。
电影中,金银姬一共有两场吻戏,都很值得说道。
一场是她和她的男朋友。
金银姬一时兴起,拉着男孩跑到僻静处,说我们接吻吧。
说是接吻也不算,更像是“挑战”。
问他,“你敢接吻吗?”
然后身子前倾对着男孩嘴亲了一口。
又问,“你敢伸舌头吗?”
又亲一口。
亲完觉得有点怪,甚至有点恶心,就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一点情欲都没有,只有好奇。
这种挑战和自己在完成挑战之后的反应,对青春期小女生而言,是成功,兴奋,痛快,又不可名状的。
她不是那种陷入恋爱就围着男生转的傻姑娘。
而是全程掌握着主动权。
要接吻是她提出的,亲上去是她行动,就连最后的一口唾沫,也是她先吐的。
亲完两人走在路上,手还牵着,但两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兴奋。
无趣了。
另一场吻戏,同样是她主动。
对象是她的学妹。
第一次见面,看到金银姬抽着烟、烫着头,还涂了口红,觉得很酷。
眼神中流露了倾慕。
第二次见面,直接手拿着一朵玫瑰花,在她必经之路等着。
第三次见面是在医院,知道金银姬做手术,哭着来医院看她。
脑袋一热表了白,说喜欢你。
金银姬愣了几秒,然后突然亲了对方一口,也没什么具体的理由。
学妹怔住了,然后也回亲了金银姬。
这个“喜欢”,很难说是哪一种喜欢。
这一口亲得像是小姐妹,可那朵玫瑰花又不是小姐妹。
但具体是什么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而只是借着唐突的吻,圆满了两个少女各自的寂寞。
如果这只是一部残酷青春物语,怎么也不至于优秀到能够打败《寄生虫》。
《蜂鸟》的好,还有一部分藏在暗处。
像海里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一角。
文章开头提到过,故事的设定在1994年。
这一年,有三件大事发生:
1994年世界杯、金日成去世、圣水大桥倒塌。
分别对应:美国、朝鲜和韩国。
三者关系,想必无需再多解释。
内忧外患的大环境下,是民众的压抑愤懑与对政府的高度不信任。
对金银姬这样一个初二少女而言,国事自然是远在天边;
时代烙印在影片中的集体展示,是通过金银姬的补课老师。
她的出场镜头是对着窗口吸烟。
这让金银姬非常惊讶且好奇。
第一堂课就悄悄传纸条告诉同学,“这个老师抽烟”。
老师的自我介绍是:
“我是一个休学中的大学生,但休学的时间有点长。所以年纪不小了。”
照着时间推算,这位老师的大学时代,正值韩国推进民主化的转型期。
这背后的驱动力,是一场场难以细说的抗争与运动。
而她的休学原因,也由大家自行揣摩。
整部电影中,女老师是最美好的形象。
温柔、优雅,会在课上点熏香,课后泡乌龙茶。
她也是唯一一个会倾听金银姬说话的人。
但她也忧郁。
金银姬问她,你有讨厌过自己吗?
女老师说,有,而且很多。
当你痛苦 忧郁时
将每根手指动一动
那会觉得很神奇
看似无能为力
可手指依然能动
老师的话,说给金银姬听,也说给自己听。
她们是互相理解的,都是被辜负了的人。
在看电影的时候,香玉很自然地想到了杨德昌。
大时代背景下,少年的成长悲欢。
做个并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让杨德昌去拍《狗十三》,少了造作与矫情,多了克制与深刻。
杨德昌镜头下的少年,从来都不只是少年,而是时代的一个横切面;
《蜂鸟》里的少女,也不只是个少女,而是逼仄社会的缩影。
就像影片开场的第一个镜头。
每一户都一模一样的楼房。
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喊不出声来。
少女唯一的一次情绪爆发,发生在和男朋友分手后。
男朋友跟她说对不起,她回了句,“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终于说出来了。
这句话也许是在她亲他一口,马上吐出口水的那一刻就意识到的。
憋了整整一部电影,终于说出口了。
说完,金银姬回家。
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突然跳起舞来了。
舞跳得乱七八糟。
香玉脑中浮现了两个场景。
一个是小丑的第一次杀人。
他慌乱地冲进厕所,在破碎的镜子面前,开始扭曲着身子舞蹈。
另一个,是柴静在结束非典报道后的表现。
“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认为我疯了,因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体在极度紧张后的随意屈张,音乐就像是谁站在万仞之上,在风暴中厉喊。”
这两个场景相去甚远。
但情绪却又是共通的——
都是发生在高度紧张,事关生死的时刻之后。
这样疯了一样的“屈张”,非常合理。
十四五岁的金银姬,在那些朦朦胧胧、身不由己的琐事里,是一颗极度压抑的灵魂。
她发出疑问:
“我的人生总有一天也会发光吗?”
没有人能给出确认答案。
每个人都在周而复始地迷失、寻找、摸索前进。
无论是小孩变成大人,还是青年走向老年,这种恍惚和寂寞始终难以摆脱。
影片的结尾处理很妙。
圣水大桥坍塌,而女老师也命陨于此。
过于巧合,但也寓意明显。
理想主义的信仰跟着一起塌了。
可塌过之后呢?
纵使满地残骸也还是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所有人都是如此孤独。
他们要面向的,是由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长途跋涉。
这条路上,只有自己。
没有退路,没有借口。
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笃定地走到底。
你的人生前方会有光吗?
我不会知道。
因为只有你自己能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