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文坛 | 史沛鸿:父亲的二三事
父亲的二三事
作者 史沛鸿
2016年的父亲节是礼拜天,早上起来,我用仿古宣写了一幅四尺对开四条屏的书法,内容是关于父子情的古诗,落款中我写到:在心中,我永远仰望我敬爱的父亲,他是我坚强而高大的偶像。父亲一辈子从事传统文化挖掘保护,受他的影响,我们全家都不过洋节日,但是我觉得在这一天以书法和古诗词诠释天下父子情,表达我对父亲的挚爱,不失为最好的方式。
1994年农历3月的一天,上午九点多吃完早饭,父亲来到祖母的房间,对着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快四个月的祖母说:“娘,局里昨天通知今天上午要开一个会,我现在要去县上,你好好休息,会开完后我马上就回来”。羸弱的祖母听到后没有说一句话,把脸侧向一边,瞬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心里非常清楚,父亲对公家的事向来是放在第一位的。
就这样,父亲在没得到祖母答应的情况下骑着自行车赶到县城,到了文庙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通知开会的人一个也没有来。父亲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靠在椅子边,心中想到,咱整天给别人写文章,从来都没有给自己辛劳了一辈子的老娘写点啥,干脆趁着等人的时间写几句。他铺开稿纸,拿起钢笔,却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思绪极度混乱,坐立不宁,怎么也静不下来。想到母亲的一生,他不禁失声嚎啕痛哭,泪水打湿了层层稿纸,好不容易强忍住泪水,第二页稿纸才写到一半,门外边传来摩托熄火的声音,门推开进来的是我家的远房亲戚振锋叔,他是骑着建设60摩托车赶到县城的,在他的眼睛和父亲对视的一刹那,父亲顿时明白了所有,他轻声问振锋叔,是不是十二点?振锋叔说,是的。
这一切,都是父亲后来说的,他说当时他心乱如麻,心慌无比,烦躁郁闷,无形的悲痛涌上心头,构思好的文字无法书写,两只手莫名其妙的颤抖,他不由看了一下表,时针指在十二点,刹那间明白了这是老母亲给他的心灵感应,给他最后的叮咛,给他最后的不舍。
在她人生最后的一刻,她没有见上她相依为命、关怀牵挂了一辈子的儿子。她的儿子也没有亲手为她合上一双饱经人生苦难的眼睛,人生最大的遗憾竟然是母子间的生离死别!这一天,是公元1994年农历3月12日,祖母的忌日。父亲说,多年以来他都无法原谅那个通知他开会的领导,因为那天直到最后都只来了父亲一个人。2001年某天夜晚,中央电视台独立制片人季丹采访父亲,面对镜头,父亲讲起了他的艺术经历,在谈到这段往事时,他竟然毫无保留地当着我和两个陌生人热泪横流。我知道,这是父亲心中永远难以忘怀的悲痛。
父亲上小学、上初中使用的部分课本至今仍在,高中时,因为家庭缘故,在姥姥和堂祖父的劝说下被迫辍学,他说九月一日开学那天,他独自一个人在村里东沟边土崖上整整坐了一天,难过的泪水,失落的心情,无助的目光,无奈的神情交织在一起,他委屈的怨天怨地怨人,但从第二天开始,他便默默地扛起了我们家的生活重担,他给当队长的二爷说,啥活最重最挣工分就分给他。出牲口圈,给牲口割草,拉粪拉土这些活几乎是他承包了,当年年终决算时,父亲用一双肩膀不仅还清了欠生产队的,还余下了三千多工分。小脚姥姥激动而又心疼地说,我娃把苦下了,再也不用听分粮食时会计那一声无情的“欠社户往边站”了。
这样的辛苦一干就是十四年,十四年间,父亲在生产队的大集体里学会了犁耩耙耱所有农活,几乎每天都是晚上十二点才睡觉,凌晨五点多就从西沟里挑回一担清凉的泉水。他说,现在做事善于统筹安排的方法,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好习惯。除了我家的农活,他在村里的科研站干过,在村里的业余剧团干过,他要召集业余剧团的排练,要管理服装道具,要负责导演,还要上台演戏,他和我妈演出的《老两口学毛选》至今被群众乐道。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他每年大年初一都会邀请曾经在业余剧团里一起工作过的林周爷、振荣叔、宗娃叔、万有叔、中财叔等十多个人晚上在我家里聚会,大家坐在热炕上,兴高采烈地谝闲传,说着在剧团里的逸闻趣事,谁谁把戏词忘了,谁谁把道具没拿,谁谁又故意不接戏。又说到哪一年去哪个村演戏,光走路就把人挣扎咧,饿得头晕眼花却还要演戏,又说到很多很多并不如烟的往事,也说到现在的幸福生活,屋子里一片欢乐祥和。
大家在回忆和兴奋中吃着我妈准备的饭菜,中财叔给大家讲述着他从事民间乐人经历的稀奇古怪,惹得所有人开怀大笑。万有叔也一定会眯着眼笑嘻嘻的对我婆说,婶婶,把你腌的蒜薹叫我吃一点。我婆就会派我到放杂物的房间里,从那个青花双喜罐子里抄出一碟子,一会儿工夫碟子就见了底。
如今,青花罐子我还完整无缺的保存着,我婆和这些叔叔们却已经相继去世二三十年了,真的是物是人非啊。有一年,父亲带回来一台录音机,这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他当场打开录音,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随便说几句话,然后回放给所有人听,神奇的玩意让在场的人都惊叹科技的神奇,却绝不会想到现在一个智能手机就可以玩转一切。我记得当时我说的一句话是;“婆,给我取一个馍”。至今想起仍觉得既好笑又感慨万千。
父亲的双腿骨质增生是在四十岁左右患上的,但他却坚持用四十年时间骑着自行车走遍了合阳的山山水水、村村落落进行田野调查,就连潘家山里面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杜家塬,他都去过两次,终于调查到这个村民国时期曾经还有民间线戏班社。他用最直接、最接地气的方法采访了数百位民间艺人,他用超乎常人远见的眼光发现了一个又一个优秀的民间艺术,七八十本笔记本记录下已经去世的民间艺人口述资料和已经消失的大量民俗事象,继而一篇又一篇文章相继发表,很多外界人都是通过他的文字才了解到合阳的传统文化。
调查时往往大半天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更不用说吃饭,有时候辛苦半天翻沟越岭,却吃了闭门羹,有时候还被误解,没有报酬,没有名利的自觉行为,他一坚持就是四五十年。收集整理出来的宝贵资料,他却自己贴上复印费、快递费寄给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或者赠送给前来采风的学生、文化爱好者,他说,这就叫“资源共享”。为了使民祭帝喾陵活动圆满完成,他在洽川镇一住就是半个月,为了西中雷撂锣千禧年参加渭南市建市十周年庆祝活动顺利完成表演,寒冷的冬夜,他穿着黄军大衣半夜去村里接人,表演完后又坐车把每一个人都安全送到家。
他的口袋里永远都装着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随时随地调查,随时随地记录,强烈的使命感和文化情怀支撑着他成年累月穿越在合阳乡间,无论到哪个村庄,只要提起他,人们总是用夸赞的口吻说“老史,好人!”我这个儿子跟着他沾了不少光。
当偶然看到一篇文字说提线木偶戏产生于山西时,他气愤至极。随后带着一篇历史脉络清晰、证明资料详实的《线戏的老家在合阳》的论文参加了全国性的学术讨论会,在会上,他有理有据的发言博得与会专家、学者赞誉,他以一己之力论证了一个历史事实。
提线木偶戏、合阳跳戏、东雷上锣鼓、合阳面花、纸塑窗花、西中雷撂锣,这些当年濒临消亡的民间艺术就是在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挖掘、整理、宣传中重新焕发出耀眼的光芒,成为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5年,当东雷上锣鼓登上渭南市大型史诗级舞台社火《华山魂》表演舞台时,在后台的父亲给民间艺人动员时竟然热泪横流,他说,我们对得起东雷村所有群众和已经去世的民间艺人我们对得起合阳人民对我们的厚望。更多群众也是在他的一篇篇文章中领略到合阳古塔的雄奇、处女泉的婀娜、武帝山的伟岸。全国各地专家学者从他的千万余文字中发现了合阳独特的生产生活习俗和深厚精细的传统文化。
从1998年《走近古莘》开始,到2018年的《合阳跳戏》的出版,父亲一共出了十五六本书,这其中有专业的文化著作,有与人合作的学术集成,有图文并茂的大型画册,它们的出版,为宣传合阳地方文化发挥了巨大作用,为外界人了解合阳打开了一扇窗,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字资料,可是,其中的艰辛与无奈,心血与汗水,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父亲在第一本书的扉页上用了艾青一段话: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我能理解父亲用这段话的感情,他对合阳这块土地的感情已经扎下了深深的根,对合阳的民间艺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无私奉献是他一辈子的做人理念。已故著名的民间艺术家罗占花老人是合阳纸塑窗花技艺的佼佼者,老人的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三十五幅。是建国以来合阳县唯一一个登上《人民画报》封面的民间艺术家,技艺精湛的老人一生遭遇却非常坎坷,家境十分贫寒,从开始调查接触老人,父亲每一次去她家,自行车前头都挂着二斤点心,逢年过节还要给送去面和油。老人患病时,他联系当时在县中医院当院长的樊树民好友,开上救护车,专门把老人从张家庄拉上来,为老人免费做检查开药。父亲还让我还两次骑着自行车去为老人送药。
我结婚时,我妈给他说,你成天说婶婶窗花剪得好,给咱要上几幅贴在娃的新房窗户上。父亲说,老人靠的那个过日子哩,咱给人不说那个话。老人去世后,父亲动员张家庄党支部、村委会,为一个普通的民间艺人召开了追悼会,受到广大群众夸赞。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文化馆和当时四食堂的芝麻油饸饹店是对门子,父亲却几年都不舍得去吃一碗。1989年我上高二时,有一次学校开班会,恰巧他出差在外,我便拿了他的录音机,想在学校张狂一下。不料走到文庙大门口碰见了在文化局工作的王宏声伯伯,他叫住我问了缘由,我能看出来他很生气,他说,半个月之前我出差回来,碰巧在大荔县车站碰见你伯,他坐在台子上,头低着,脸上看起来很无奈,我就上前叫他,问了后才明白原因,他是因为口袋里连买回合阳的车票的一块五毛钱都没有了,最后还是我给他买的票。我知道,父亲每当从外地参加会议回来,箱子里除了买回来的新书没有其他。
出书的费用,硬是父亲在微薄的工资里一分一分抠出来的。因为一句承诺,他的《合阳雷氏简况》整整调查了十年,因为一个课题,他写了《合阳民间俗语里的民俗》。为了抢救合阳跳戏,他成了行家庄的“荣誉村民”,跟着跳戏演员把村里的长辈叫哥叫叔,和老书记党建华成为莫逆之交,党正杰、党欣普、党忠信等几个已故跳戏名家都和他结下深厚的友谊,至今跳戏社的人还在说,我村的跳跳多亏史老师,要不是早都毕咧。厚厚的十几本书,没有一分钱的稿费,是他洒下艰辛汗水的足迹,凝结了他对家乡全部的爱!他的书全部送给人,别人问他图的啥,他只是笑笑而已,他说,就是再有十个像我这样的人,也把合阳的文化挖掘不完。
四十多年来,他坚持撰写论文,自费参加全国民俗学会年会及其他学术讨论会,在会上他以扎实严谨的田野调查成果博得与会专家学者的赞扬和关注,他让合阳的民间艺术走上了大专院校的课堂。我不敢相信,他拖着一双变形的腿,带着他的论文,提着他自费出版的书,行走在陌生的城市大街上艰难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给我的只能是泪水,我理解父亲,我母亲理解他,我们全家都理解并支持他。
无论是中央电视台,还是渭南电视台前来采访合阳文化,无论是提线木偶戏还是合阳跳戏,历史渊源、名老艺人,他都会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渭南电视台合阳籍编导邹彩虹女士在拍摄百集非遗电视专题片的几年时间里,都会邀请父亲讲解合阳非遗项目和传承人,她说,史老师在场,我心里就有底了。也很奇怪,凡是她在合阳拍的片子几乎都获得了国家、省市奖项。在陕西师范大学非遗传承人研学研培课堂上,他精彩的讲课让学员们赞叹不已,有的学员因为认识他而很多次前来合阳学习取经。在东雷村的打麦场,他给民间艺人讲解上锣鼓的历史,讲解上锣鼓的表演特性,让群众演员们理解了老先人的伟大,理解了什么是渭北高原上锣鼓的阳刚之美。党中信、行俊肖、马笃学、李敏生、刘勤肖、赵焕能、宋朋杰这些民间艺人都是在他的宣传、指导下相继成为国家级、省市级非遗传承人。
而他却依然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奔走在合阳大地,在为合阳优秀的民间艺术无私奉献。他曾经为合阳十多位艺术家写过文章,却唯独没有人写过他,他成功为姚顺康、王智民的作品参加全国百位农民作家免费出版书籍多方联系,却没有为自己自费出书而后悔。他和酷爱合阳传统文化的韩城籍画家刘艺侠成为忘年交。他在一个眼睛近乎失明的状态下为数十人义务修改、校对书籍。他为数十个村庄的村志编写付出了大量劳动。他为数十个姓氏家族续谱工作提出了切实的指导。他建议编辑印刷的《合阳文化系列丛书》收集了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数百万字文化资料,长年累月的艰辛付出却与他的回报不成正比。
年近八十的父亲因为病痛的困扰苍老了许多,精神头也显得憔悴了,做了手术的双腿依然要有拐杖,但他仍然是我们家起得最早的人,家里几乎每天都要接待前来请教的各界人士。他仍然用一腔热诚为了他深爱的故乡,为了他深爱的合阳民间文化而笔耕不辍,2021年,一部洋洋四十万字,收集资料最为全面,凝结了他四十年心血和汗水的《合阳线戏》,由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一年,他获得“渭南市非遗保护贡献奖”。最近,除了已经撰写好的三四本专著外,他正在撰写又一部关于合阳民间文化的书籍。
父亲说:人生如粽,不怕你有棱有角,就怕你肚里空空。人生如粽,经得起热水沸腾,耐得住冷藏冰冻。人生如粽,向白米学会融合,向粽叶学会包容。人生如粽,不捆绑就是一勺稀饭,不蒸煮哪有美味香浓!
(2023年9月20日夜防汛值班再稿)
【作者简介】史沛鸿,陕西合阳县人,供职于合阳县文化和旅游局。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渭南市政协特聘文史研究员,政协合阳县第八、九届委员,第十届常委。主编《合阳文物》《合阳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图典》,摄影作品先后获得陕西省“群星闪耀”群文干部技能大赛一、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