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个早晨,我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看完了,又一份一份装订上。办公室里散发着清扫后那种整洁的气息。这是我留校工作的第一天,非常祥和。
老师们上班来了,检阅我一个早晨的辛苦和不安。我的脸发烧。这时楼下有人喊我接长途电话,声音似不对头。
我飞起来跑到传达室。
大弟在电话里哭得断断续续:“姐,快回来,爹不好了,晚了就看不见了……”
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跌跌撞撞由校区跑到市里,又怎样跌跌撞撞爬上那列即将出站的特快了。当我跑进县医院急救室时,家里许多人都在,一个个垂头丧气。
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大床,父亲像陷在白色泡沫里,等待人去救他。床边,无数条管子通向他的身体,喘息很弱,双目微翕,像在竭力延长早晨那个最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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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想生出一只神手啊,捉住父亲身体里支撑生命的那几根神经,让他从此醒来!
醒过来就一定是那个雨季。老师带我和另一个女学生到县里学跳舞。午睡时,天下起小雨,我偷跑出来闲逛。没想到,在商店门口遇见父亲。他惊喜万分,像绿蝴蝶似地张开雨衣,抱住我淋湿了的小脑瓜。看我一双家做的布鞋变成水鞋,转身走进商店,阔气地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只记得,中年喝汤早晚吃咸菜的父亲,却让我在乡下的那个夏天,变成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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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就是一个严冬漫长的故事:
高考体检的路上,车翻了,伤亡惨重。在我整个的头被绷带裹住,理想摔得皮开肉的时候,父亲生平第一次那么无所畏,舍了工作陪护我两个月零六天。
父亲每早总是最先一个进病房,给我端了尿盆,陪我吃了早饭,然后就搬个小方凳,守在床边用一双慈父的目光照耀着我。屋子里住的全是一起受伤的女孩子,有几次她们想解手,憋得眼神儿都不对了,父亲也没察觉,最后被女孩子们公然“驱逐”。等父亲明白过来,脸就红得像喝了酒,于是一天就在走廊上站着,不喊不敢进屋。
父亲执意回乡下一次,背来一包母亲包的酸菜肉馅饺子。趁女孩子们不注意,父亲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我的被子里。一看,居然是女孩子“坏事儿”用的东西。母亲说,他那次回家就是为了取这些东西,饺子在其次。
父亲每早进屋时总是显得又冷又饿。我问他夜里睡在哪儿,他说,在医院车库一间打更小屋找的宿儿,那屋里有暖气,床也干净。我就信以为真。出院才知道,父亲就在医院前大厅空旷的长椅上,躲过门卫老头一次又一次的“清剿”,披一件大衣睡了66个无眠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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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往事积淀在心里,许多泪水一触即不可收。我断不相信,贫穷的时候,幼小的时候,我们有父亲,生活安定,事业成功的时候,父亲会离我们而去!
我不相信。
父亲的身体好极了,他所在的劳改管教支队就有医院,院长丁伯伯是父亲的老战友。他说父亲甚至没有一册病志。他还说,假如他不开那个玩笑,父亲就不会病成这样。
我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我只知道父亲是因为我才病的。毕业时,学校通知我留校工作。过几天,学校又来信说不留我了。记得那是1979年8月末的一天,当我把一切都找回来,重又向父亲报告喜悦的时候,他显得疲惫,脸色苍白,不论我情绪怎样飞扬,他已经激动不起来了。中午的饭也办得潦草,吃几口便放下筷子,一个人看报纸。我也跑累了,打一盆凉水泡脚。要到一点了,父亲说他得去开会,我便看着他走进那座森严的院子。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他一个人在小火炕的蚊帐里发着发烧。他试图起来过,后背都磨烂了,可是夜太深,太遥远。他烧得口干,喊不出来,烧得骨软,挣扎不起来。那个时刻,父亲的神智一定是清醒的,他心里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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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总与父亲散步打拳的了伯伯见屋里没动静,以为父亲又激夜了,便拣来一块木板顶在门上。他想和父亲开个玩笑,他们以前常开玩笑。
第二天早晨,丁伯伯又来了,他想听听父亲如何骂他。可那块木板没人动过。他感觉到了什么,忙招呼人踹门。门开了,父亲已奄一息。就是说,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父亲整整奔波了两夜一天……
然而,不论丁伯伯怎么说,我的心仍疚疼难当。父亲是个性格内向情感脆弱的人,他太以子女为重。我考的是大学,却因车祸“照顾”到中专;留校的事,已人人皆知,突然又不留。一个乡下女孩,没有父母一点庇护,路全由我自己独走,他因为无奈而难堪。
其实,父亲那几天一直感冒。那个中年,他懒得说话,我也懒得说话,我们都以为这世间有得是供我们父女说话的时光,用也用不完。
如果那天我问问父亲哪里不舒服,如果由我陪他进一次医院,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在生命的十字路口上,只需伸伸手就可以拉住父亲,我却无动于衷,任由死神大摇大摆地邀请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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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秋意浓重的夜晚,我们的哭声响彻了名叫瓦房店的小城。
父亲三周年祭的时候,我从城里回到乡下。父亲的骨灰安葬在西山后的祖坟地里,那颗从23岁就开始流浪的灵魂,去了另一个世界才得以与家人长相所守。
那天上坟的人很多是长辈,他们认为女儿为父亲所能做的就是烧香磕头。当我宣布说我要在父亲坟前说几句话时,全体目瞪口呆。姐姐在烧纸,大弟小弟在添土,其余的人懒散地坐在草地上。他们以为我读书读迂了。可是,当我一笔一画雕刻出父亲的塑像时,山坡上男人女人哭成一片……
父亲去世十年的时候,我接母亲到城里住。母亲说,现在乡下时兴给过世的人祭十周年。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就劝她不要流俗,父亲生前是个平凡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平庸的人,母亲点点头补充说:“一个老实人。”
文/选编自《天地父母·父亲卷》之《父亲》,作者素素
《天地父母》分《父亲卷》和《母亲卷》收录了众多大家,如鲁迅、茅盾、冰心、沈从文、朱自清、胡适、老舍、丰子恺等人关于父亲、母亲、亲情的散文。
主编:野莽,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编辑/张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