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换洗下来贴身穿里面的棉毛衫被老婆发现衣领处绽线了,说这衣衫不能再穿,这都什么年代了,穿出门跌相,家里不缺买套棉毛衫的百十块钱。我没同意。让她洗干净破衣衫,继续穿着,破洞越扯越大,衣领这一圈线头基本都磨烂,看起来确实不太整齐雅观。老婆看到又说,都给你买一套新的了,你这不是故意丢人吗?下次剪开给家里做抹布。每次也想把这衣衫剪开改成抹布,掂起一看,除了这一圈领口破了,其他部位还都好好的,还是没舍得扔,穿习惯有了感情,敝帚自珍拾掇拾掇继续穿在身上。
穿破衣服,这几年,不知不觉中习惯了。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工资收入不高,生活压力巨大,穷讲究不了,只能随意些。每到换季,从衣柜中挑几件旧衣服对付对付,一年年糊弄下来。特别是到了夏天,作为教师的我放假在家,每日只需套一件破旧T恤衫,一个大裤衩,一双拖鞋,十分惬意。买菜购物,烧锅煮饭,扫地抹桌,送儿子上辅导班,跷二郎腿看电视,伏案瞎捣鼓文字,自在舒坦。特别是回家做饭更是方便,遇到水渍油污,油腻腻的手直接在身上破衣狠抹几下也不心疼。食材下油锅,溅起油星,毫不畏惧,可贴近距离观察佳肴的煎炸煮炒的程度,反正一件破衣裳。要是换成白衬衫,即便系上围裙,也是畏手畏脚,菜烧糊了不打紧,一会一眼衣服,生怕落一颗油星弄脏了白净衣服。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饮食男女,居家气息,就这样慢慢习惯了油烟袅袅侵袭白墙壁慢慢沉淀出昏黄而又布满灰尘的生活。谁没光鲜过呢?但我喜欢岁月留在记忆里深深浅浅的沟壑,那有凹凸感的沧桑深沉。
记得暑假有回送儿子上辅导班,恰巧那天穿的衬衫衣领磨的线头如乱丝扎起,和一群陌生的众人挤进一间小小的电梯,在只能看见人后脑勺的狭小空间里都默然无语。忽听见身后两个衣着光鲜的白领美女在抿嘴匿笑,能感觉出她们一边笑一边不由用眼神交流我那破衣服领子。如果是少年时,那一定囧到地缝里不肯出来,但,油腻的中年大叔心理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感到羞涩难堪。电梯到点开门的一瞬,我昂了昂脖子,挺直身板跨出电梯门。那啥,有这么好笑吗?我一想,一件破衣服领子能让重压的城市生活里挤压出不是笑声的笑,也是发挥余热,延展衣服遮羞保暖之外潜在的附加值。
现今的时代,穿衣买鞋已经不是家庭主要的开支了。回望三四十年前,穿一件新衣服还真是一个家庭富裕程度的体现。改革开放那时,西方媒体报道普通的中国人穿的像极了一群正在忙碌行走的“蓝蚂蚁”“绿蚂蚁”,男女老少基本是这两色系,单一纯粹。年轻人喜欢穿的绿军装最时尚,各种方法淘得一身旧军装,腰间扎一根塑料皮带,英姿飒爽。岁数大的穿稳重的蓝色咔叽、涤纶、涤卡、的确良。不论怎样的料子,都是清一色的中山装款式。在一个普遍皱巴巴的衣装环境里,能穿一套挺括的毛料中山装,绝对鹤立鸡群的优越感。那些身份是国家干部的人会在中山装左上口袋插两只钢笔显得有文化;农民也穿中山装,深蓝、灰蓝色调,塞一包软塌塌的香烟,遇上纽扣掉了不讲究的,衣襟歪歪扭扭,下摆两只大口袋塞的鼓鼓囊囊。现在也有很多人怀念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虽然穿的破破烂烂,但大家的精神压力不大,都很快乐。可见衣服的好坏和快乐不是那么绝对的因果关系。
中山装伴随着迪斯科的疯狂舞步、港台武侠的出神入化的拳脚、言情剧靓女俊男煽情泪水,被明星身上的西服、牛仔服、夹克衫汹涌推到历史故纸堆里。任何文化衍生品终有谢幕的那一刻,只留在历史记忆博物馆里隔空恋恋不舍的相望。中山装淘汰了。淘汰下来的中山装大多被送给乡下亲戚,泥地里干一辈子农活的亲戚穿起来,还是乡土气质。犁田耙地,栽秧收割,已经不心疼这破衣服,不管这衣服曾经的贵重程度,如今就是一件挡刀布。再后来的后来,旧衣服送给乡下亲戚,也没人要了。富裕起来的农民,特别是新一代的农民,在大城市见过世面,过年回家,一套价值不菲的名牌是必不可少的装备,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回乡先“冲气”牛一下再说,没事就来唬人。
“你呲呲(望望)我这瓤(衣裳)个赞(漂亮)?什么,100块钱?给你摸一下还差不多。我这是法国名牌,卡尔·皮蛋……”
“皮尔·卡丹吧?”
“对对对,皮尔·卡丹,还是我这兄弟识货。他讲我这刮气瓤100块钱,乡巴佬不识货,我这瓤够他拖拉机拉两个月砖。”
“快给我摸摸个值,你拜给人屁了。”
“哎哎哎,小心,别别,别摸脏了,麦个(明天)我还穿这瓤出去旋(找)小耳头子(女朋友)。”
“个能借给我荡(穿)几天?”
“你土老鳖,给你穿也旋不到小耳头子。”
......
有次,母亲在家里收拾,从衣柜里翻出一条青蓝色的长单裤,面带自豪的感叹:这条裤子可是四十年前在北京西单买的,那时要值二十块钱。二十块钱是什么概念呢?母亲这代人喜欢用商品做参照,母亲比划那会猪肉才5毛钱一斤。那是我们一家短居北京时父亲买给母亲的,历经这几十年,还是挺刮有型。从母亲的叙述里,我能够想象出,那当年穿这“高档衣服”回乡乡邻羡慕的眼神。因为母亲还讲过一个故事,七几年,父亲从部队探亲带回一段布料,乡邻见过均爱不释手,临近几个村都交口赞叹这贵重的布料。此时,一待嫁的姑娘也耳闻到,放出话来,让准夫家带着这布料娶亲,否则免谈不嫁。那日,母亲正在田地里车水灌秧苗,这户本姓人家,火急火燎慌张寻到母亲,面露难色急急道出事情原委。母亲虽然极喜爱这布料,但是乡里乡亲娶媳妇这档大事,一段布料成全一桩婚姻,母亲遂成人之美。那是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时代,今天不敢想象的时代,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商品的时代。过了好几年时间,这户本家凑上二十元算做布料钱,那岁月的乡下生活就是如此的艰难。话这一说,当年的小媳妇如今也是做奶奶的岁数了。
为了一段布料,匪夷所思的使这样大力气,确是昨日真实的存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大商店才有专门卖布料的柜台,还有布票,每人一年一尺布。商店用宽木板把衣服面料卷起,一卷卷,整齐排放高高的货台上。柜台前中年女售货员,接过布票钱款,看一眼,抄起木尺,往布沿一搭,一尺,翻转尺身,又一尺;右手顺尺搭沿,左手抽出量好的布料,扁平的粉笔在量好尺寸的布料画下印记,抄起大长嘴服装剪,麻利的剪出一手指长口子,双手各攒起一头布边,用力从中撕开,“刺啦”一声,扯好一段布料,右手拎起一端,左胳膊摆平从中间一挡,顺势对折,再两下三下,几折过去,布料成段块状叠好。买回这花色中意的布料,向左邻右舍打听手艺精湛的裁缝师傅,谁家裁缝铺子中山装做的挺刮;谁家裁缝衬衫裁的周正。
小时候,被父母亲带到裁缝店做新衣的情景还记得。裁缝师傅用软尺量裤长,高兴的昂首挺胸拉长绷直双腿,希望量长一点,长出的裤脚可以扫地,那才帅气。裤脚不及脚踝肯定是拾得哥哥姐姐的旧裤子,不成想,现在年轻人还就时髦吊脚裤,露出脚踝,也不管自己是不是黑不溜秋磕碜人。现在都是买成衣,去裁缝店做衣服是很多年前的小时候了。记忆最深是十多岁做了条裤腰上串蚂蝗带的新裤子,深蓝底走一排排金线。这种裤子按照大人的衣着款式来做的,裤中间留个尿尿的开衩,可以系腰带,意味着自己是个小大人了。那会男生上厕所,眼光一扫,看见还有小家伙穿着松紧裤,他得勒下裤子,露出半个屁股蛋子尿尿,自然大笑一番。更有高年级调皮捣蛋的家伙捉弄低年级男生,故意在女生面前,从背后把人家松紧裤一把脱下耍流氓。蚂蝗带裤子小皮带一扎,神气十足,那自然是拽不动。
有首歌唱到“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生活的渐渐好转,人们穿衣服讲究起品牌。那个追求港台流行时髦的年代,有两回闹出整个社会穿衣的大笑话,今天想来还是那样让人忍俊不禁。九十年代初前后好几年,整个国家的女人都穿健美裤满大街溜达。当时有句顺口溜:不管多大官,都穿夹克衫;不管多大肚,都穿健美裤。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婆小姑娘,无论高矮胖瘦,工作、学习、旅游、访友、菜场、结婚等等场合都离不开健美裤。各色健美裤,极好勾勒出婆娘们性感的美腿线条,满大街晃动着女人饱满的“美臀”。这健美裤虽时尚,也只适合穿在健身时,而不是显露行走在大街上。流行了好些年后,女人从审美大众盲从中清醒过来。正如乡下泥腿子刚套上不合身的西服,沾几滴泥巴星子是常有的事。我们不会嘲笑那个时代,也不苛求那个时代,我们更多感怀那个时代。
八十年代有部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当时很火。这电影的名字好似一轮红日划破黯淡凄然黎明前的苍穹在追求美的天地里冉冉升起,给了这世界五颜六色的前兆。生活是对美的追求,或者说,美创造了精彩生活。套上健美裤的时代,我们是那样渴望美丽,又无法从有限的服装里选择自我追求的时尚,这是一颗矜持的心无意触碰性感的无奈。人们对时尚的追寻是永不止步的,只是时尚的到来需要某种恰当的时机和一群怀揣时尚年轻的心。现在人们总有一套自己的穿衣心得,我们谓之“品味”。人群中漫步着的妹子用超短裙搭配黑丝时流露的不一定是性感;大肉膀子刺纹身,手指粗黄金链子围系脖子彰显的不一定是财富。热烈表露和含蓄绽放都是对生活的追求。
女人误解了流行,男人也闹出过穿衣的笑话。有段时间,男人纷纷扔掉中山装、夹克衫,换套正当流行西装革履的行头。男人对于衣服的心理是既怕变老土又怕太时尚,“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西装身上披,脚踩白球鞋,甚至是“黄力士鞋”(解放鞋),这种混搭,让我们今天不敢直视这辣眼睛的画面,一想起总那么善意开怀大笑。不仅如此,那时的男人还都有点小私心,穿上西服平添“品味”,显露一下西服品牌,较个档次高下。于是留在西服袖口的吊牌商标,怎么也舍不得撕下,有事没事,露露胳膊,把西服商标给别人无意瞟见,那价格档次可晃瞎人眼呢。
一针一线纳鞋底,一针一线缝衣服,老母亲如今还偶尔拿起针线给孙子缝补衣扣。昏暗的白炽灯下,母亲手拿针线佝偻身子在墙壁上投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身影,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母亲给缝补的衣裤,“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这是母亲的爱。我小的时候,家里给做过一件棉袄,棉袄有些大,为了好让我多穿几年。母亲以防磨坏了,给我棉袄的内衬找来碎布片又多缝上一层,好家伙,一直到棉衣小了穿不上身,这缝上的碎片内衬也没坏,更不要说最里的内衬了,一直崭新。但那可把我囧住了。早春季节,穿着棉袄来校,早上凉,临中午,一疯闹,焐出汗,敞开棉袄衣襟当然凉爽,可内衬母亲手工缝补的那一层,让我不好意思展露出来“显眼”。不是没有让母亲给拆了这多余的内衬,只是母亲忙,把那密密麻麻的线头拆了太麻烦,最终,我紧紧裹住这棉袄度过了少年时。所以后来家中买私家车,我坚决反对加装座椅垫,怕车子老旧废弃那原装坐椅垫还崭新没坏,没享受到原装真皮座椅的舒适感才不合算。这是后话。
在物质贫困的时候,怎会不羡慕那些锦衣玉食呢?贫穷的日子,缝补是为了延续衣服的使用期限,最大限度的发挥使用价值。以前大都是棉质衣服,加上井水有腐蚀性,衣服烂了很常见。新三年,旧三年,老大穿过老二穿。特别是裤子,屁股上磨出两个洞,为找几近的布头补破洞可是比划积攒的一箩筐陈年老货。生活越来越美好,我们和物质艰难的时代挥手告别,现今,有休闲上装会在胳膊肘位置故意增添两块不同色调的布块,不知道是不是对过往岁月的怀念或致敬。时尚往往是从无意认知的错误中开始的。“回力”球鞋引爆欧美时尚界,农民工背锣拎鼓的蛇皮袋走向世界T台,都在洗礼我们还不周全敏锐的时尚意识。今天,牛仔裤上割几个洞,是为时尚,是当时人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时尚。还有人把破洞裤子上升到文化高度,其灵感源自于人类最原始的偷窥欲望,小孔窥乾坤之意境。
金钱涌动着物质财富膨胀刺激视觉感官的年代,向着美好生活质量迈进的路程中,有藏掖在内心富足的小幸福。很多时候,我们都可以看见炫耀自我的自信装扮,有那么一点点的并无恶意的笑话别人老土的小心思。巢湖这样一座小城,生活倒很简单,追求时髦能购得一件正当流行的衣服,便是幸福。九十年代后,小城会一阵阵流行时髦的衣服,每一次流行,都是一场先富裕起来的人的时装秀。大家伙一涌而上,对着“时装之都”---天湖商城各家店铺左挑右选,你一件我一件,不怕撞衫,从众的心理是你有我就得有,不穿流行色,生怕落伍,自信满满的走在路上,招摇过市,羡煞众人。追逐时尚流行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有一年流行“郭富城头型”,好家伙,年轻人不管自己“帅”成啥样,去理发店必点这道招牌头型,“老板,给我剪个‘郭富城头’”,那一溜中分头型,再抹上油腻腻的摩丝,满大街油头粉面的小伙子。无独有偶,2001年APEC会议顺带火爆了“唐装”,满世界的“瓢虫”服让男女老少都流行了一番。以前眼巴巴盯着港台片捕捉点流行火花星苗。而今,根本不必理会街边服装店那不触电浅俗的审美眼界,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最新的时尚,追求“个性”品味,与众不同,向着自己内心的喜好。《上海服饰》是我一直比较喜欢看的一本时尚杂志,偶尔翻看曾经的流行,心有感慨。那些流行的形形色色过眼烟云一般流逝,流行就在当下,过往便是鸿沟。
那一个时代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我们经历过这样一个衣服从御寒遮羞到身份地位品味的过程,它让我们会心笑过,也为此悲伤过。我把穿衣更多理解是一种内心平静的生活状态,为自己选择返璞归真的纯真,不去考虑什么档次,流行,奢华的概念。衣服,让人舒适,给人自信。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同时我想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心情就是流行,舒适便是品味,自己喜欢就好,富不骄奢,穷不自卑,宠辱不惊,心自天华。穿一件让自己心情快乐的衣服便好,破与否、心尚在、境自开。(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