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慧娟,张其成
人身之“血”与河流之“水”是《黄帝内经》中常见的类比隐喻,如《灵枢·邪客》篇言:“地有十二经水,人有十二经脉”,《灵枢·经水》篇言:“夫经水者,受水而行之……经脉者,受血而营之”。
“水”是生命之源,滋润大地以促万物生长,人身“血气”可以“营阴阳、濡筋骨,利关节”(《灵枢·本藏》),以助生命之机,二者相类不仅仅因形态上的相似,更在于生化本性上的相通。
“水”的喻象来源
水在古人看来,既是“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管子·水地》),又为“五害之首”(《管子·度地》),其能生物,亦能害物,这种利弊两面性可以说是古代先民在长期的农业生产和治水实践中最为真切的体会。
壹
水之治——宜疏不宜堵
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治水史,最早可追溯至尧舜时代。
据考古资料证实,在距今大约4000年前后出现过一次严重的降温事件,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给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造成极大危害,这就是著名的“大禹治水”故事的背景。
相传共工“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国语·周语下》),随后禹之父鲧仍因前法而终失败,禹则痛定思痛,改用疏导的方式,“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史记·河渠书》),最终水患得治,天下太平。
从此,水之性“宜疏不宜堵”的经验教训成为后人治水必须遵守的准则,被一代代传颂下来,周初箕子所献“洪范九筹”(《尚书·洪范》)就将之列为首则大法的第一条,足见其重视程度。
随着气候的持续干冷化,水涝问题减少而水旱灾害频发,夏商以来的沟洫农业时常面临缺水的严重威胁,甲骨文中就有祭祀山川风云求雨的大量记载,《国语·周语上》记载太史伯阳甫追忆“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的经验教训,可见这一时期干旱问题严重影响着农业乃至整个国家存亡。
干旱的问题让先民真切地认识到水对农作物生长的重要性。严峻的自然气候使古人不得不格外关注与之相关的风、雨、云、雷等现象及其彼此联系,殷商甲骨文中的“四方”与“四方风”便是这种探索成果的一种展现。
人们祭祀“四方”神与“四方风”神以求年祈雨,虽然此时农作物的丰收以及降雨等仍被视为天神的赐予,但是从方名与风名的命名涵义上已经显示出殷人对于风雨与四时气候变化的联系以及相应农事行为的安排已经积累一定的客观经验和理性认识。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这种恶劣的自然条件激发了古人农业生产实践中的理性意识,从而为最终冲破天命神学的桎梏积蓄了力量。
贰
水之生——水土气通生万物
“气”作为一种取代神灵之力而成为各种自然现象变化内在原因的思想出现便是这种理性意识萌发的最初体现,而这种体现最先发生在掌管观象授时以指导农业生产实践的史官身上。
《国语·周语上》记载周宣王元年(公元前827年)虢文公因宣王“不籍千亩”而劝谏曰:
“古者太史顺时脉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
这里的“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形容的是立春时“土气脉发”的状况,“阳气俱蒸”指的是大地回春后的温暖之气积蓄上蒸,“土膏其动”,指土之润泽欲行,这些征象提示人们应及时春耕以疏泻土气,失此农时则“谷乃不殖”。
土之所以能生物的内在动力就在于春时“土气”自身的“阳蒸膏动”,据李根蟠先生分析,这里的“土气”其实是包含了土壤中的温湿度、水分、养分和气体的流动等可变性状的笼统概念,土壤被古人视为具有气脉搏动盛衰的有机生命体,这是气论哲学的必然。
周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三川皆震,太史伯阳甫发出地震会造成国家危亡的惊骇言论,其所突出的却是地震导致川源塞竭,进而危及农业生产的严重性,他的解释是“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
韦昭注言:“水土气通为演,演,犹润也。演则生物,民得用之。水气不润,土枯不养,故乏财用”。这里的“水土演”与虢文公说的“土膏其动”意思相近,说的都是水润土而生物的内在动力和根本物质“气”。
“气”的思想的出现显然与关系民生财用的农业生产实践有重大关系,“气”论思想萌生于对地气、对水土生物内在原因的理性思考,可以说既是古人农业生产实践经验积累的必然,也是应对严峻自然威胁、寻求秩序和保障的需要使然。
叁
水之行——川谷导气通天地
“气”的思想的引入,不仅成为具体现象的解释工具,还为现象之间彼此联系和转化的认识提供了可能,水在生化和联通万物上的重要作用便成为这种认识的重要体现。
《国语·周语下》记载灵王二十二年(公元前550年)发生洪水,王欲壅堵,太子晋劝谏说:“晋闻古之长民者,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夫山,土之聚也;薮,物之归也;川,气之导也;泽,水之钟也。夫天地成而聚于高,归物于下,疏为川谷,以导其气,陂塘污庳,以钟其美。是故聚不阤崩,而物有所归,气不沈滞,而亦不散越。是以民生有财用,而死有所葬”。这便是著名的“川谷导气”思想,水润土之生气,源出于山,流于川,聚于泽,而润于薮,川谷的作用除了疏导水势防止泛滥外,更重要的在于疏导水土之生气,川谷导气使山陵薮泽之高下相通为一生化整体。
后世《易传·说卦》中的“山泽通气”一说即与这一思想一脉相承,朱熹对这一过程有完整的解释:“泽气升于山,为云,为雨,是山通泽之气;山之泉脉流于泽,为泉,为水,是泽通山之气。是两个之气相通”(《朱子语类卷第七十七》)。
云、雨在山泽间的这种变换实为水在气的作用下呈现的不同象,这种象进而演变为天地之气交感流通的体现,如易卦中的“咸卦”,取山泽通气之象,其卦辞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周易·咸》),山泽云雨之变就是天地感应的意象来源。
从“川谷导气”到“山泽通气”,最后到“天地气交”,“气”作为万物生成变化之本原的认识正是在对这一自然现象的升华过程中完成了最后的转变。
人们对于“水”的认识,也因有了气的内在动力的理性说明,而使其成为疏通自然生化之机、沟通无形与有形相转化的重要媒介,成为人们认识自然界一切生化现象的原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