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二十)| 牛希济《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此词赋别。唐宋诗词描写别离,或于清晨,或在黄昏,此词所写为清晨情人辞别。上片写别时景,下片抒别时情,而能景中含情,情寓景中,得情景互宅之妙。
起二句“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小”,通过写景交代别离的时间背景。春日拂晓,夜雾向山野退去,渐渐消散,开始放亮的天幕上,还有几颗小星闪着微光。有过实际观察的人都知道,傍晚时分,暮霭是从周边的山野上向城市、村庄等人居之处围拢过来的。天将亮时,笼罩城市、村庄的夜雾,又向山野四散开去。“春山烟欲收”一句,写景非常真切。“稀星小”三字有异文,在毛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全唐诗·附词》、《历代诗余》、《词洁》、王辑本《唐五代二十一家词》中均作“星稀小”,意思大致不差,其间亦有微别,读词时可以细加比较。三四句“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是在前二句的大背景衬托之下,转写人物和事件,是全景画面上之局部特写。落月的余辉照在一双离人的脸颊上,在这拂晓前的料峭春寒里,他们执手相看,洒泪而别,无限伤感,黯然销魂。“别”字是理解这两句词的关键,别离是词中叙写的事件,别情是文本表现的题旨,它让读者得以知道残月照脸的早行者,是一对依依送别的有情人。春山烟收,天淡星小,残月照脸,泪光晶莹,上片四句描景极为真切,凄凄别情亦于焉见出。
清寒的晓色里,泪眼相向、分手在即的一对情人,絮絮别语已说了无数,还觉难以尽诉胸中之情。这就是换头“语已多,情未了”两句所写的内容,这两句词,只有简短的六个字,却写出了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和心理。古人饯别,或于白天开宴,行人傍晚登程就道;或于夜晚开宴,行人天亮踏上旅途。这首词中写的是后一种,离别在即,两人大约是一夕未眠,回忆旧情,表达不舍,互道珍重,再订后约,千言万语都浓缩在“语已多”三个字里。这通宵话别,竟是不能道尽心中的深长情意,看来语言的表现力的确有限,关键时候它总是不够用的,也难怪诗人会发出“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这样的慨叹!既然“情未了”,感觉说过的话语未能充分表达感情,那就抓住最后的机会,再诉衷肠,于是迫发出“回首犹重道”一句。其时已然告别,男子尚未走远,女子亦未归家,便有了这首词离别词的最后道别,便有了一回头间说出的千古名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想其光景,当依依难舍地挥别之后,行人向前走了一段路,路边芳草映入眼帘,他的心不禁为之一动:这碧绿的草色,与情人的罗裙颜色多么相似!于是心头热流涌起,冲动难抑,回过头来向情人再剖心迹。这二句极负盛名,运用借代、移情、联想等多种手法,而又极为质朴自然。“罗裙”代指情人,因爱穿绿罗裙的人,而爱绿草,这和《诗经·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非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同样都是移情于物。行遍天涯,芳草处处,见芳草而思罗裙,又联想入妙。把爱推向每一株绿草,在每一片草叶中都能看到情人的倩影,足见他心中泛溢着多少温馨的爱意,他爱得是多么执着深沉!难怪李冰若《栩庄漫记》称说这两句“词旨悱恻温厚,而造句近乎自然,岂飞卿辈所可企及”了。
这首词后三句所写,究竟是远行的男子“回首重道”,还是送行的女子“回首重道”?历代评点家均不曾触及这个问题。现代学者说起这首词时,也大多有意无意地加以回避。只有个别论者正面谈及,认为“回首重道”的是送行女子,是女子委婉地提醒男子出门之后别忘了自己。并认为女子是全词的表现中心,男子只是她的陪衬。这样理解当然也是很好的,而且也有先例可以援引,比如《全五代诗》收录这首词时,就加上过一个《闺怨》的题目,说明《全五代诗》的编者就是把女子作为词的抒情主人公看待的。但是细绎文本,还是有几个地方不能轻易放过,上片“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两句,除了解作聚焦女子别时感伤情形,至少还可以理解为这是通过男子视角表现的,是男子眼中所见,这样理解的话,男子就成了词的主角。或者,这两句词写的是离别双方,所谓“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这也是男女别离常有的事。因为我们实在无法认定,一千年前那个春日黎明前的伤感的送别,只有女子流泪而男子没有流泪。
还有下片“回首犹重道”的“回首”,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是行人还是送者?送别只要不是敷衍,一般来说是送者目送行人远去,行人则会频频回头致意。不可能是行人还没有走出视线,送者就迫不及待地转身回去,这不仅是很不礼貌的,而且也不符合此时此地的此境此情。尤其是在交通通讯很不发达的古代社会,一别经年杳无音讯,甚至生离往往就是死别,都是大概率发生的事。缘此,人们把别离看得极重,所以诗歌史上才会留下那么多感人至深的送别诗词,才会写出“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世死前唯有别”这样惊心动魄的名句。尤其是恋人或夫妇之间的送别,风月情浓的恩爱男女,更不可能出现男子还未走远,女子早已不管不顾、转身回去的情形。从消极的方面说,古代是男权社会,男子出门在外,有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弱势一方的女子,往往担心男子离家之后负情变心,所以在内心深处,女子是不愿意送男子出门远行的,迫于生活的不得已的别离,女子心里有着更多担心和不舍,她怎么可能在男人还未走出多远的时候,就那么洒脱地转身离开呢?综上分析,我们认为词中“回首”的应该是作为行人的男子,而不会是作为送者的女子。男子“回首”再作表白,固然是真心使然,情不能遏,但也是他对女子的理解、宽慰和体贴,他说的话,正是女子想听的也想说的。
最后再就“芳草”“罗裙”意象略说几句。这首词的结尾二句之所以脍炙人口,除了准确传达出特定情境中特定人物的特定心理这一层原因外,还与作者妙于取象有关。“芳草”“罗裙”意象是词中人物即目所见,当景惬情,所以显得特别生动鲜活。但是,这两个意象的表现力,还来自它深厚的意蕴积淀。草色与别情,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句子里,就已经连在一起。此后,汉代古诗里的“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梁代江淹《别赋》里的“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都是以草色兴起并烘染离情的名篇佳句。到了南朝陈代江总妻,她的《赋庭草》一诗这样写:“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第一次把“芳草”和“罗裙”、草色和裙色联系在一起。“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二句,从前后承传的角度看,就是对上引诗句的化用。正是有了前代诗赋对于“芳草”、“罗裙”这两个意象的反复书写,使之积淀了丰富的情韵义,这两句词才会显得如此动人眼目,萦人心魂。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