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元:我的岳母
我的岳母
作者 侯春元
写出《我的养母》、《我的父亲》后,就有了写《我的岳母》的冲动和愿望。迟迟难以动笔,首先是担心笔墨不到有损她老人家的形象,也惧怕因见解有异招来妻子及其姊妹的埋怨和怪罪。但往事时时涌起,还是一吐为快。
岳母于我首先是老师。
老师在我心中是最圣洁的称呼,高于一切称谓。
一九七五年,我不舍地离开情深似海的养父母,随在阳郭中学工作的父亲一起生活,在距中学四华里的阳郭初级中学上学。岳母是我的语文和音乐老师。慈善、亲切、干练、文雅。老师时年四十余岁,短发齐肩,青丝中偶有白发。上学期间有两件事记忆深刻。一次是老师给我缝补破损的衣裤,补订掉落的钮扣,另一次是帮我烘烤雪地踏湿的棉鞋。在这两件事上我都是被动的,是被老师嚷(责备的意思)着拉着手去做的。这一切对于母爱伴身的少年是常事易事,但对于远离母亲的我则是伤心、感动与难忘。温暖的炉火,慈祥的面容,我似乎有了家的感觉,找回了些许缺失的母爱。
老师是西安市城区人,曾就读于“西安女子玫瑰中学”,随岳父奔波于成都、宜昌、汉中等地,最后回到湭河川道岳父的老家。俩人开始都是教师,后由于社会原因,岳父回乡务农,老师就在阳郭镇从事初小教学直至退休。
阳郭镇位于西塬南端,镇初中设立在镇街东南,其前身是创建于晚清的官办同善学堂。老师的家距初中有三、四华里路程,其间要经过一条河和长约一华里高而陡的塬坡。老师家校两头兼顾,每周往返两次。如遇下雨发大水或大雪天,为防路滑跌倒,需手握木棍锚子(头有铁尖的木棍),行进艰难。
老师生育儿女六人,二男四女(妻排行老五)。公事不偷懒,家务不能拖。妻说,小时候不知多少次夜晚睡来,总见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有时直至天亮。
考入高校是当时百姓子弟吃上公家饭的“独木桥”。老师特别重视子女的学习,为其提供尽可能好的条件,争取一切可能的机会。有心人,天不负。老师的六个子女中除因“文革”耽误的二女儿家在农村外,其余都考上了学校,走上了工作岗位。特别是七九年两个儿子同时考上高校,当地少见,一时传为美谈,盛赞老师教子有方。
我与老师的小儿子是初高中同学,有着共同的打乒乓球爱好,初中曾多次在校会议的木质球台上打球。高中后来分到一个班且前后桌,谈得来,关系要好。
出生后三个月寄养在外十一年,养母给了我几乎全部的母爱。随父亲生活后,得到的母爱少而淡,有时难以接受甚至拒绝。基于此,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常在父母身边。上大学期间,每遇寒暑假多在塬上的高中同学家度过,去贠曲西高村拴平同学家最多最长,有年大年初一也在人家家中。当时觉得畅心欢快,现在提起有些心酸。我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去塬上同学家有四、五个点,老师的家(也是同学的家)是其中之一。在那里,慈祥而通达的老师就像母亲,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温馨,有了家的味道,多想成为其家庭的一员!这其间才有了与老师的三女儿,后来成为妻子的她更多的相见、打招呼的机会。之前我们俩并不熟悉也觉得没有必要熟悉。
我们正式相谈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年后的八三年,历时五年,方得正果。这主要因为她当时没有正式工作,我的母亲不同意(可能大多母亲都如此),老师的家人也怕门户不当自家人以后受委屈。我一时极度失望、不解与消沉,与老师书信交流,她细心开导、鼓励。要我正视眼前向远看,让我不要灰心慢慢来,多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她也多做家人的工作。对老师的关怀与引导我心存感念。后来随着她考进了工厂,满天的愁云逐渐散去。赖于我俩的坚持,才迎来柳暗花明。
八七年准备结婚,暑假利用学校教室打家具,老师自愿为木匠师傅做饭。买菜、做饭、清洗、打扫,老师白天劳累一天,晚上住的房间,不通风、少蚊帐,只有呼呼转动但毫无凉意的电扇。炎热盛夏,汗流不止,蚊虫叮咬,持续一周。我想,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
大红的喜字,冲天的礼炮。终于走进婚姻殿堂,万苦千辛五年花开。新房门两旁的墙壁上,张贴着自拟的新婚长联:
“风雨霜雪五载,赖一心度艰难,夏炎冬寒终觉春暖;
敬信爱谅百年,靠两手创幸福,桃红柳绿还是梨娟。”
婚联镶嵌了我俩姓名中各一字:“春”与“黎”(梨的同音)。
婚联是过去几年感情经历的总结,也包含对未来生活的殷殷期许。
结婚、改口,老师变成了丈母娘,真成了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妻曾说我是丈母娘亲自选定的女婿,我终生因此感到自豪和骄傲。
妻子怀孕,岳母欣喜,或来城里或接乡下,悉心照料。特别在产前一周,更是形影不离。女儿出生后不到半岁,岳母又去咸阳迎接二哥的小宝宝降生。两年后,又远赴千里之外的新疆伺候小妹生孩子。
妻子怀孕,岳母欣喜,或来城里或接乡下,悉心照料。特别在产前一周,更是形影不离。女儿出生后不到半岁,岳母又去咸阳迎接二哥的小宝宝降生。两年后,又远赴千里之外的新疆伺候小妹生孩子。
女儿断奶后就放在岳母家,在一家人的呵护照料下学会了走路。
岳父母来家我乐见其成。岳父来后,头几日早出晚归,在城中亲戚或熟人处一去就是多半天,待到能去的地方都去过,该聊能聊的人聊过了,就守在家中喝着茶,翻看着并不喜欢的电视节目,随后就想起乡下家中的鸡羊猪狗,想念才几天没见的孙儿孙女,怎么留也下行,不出一周就得送回去。岳母则不然。少言,喜欢安静,耐得独处。都说媳妇与婆婆是天敌,丈母娘管理一杆子插到底,畅通无阻。但不多事的岳母绝少参与决策,家中事还是维持妻决断的固有格局。闲不住的岳母,扫抹清理,拆洗缝补,屋子一下变得整洁、明亮,宽敞了许多。家务事少了顺了,家里的气氛柔和了,温暖了,笑声多了,我更可以安心无挂地上班、社交。
二00五年,岳母随大哥搬进了城。我们两家人走得更近,来来往往,其乐融融。有次,妻下班去看岳母,岳母一见便说“想着你今天准来,等着你给我洗澡,换洗衣服。”妻说这是心理感应,我想皆因母女心近。
辛苦操劳的岳母一天一天变老了。头发花白,行走迟缓。
和许多老人一样,晚年的岳母也身患高血压、冠心病等基础疾病,许是长期服用治疗高血压的药物的原因,后又被诊断患有尿毒症。每周两次的透析摧残着她的身体,但这并未阻挡病毒的扩散。在病危去透析室治疗的路上,在医院的长廊里,坐在轮椅上已不能说话的岳母,也许是感觉疼痛难忍,艰难吃力推开我放在她臂膀上的手。这是岳母与我最后的交流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二00九年八月,岳母走了。永远离开了她所热爱,同时也深深爱着她的亲人,享年八十岁。
“辛勤育花三十载,桃李天下不求谢;呕心持家六十年,儿孙满堂难报答”。与二哥合拟的挽联,记录了岳母的一生,道出了儿女的心声。
她留给学生最深的印象不是才华,而是谦恭、耐心和文雅;
她留给子女最贵的遗产不是财物,而是自强、勤俭和奉献;她让我终生敬佩和爱戴的不是辈分,而是人品。
岳母的坟墓在村东北的坡岭上,四野开阔。西临长流不眠的稠水河,东依千年矗立的望岗岭。坟地上,当年栽种的四棵小柏树早已长大散枝,四季常青,护佑着坟墓。新栽植的簇簇红叶石楠也片片殷红,郁郁葱葱。
我与岳母起于师生,落于至亲。多了几分师生之外的随意、亲近,添了几分亲戚之上的信任、敬重。
屋有像册,总能常看岳母谦恭的笑容;梦中相见,何时再听岳母慈祥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