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我住在北京一个新兴居住区。我家楼下有一家饭馆,饭馆门口有个个体修鞋的小摊。每当我在家写作感到疲劳,就到修鞋摊上闲坐。我注意到,有个老头儿,无论刮风下雨,天天在修鞋摊上坐着,而且一坐就是一天。
我去鞋摊,坐着同修鞋师傅闲扯时,他总默默地坐在另一个马扎上,眼睛也不望着我们,也不开口说话。来了修鞋的人,他总是抢先站起来,把马扎让给修鞋者,自己走开去。修鞋的来多了,我自然也得让位,但同时来两位以上的情况也并不多,因此常常是他让开了而我仍留着。
有一次,趁他走开,走远了,我便问修鞋师傅:“这位老大爷是干什么的?退休的工人吗?”
修鞋师傅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告诉我说:“不是,不是退休的工人,他连这城里的户口也没有。”
“那他怎么住在这儿呢?”
“是住这儿,具体住哪座楼,我也没问出来,反正住这儿。”
他一大早,天麻麻亮,就出来了。一大晚,天黑净了,才回去睡。”
“他干吗整天待在那头呢?”我问,“中午也不回去午睡吗?”
“不回去,中午他一准来我这儿。我们俩一块进饭馆,我吃四两,他吃二两。我请他,他不干。他自己买二两面吃,每天如此。吃完了,他就跟我在摊上这么一坐。有时候他就倚在那墙角打瞌睡。对了,他三顿全吃这饭馆。反正他是全天都靠这饭馆了,顿顿吃最便宜的,夏天是凉面,冬天是汤面。他也吃不腻。”
“他干吗顿顿在饭馆吃呢?家里晚上也没人做饭吗?我看他身体也还好嘛,腰板还挺得很直的。没人给他做饭,他可以自己做嘛,反正管道煤气,弄起来也方便。”
“是呀,我也这么劝过他。”
“他不能也摆个鞋摊什么的吗?挣钱倒在其次,总可以消磨时间嘛!”
“他倒也有这个心,可没户口,他能办来执照吗?现在他就是每天给这饭馆门口扫两回地,饭馆给他点钱。所以偶尔他也喝上杯酒,因为多了这点钱。”
后来我从修鞋师傅那里打听到,老人原在乡下,老伴死了,孤身一人,所以来投靠三女儿女婿。女儿女婿给他粮票,给他饭钱,可就是有一条难受。女儿女婿跟他讲明了,白天一大早,没别人去家里的时候,就让他出来;晚上要等家里所有客人走净了,才许他回去,就是说,晚上有一个床位,白天可没他的地盘……我心里揣摩着,准是女儿女婿嫌他老,土气,搁在家里碍眼,所以不乐意让客人们看见他……
我家对面有家百货店,百货店一楼一进门有个家具部,正在卖一种样式颇为新颖的组合柜。有一天我在修鞋摊上闲坐,偶然地朝对面望去,正望见一对夫妇买出一套组合柜来,指挥着帮助搬运的人往一辆大车上搬送。修鞋师傅说:“你看,人家两口子过得多红火。那一套组合柜少说也得六七百块。”
忽然,我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并本能地朝马路对面跑去——我认出来了,那购买组合家具的丈夫,是我中学时的同桌马金棵!人生的轨道便是如此难以预料,我同马金棵毕业后再也未见过面,我几乎把他忘记了。可是我们又在新区里重遇,双方的生活轨道,戏剧性地又一次交叉。
马金棵告诉我,他们搬到这里也有一年多了。现在他们决定把原有家具统统淘汰,对家里实行一番彻底的革新。他和他的爱人都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到了他家里,我立刻产生出一种羞愧感。他屋里换的全是配套的家具。举凡彩电、组合音箱式收录机、电冰箱、洗衣机、落地式风扇、电器驱蚊器、负离子发生器、电饭煲、台灯、壁灯、落地灯……应有尽有。
这倒也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他们两口子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的大大小小的摆设,组合柜的多层格里有唐三彩马、仿古双耳瓶、白瓷观世音、枝型烛台、抽象派风格的木雕……墙上有挂盘、铁画、国画长轴、精印的西欧印象派画选大挂历……在席梦思床的床头,甚至挂着一块金字塔图像的小壁毯。
此后我多次去马金棵家做客。一天晚上,我十点多才告辞。可我回到自己那栋楼,站在自己单元门前时,一摸兜,傻了眼。我找不到门钥匙了。
偏那天我爱人带着孩子到天津看姥姥去了。我急出一头的汗,双手摸遍了全身,门钥匙掉在哪儿了呢?最后,我判断出,一定是当我坐在马金棵家的沙发上高谈阔论时,门钥匙从我裤兜里,滑落到他家的沙发上了。我便折回他家去,按他家的电子门铃。可是,他们竟很久都没来开门。我不得不用手敲门,呼唤起来。
门终于开了,但只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马金棵夫人一张惊惶的脸,她问我:“怎么?!怎么回事?”
我连连告罪:“真对不起,真抱歉——可我不得不来,我一定是把门钥匙掉在你们家了……”
马金棵夫人没有请我进去,她仍旧只开着一条窄窄的门缝,脸上仍是惊惶的表情——并且不仅是惊惶,还有掩饰不住的不快。她用肯定的语气说:“没有,你没把什么钥匙落在这儿,这儿没有,你一定是掉在别的什么地方……”
彼此本是熟人,我又实在不能不找钥匙,于是我在情急之中,冒昧地往门里走去。马金棵夫人不知是要挡我没挡住,还是要让我时没站稳,她趔趄了一下并发出一声不快的呼唤——我在几秒钟内已然闯进了他们的单元,并且几步走到了做客厅的那间屋子。
马金棵似乎惊惶地站在屋子当中,望着我,我却嘴里一边本能地说着:“打搅打搅,我这就找到——”一边到我坐过的沙发上找了起来。我很快便找到了钥匙。
我攥住钥匙,一边继续道歉,一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外,转回身,发现马金棵夫妇二人在半合的门内,双双表情复杂地望着我。我忙点头哈腰地说:“打揽打搅,恕罪恕罪,找着了找着了,再见再见!”马金棵在两秒钟内恢复了正常的表情,笑着骂我:“你这家伙!真有你的!‘马大哈’!”他夫人随之才舒了一口气,也笑着说:“快走吧快走吧,我们可不欢迎唱‘二进宫’!”
我往楼下走的时候,心里好不是滋味。
我在“二进宫”的过程中,分明看见他家的客厅里支开了一张折叠床,床上坐着个老头儿。尽管那老头儿背过了脸去,一动不动,但我仍然认出,他绝对不是别人——分明就是那白天总在饭馆门口鞋摊上坐着的老头儿。
出了楼,我觉得口涩,胸闷。
此后,我不再到马金棵家去了。在修鞋师傅摊上,还总坐着那老头儿。我连那鞋摊也总绕着走。
文/改编自《白牙》(刘心武 著 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
图片除图书封面外均为配图,图文无关
编辑/贾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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