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四十一)| 冯延巳《虞美人》之四
春山淡淡横秋水。掩映遥相对。只知长作碧窗期。谁信东风吹散彩云飞。 银屏梦与飞鸾远。只有珠帘卷。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
此首列冯延巳《虞美人》四首之四,词写男女之情,转换了一个表现角度。与常见的男女情词多采用女性视角不同,这首词从男子的角度切入表现。
起句“春山淡淡横秋水。掩映遥相对”,以比喻性的描写展开回忆中的叙事,仿佛剪切过的几组特写镜头,特别能够引人注意。“春山”比喻女子青翠淡远的眉色,活用《西京杂记》形容卓文君“眉如远山”的语典,暗示所遇女子的容貌出众。“秋水”比喻女子眼波的明澈清亮,白居易诗云:“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筝》)“掩映遥相对”一句,是说初遇乍见之时,只远远地打量一下,就被女子姣好的容貌强烈地吸引住了。“掩映”二字用的贴切生动,把挪不开眼光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躲闪之后复又情不自禁地注目的情景,作了传神写照。有论者解作花木掩映,非谓不可,青年男女花间相遇本是常有之事,但在这句词里却显得不很贴切。因为这两句词是以山水喻眉眼,恐是不容横生枝节,插进花木的歧义来。必也另解“掩映”二字,倒是毋宁把它解作形容眉眼的山水之态,因是“遥相对”,还在距离之外,看得不甚真切,故而生出山遥水远的朦胧美感。同时,这两个字还写出了乍见之下就被强烈吸引,莫名兴奋的恍惚与晕眩,值得读者细加品味。李贺亦有诗云:“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仁剪秋水。”(《唐儿歌》)即是用翠眉、秋水描写俊美的男子,可知这春山秋水的比喻,虽多用于女子,但也非女子所专用。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可以回头再次细读“掩映遥相对”一句。既曰“相对”,就不是单方面的,不是一方窥视另一方,而是男女双方互相看觑,所谓四目相视,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当然,从爱情的性别差异来说,应该是男子主动,被猝然相遇的女子的姣好眉眼所吸引,几番含情遥瞩,引起了女子的反应。她看到那边窥觑的男子眉目俊朗,于是呼应了男子的目光,彼此含情脉脉地相看两不厌了。这两句词所写,是一个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的开头,词句中潜隐着一个起自《楚辞·九歌·少司命》的“目成”原型模式。这是男子难忘的第一印象,故而事后再次忆起,仍觉血热心跳。后来虽然发展出了长长的故事情节,但是在回忆中,他仍然只截取了乍见猝遇、惊艳目成这一序幕。爱情的一切美好都有待展开的这一刻,的确是比美好的爱情本身更加美好的镌入记忆的永恒时刻。而女子之美,可写者正多,只取其遥相对视中的眉色眼波来写,一是因为女子的容颜之美,集中于五官的眉眼,所谓眉清目秀,我们今天在某些情境下,也会用白话感叹一句:你看那女孩儿,眉眼长的真好看!二是因为初遇目成的难以忘怀,这是一个最美的故事开头,没有这个开头,就没有更加美好的爱情故事的次第展开。所谓刻骨铭心,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感体验。
诗词篇幅有限,不会采取平铺直叙的手法,巨细无遗地讲述一个前后衔接的完整爱情故事。接二句“只知长作碧窗期。谁信东风吹散彩云飞”,与起二句所写的初遇目成之间,就省略了几乎所有关于爱情故事的过程性的内容,叙事跨度是很大的,真实的故事时间远远长于文本中的叙事时间。在结构和意脉上,这两句是一个陡然的转折,是情节和情感翻卷起来的巨大波澜。构成上句与下句之间的表现张力的,是无法调和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矛盾冲突。“只知长作碧窗期”一句中的“碧窗”意象,与唐五代情词中经常出现的“绿窗”相同,指代女子的居所,亦即聚首欢会的地方。这一句写的是两情相悦的美好主观愿望,幽期密约,海誓山盟,天长地久,永不分离。试问从古及今,哪一对倾情相爱的男女的心愿不是如此?然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现实的全部残酷性,就是让人们的主观愿望彻底落空,“谁信东风吹散彩云飞”一句,写的就是无情的客观现实对美好的主观愿望的毁灭性的颠覆。东风,喻指不可抗拒的客观力量,用作贬义,与南宋陆游《钗头凤》里“东风恶”三字义近。彩云,指代所爱的美丽女子,亦指他们美好的爱情。谁信,表示意外和惊讶,一对原本约定长相厮守的恩爱男女,就这样像一片彩云般被大风吹散了。被动生存的人,即使主动选择了称心满意的爱情,最终也无力抗拒社会的巨大异己力量,无法主宰自己的爱情和命运。一切竟然都是那么不可思议,无法理喻,让人徒增怅惘和叹息。
过片叙写分离之后的情形。被迫分离,即是彼此永诀。“银屏梦”与上片的“碧窗期”相应,都是指代美好的爱情生活。碧窗、银屏与下文的画堂,则是承载、见证他们的美好爱情生活的环境场所。他们美好的爱情就是在这样美好的空间中展开的,但是这样美好的空间,却不能保证他们美好的爱情可以继续在这里进行下去。抚今追昔,男子不免会产生梦幻泡影之感叹。也只有在银屏梦里,他才能追随远走的伊人,重温昔日鸾凤和鸣般的美好爱情生活。远飞的鸾鸟,指代离散的伊人;他自顾形影,则如一只单栖的孤凤。“只有珠帘卷”一句,是说他们昔日欢爱的地方,一切都如风流云散,不复有旧时的模样。只有珠帘斜卷,一如既往,不曾放下。这是永远不会忘怀的眷恋,也是永远不会放弃的守望,他还在期待着,伊人会忽然穿帘归来,旧日重现。这个细节,说明他是一个忠实于爱情的痴心男子,其用心专注、一往情深的品格,足堪悲悯,十分感人。
结二句“杨花零落月溶溶,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则是以描写代抒情,选取分离之后无数失眠的夜晚中的这一个夜晚,加以集中表现。杨花零落,是暮春特有的景物。这飘零的杨花,多像失落的爱情,远去的伊人,无常的命运。溶溶的月色,则说明这是一个好天良夜,奈何无人共赏,这溶溶的月色适足成为怀人的触媒。“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九字,是男子目光最后的关注所在。如水的月色,加重了他的怀人情思,于是他收回目光,凝瞩伊人在时经常于花前月下弹拨的玉筝弦柱,如今已是积年尘封,再也无人打理。而曾经是丝弦和鸣、充满欢乐的画堂,如今是人去室空,夜声寂寂。这“以景结情”的写法,言外寓有命运变迁、物是人非的无限悲凉。
这首词的整体艺术水平无疑上佳,无论从叙事、写人、抒情、写景的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能深切体认冯词深美闳约、绮丽哀伤的艺术风格特点。但是上下片比较,最精彩的还是词的前半部分。一是起句以比喻性的描写展开回忆中的叙事,其间所包含的审美心理中难忘的第一印象,和爱情遇合中一见钟情的“目成模式”,都足称典范。二是叙事的剪裁取舍和详略安排,现实的故事时长与文本的叙事时长,俱见匠心。三是起二句与接二句之间结构意脉上的大幅度的跨越转折,跌宕出情节和情感上的巨大波澜,有效地增强了词作的抒情力度,带给读者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