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林郭勒大草原,离高博峰居住的城区仅几分钟车程,他那些一起长大的同学拥有动辄上千亩的草场。讲起以前他们去野游,说都是带一只羊去的,将整只羊放进锅里煮,午餐直接就能吃上手把肉。
早晨他们喝奶茶,挤下来的牛奶与砖茶熬在一起;得空就往朋友的蒙古包里钻,高高兴兴喝上几两草原白。
他在这个辽阔的故乡生活了19年,之后出走内蒙,北京求学。在北京校园里,高博峰认识了来自晋江的妻子,这开启了他人生的另一个19年,记忆里的青草原变成了一片闽南红。
2000年时,他与妻子回泉州结婚、定居。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在4年前成了一位闽南砖雕工作者。从红砖到砖雕,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一个内蒙出生的人,去了北京上学,绕来绕去来到泉州,有‘病’才做砖雕。”
宿命与窃喜
“闽南红”对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入泉州,高博峰在芳草园边上找了个房子,阳台上的小花园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闽南红砖。
来泉州久了,做生意、开咖啡馆,高博峰认识越来越多的在地人。闽南人爱喝茶,大家串来串去,经常喝茶,看到许多人就用一张简单的红砖当小茶盘,他也想找块砖头当茶盘。
为了这事儿,4年前,他从阳台的小花园里拿一块剩下的红砖,网上淘了几把刻刀,这成了他所谓的第一次砖雕。
有学过吗?没有。砖雕在他这里并没有章法可言。就算做了4年多,现在也有年轻人来找他学,他就告诉人家:“你买把刻刀,然后画稿,该怎么抠就怎么抠。”
就这么简单,他说哪里有什么需要苦练几年才能出师的道理呢?在他这里只有一个前提:“有一定的审美基础”,高博峰自己是工艺美术学科出身。剩下的就是你画了一棵树,该怎么刻就怎么刻。
他的刀具网上淘来,10把只要90块钱,一直沿用至今。现在越来越多朋友知道他在干这个,也有人会送他一把好几百的刀,“回来,咔,就嘣了。还不如我网上买的。”
这是2015年。如果真要具体总结起来,致使他如今成为一个闽南砖雕工作者的原因有三个:来到泉州,学过美术,以及,宿命。
这块现在看起来雕琢得略微简单的茶盘,那时得到了许多朋友的赞誉。恰逢人到中年,高博峰有意在急速的人生里暂停下来,总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了,他幸运地找到了砖雕这个载体。
此前他也画画,有一搭没一搭地,也办过画展。但若要深究画画与砖雕的区别,倒也没有。他说自己现在其实是以刀为笔,砖上作画。
如今各地以砖雕营生的人越来越少。砖又硬又脆,一方面需要耗费的手劲很大,腱鞘炎和厚厚的茧是在所难免的;一方面在雕刻过程中它又脆得容易作废。而高博峰不用“靠它吃饭”,正好可以心无旁贷地捣鼓下去。
遇到砖雕,其实他窃喜过。砖头利于保存,往院子里扔上一百年都未必有事,风吹雨淋也不怕。他说:“现在想来,人来了一辈子也不容易,总希望能留下些什么。50年后可能我早就没了,但是如果我刻的砖被喜欢的人收走,有可能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它都还在。”
两千倍
早在2000多年前,中国砖雕便由东周的瓦当、空心砖与汉代画像砖发展起来,那时古人就已经在湿的泥坯上用印模捺印各种图像。宋朝时,闽南地区兴起红砖建筑,带来了砖雕。它们大多作为官吏富豪宅院内壁、廊、脊上的建筑装饰。
那时建筑上就已经基本达到厝必有雕的境界。只不过从前的汉砖大部分表现神性,到了闽南红砖之后的砖雕,题材慢慢往人性靠拢,更多的是体现民俗。
细数闽派砖雕的历史,也是上千年了的。
“但是针对目前的闽南砖雕,大言不惭地说,对于它的审美与题材,我想往上提一个高度。”高博峰指的是提高闽南砖雕的文人性与艺术性。
在泉州,他接触过许多砖雕、木雕、石雕老师傅,对他们的工艺赞不绝口。但很少人能像他一样,一块砖刻上个把月,只专注于把它当成作品去雕琢。师傅们有些不是科班出身,有些倒是为了谋生,时间局促,便容易限制了审美。
高博峰成了在闽南红砖上做最细致工笔画的工作者。一块直径30厘米的砖,一天刻上三四个小时,也要15天左右才完成。
磁灶有真正柴烧的新砖,他去收这种起火20天不间断的新砖,也有从老房子里挖出来的百年老砖。一块一百年的老砖,最多也才售价100元。这块老砖如今被刻上松树,放在他工作室当茶盘。
花鸟、神话或古建筑,高博峰为红砖选择最适合它的题材,朴素典雅。他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唤醒红砖的第二次生命,第一次显然是入窑的时候,第二次则是砖上长出新生命时——
比如一幅叫《金豆图》的作品,是他以家里养了十几年的金豆为原型创作的砖雕作品。2019年,受同样有东亚文化之都美誉的日本横滨邀请,《泉州文化遗产与新艺术计划》在横滨开展,《金豆图》参展。
当时那两块砖成本价11块,展览结束后被收藏者以2万元的价格买走。
高博峰觉得挺有成就感的。此前第一次售出作品的时候他也不舍,不过如今在他看来,金钱就是对一个艺术品最大的肯定。他戏言,辛辛苦苦刻上个把月,其实拿的就是泥水工的价钱。
生命换生命
宋朝时有一幅叫做《二郎搜山图》的古画,讲了二郎神搜山降魔的故事。据说当年吴承恩便是看到它才创作了《西游记》。
大学时高博峰接触过这幅名画,那时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未来会在南方一座小城,将这幅画雕在红砖上。这幅宋朝古画的原作早已销声匿迹,如今比较著名的是明朝的摹本,可惜被收藏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明代之后,也有许多人临摹,却都乏善可陈。高博峰想在红砖上做出属于这个时代拿得出手的《二郎搜山图》摹本。拼凑起来的红砖直径达4.04米,他预估工期2年,就投入这一个作品。
对艺术而言,其实4年的时间短之又短。但艺术人的生命极其有限,他说自己大概只剩10年的砖雕时间。“是出于实际来算的,10年后我是个55岁的老头了,眼力和手劲绝对不够了,没办法再画出很细致的工笔。”
朋友说他,是在以生命换生命。他说:“真的就是喜欢,热爱。”
就像把自己一缕缕魂魄放进里边去了。
以前,他对艺术的认知是自我的,一种抒发情绪的方式。随着年龄增长,现在他想带动普罗大众的审美。拿一个奇怪的比喻,就像一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
“如果有游客来到泉州,对红砖感兴趣,有人告诉他们,泉州有做砖雕的。他们过来我这里一看,看到这个城市正在表现它自己的美和艺术,他肯定会觉得这个城市很美好。
就好像你去了一个城市,碰到很好的出租车司机,你对这个城市的印象肯定很好。”
潜移默化地传达美,是他所热衷的。这与他每天朋友圈发着开得正好的鲜花一样,一天一天习以为常。高博峰自称自己阳台的小花园是“泉州绿化带植物大全”。
仙人柱、蓝绣球、三角梅……六月的泉州多雨,掉落的花瓣就洒在湿漉漉的红砖上。往里一走,家里有一个他的小工作室,每天吃过晚饭,台灯一开,他就往那里一坐,刻上四五个小时。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未来无论是摆在哪个人的书房,或者拿到哪个大型博物馆,就算是故宫博物院,自己都不露怯。
哪有什么停下来呢,他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卯足了劲在往前冲。
来源|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