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岩:上海流動商販調研,以及我認識的練攤達人| 正午訪談

2020-06-06     正午故事

原標題:王岩:上海流動商販調研,以及我認識的練攤達人| 正午訪談

地攤不等於低端,舊貨市場、美食節、義賣也值得研究。

采、文 | 黃鉳堅 閆桂花

上海財經大學的王岩老師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他沒想到自己突然間成了媒體的最愛。剛為上海本地媒體撰稿,又忙著接受央視的訪談,辦公室電話響個不停,微信聊天紅點不斷。

關於地攤,王岩有很多兒時記憶和個人感情。他稱小時候經常幫爸媽擺攤,那個小攤支撐著家裡兄弟三人上學。2017年,還在上海師範大學做老師的他,做了上海市政府的一個決策諮詢課題,調查了中心城區的地攤經濟,希望給地攤爭取一些權利。

進入2020年6月,地攤一詞突然被引爆,引發各方熱議。許多媒體搜索資料後發現,一位叫王岩的專家,做過一手調研,並有一些意外的發現。兩年前,王岩在《中國發展觀察》上撰文。在那次的上海地攤調研中,他的團隊發現:接受調研的一千多戶地攤家庭,其年均收入中位數在20萬以上,最多的年收入達百萬。

其實,關於地攤這個概念,人們存在許多誤解。在王岩看來,地攤不等於低端,他認為,流動商販,露天市場才是更準確的表述。在與我們的訪談中,他大大拓展了「地攤經濟」概念——燒烤、手機貼膜、垃圾回收都是地攤經濟;舊貨市場、美食節、義賣也是他研究的對象。他提出的「地攤3.0」概念結合了科技、文創、藝術展覽等產業。參與者也不限於農村的老大媽,還包括設計師、藝術家、玩古字畫的各類職業。

如何管理這些地攤?他在公開文章以及訪談中著重提及,應該用網際網路思維管理地攤經濟;對地攤「像繡花一樣精細」地進行管理;成立「地攤協會」等等。

除了學者身份,他對「人間煙火氣」的熱愛更令人印象深刻。他提到了通過地攤尋寶繼而成立博物館的收藏家呂煥皋,會修復古籍和古樂器的「地攤王」劉正國教授,做廢品回收45年的楊大爺……當然,他最樂於談論的還是自己的愛好:到地攤、舊貨市場收集古代兵書和典藏。

正午:2019年9月至11月,您的團隊對上海主城區十個區的地攤經營情況進行了調研,共搜集了1000多個地攤信息。這個調研是怎麼展開的?關於地攤,您有怎樣的經歷和愛好?

王岩:2017年的時候,我申請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的一個決策諮詢課題,就是對上海中心城區地攤的調研報告。

當時我還住在嵐皋路,每天回家會走普陀區的嵐皋路地鐵站,特別是晚上,我會看到一個水果攤,他是我們安徽的老鄉,我經常在他那裡買水果,順便也聊上幾句。他非常客氣和熱情,他的朋友圈也有不少擺地攤的。我就問了問他們在上海的生活狀況。我想,不如幫整個行業做個調查,了解情況後可以跟上海城管部門談談,爭取讓地攤合法化。那時候上海對地攤的管理還是比較嚴格的。

為了給地攤爭取一些權利,我就申報了這個課題,沒想到中標了。我們的課題組有四五個人,包括我的導師、師兄弟和學生。參加調研的人大概有十多個研究生。他們有的已畢業,有的今年準備畢業。

展開調研的地點,集中在比較中心的十個區,比如黃浦、徐匯、靜安、普陀、虹口、楊浦、浦東、長寧、閔行、松江。地攤主選擇的地點,都經過充分的市場調研,都是人流量大的地點。比如地鐵口、居民小區、旅遊景區、購物中心、公園、火車站、汽車站等。像人民公園,還有愚園路、南京西路、南京東路等交通的中轉樞紐,還有四川北路、大連路、曲阜路等換乘點。

我對攤主是比較了解的。我父母都是攤主,我以前也算小攤主。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1986年就開始擺地攤了。當時在鄉鎮集市上,一開始是兩個木板,後來四五個,布滿一條街,擺的都是我們家的地攤。我印象最深是在春節前的一個禮拜左右街頭人滿為患。我們家春節時一天的營業收入可以達上千元,80年代這個錢是不得了的。我們家很早就成了村裡的萬元戶。雖然兄弟三個,家裡負擔比較重,但是靠著這個地攤也養活了一家人。

90年代初,我上小學時,經常上學前幫媽媽去擺攤理貨,放學了幫他們收攤子。我姑姑家住在鄉政府,所有東西都放在姑姑家裡。收攤後,我們再回到農村的家裡,路上大概有三公里。

現在我對古代的兵書典籍比較感興趣,也經常和朋友玩地攤。

正午:地攤這個詞容易讓人想像成街頭小商販,而其他形式,比如露天市場、二手市場等,也是您的研究對象嗎?

王岩:關於地攤經濟,人們的理解往往是狹義上的,就是在街頭擺個點,賣個東西。在廣義上,地攤經濟是很寬泛的,包括二手市場、舊貨市場、舊書市場、露天市場、定期的一日捐、義賣等等。流動的推車,流動的商販,這些都是我的調研對象。

地攤在國外也很流行,比如說倫敦的open market,carboot sales隨處可見。還有紐約的 flea market也非常專業,比如annex markets 旗下有個cheler fla market,還收門票。東京就更多了,代代木公園、大久保公園、新宿中央公園的跳槽市場都非常有名,定期開展。

正午:上海和北京有哪些地攤,或者說有特色的市場?

王岩:田子坊不能算是地攤,那裡的藝術氣息比較濃厚,是固定的店鋪。北京的潘家園古玩市場,有擺地攤的。在上海,像雲洲古玩城,樓裡邊不算地攤,外面專門有一圈,每周三或者周末,供人擺地攤。

上海還有很多單位內部會有地攤市場。比如說高校,上海師大有一日捐活動的跳蚤市場,每年固定某一天,學校主幹道兩邊擺滿了地攤。賣貨的錢可以交到募捐箱。上海財大、復旦都有類似的市場。還有一種類似於地攤的美食節。在上海師大、上海財大、同濟大學,每年都舉辦。上海師大的國際美食節在操場上舉行,世界各國的留學生現場做吃的,你可以現場免費品嘗,也可以花錢買。

正午:在您的調研中,擺地攤的包括廢品回收、水果蔬菜、小吃燒烤、維修、手機貼膜、電瓶車拉客等等,這些是怎麼分類的,調研中有沒有特別不一樣的人物?

王岩:關於地攤的分類,從功能上,可以分為吃的、用的、交通和收藏等類別。吃的有早點、夜市,還有零食、新鮮蔬菜、農副產品、水果。用的就多了,小商品、小飾品等。交通主要是指電瓶車,還有給你拉貨的,代步工具。收藏的就是一些字、畫、書,各種各樣的小古董。

從我們調查的結果來看,地攤經營者的年齡分布較廣,從20多歲的大學生到70多歲的老人都有,主要分布在40歲至60歲。年輕人中一部分是白領兼職,一部分是在校大學生兼職;老年人主要是上海本地居民,在自己居住區附近擺攤。青年人主要是小飾品、紀念品。比如在演唱會時,在演藝現場附近賣一些T恤等紀念品。

地攤的日營業額一般在100元至800元之間,利潤率一般在60%—70%之間,利潤率比較高的地攤是廢品回收,一般可達80%以上,日營業額300元至1800元,日利潤180元至1200元。日營業額較低的地攤是小商品售賣、手機貼膜等,日營業額在200元以下。日營業額不穩定的是拉車的車主,他們的營業額受到天氣、節日、交通監管等情況影響較大,收入水平也相對較低,一般情況下,只可以維持家人在上海的生活生存需要。

利潤比較高的是廢品回收行業。他們的年收入都在20萬以上。虹口區長陽路有一個65歲的老大爺,姓楊,做地攤王45年了,20歲開始做。他是上海本地人,已經買了自己的住房,有80平米。每天的營業額在500塊左右,每天的利潤有350塊,成本也就150塊。

另一個姓魏的老大爺,今年52歲,他主要在黃浦區天潼路一帶,也是廢品回收的。他有自己的住房,35平米,年收入有25萬,做了17年。還有一個老大爺,在北京西路,姓劉,56歲,也有42平米的住房。每年的年收入有28萬左右,他做了25年。

這三個都是上海本地人,真正的地攤主中,上海本地人占了1/5以上。我們的調研結果是,地攤經營者八成來自上海、江蘇、安徽、浙江、河南五個省市。這五省市在滬人口基數比較大,在滬生活時間較長,對小微商業市場了解。其他省份的地攤經營者,在滬的流動人口占比也相對較少。

正午:說到上海的地攤和收藏,你提到過呂煥皋。他在全國開了200個博物館,有抗美援朝、僑民史料、紅色收藏、地質礦石、家具、銅鏡、知青歷史等等。在上海的文物、舊貨市場,您還認識其他收藏家嗎?

王岩:呂煥皋,我是通過上海理工大學一個好朋友認識的。呂煥皋和他是老鄉,都是江蘇高郵人。我這個朋友叫吳同飛,他和呂煥皋是在商會裡認識的。他有一次帶我去拜訪呂煥皋,參觀他收藏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呂煥皋送了我一個印章。

關於他的收藏,我就舉一個例子,很震撼。他收集了老百姓用的搪瓷缸、搪瓷碗、搪瓷盆,各種各樣的、上面標有年代的搪瓷缸,還有各個單位發的,收藏得太多了,我非常震撼。還有知青的歷史文物館,這都需要對那段歷史有情懷的人才能夠去做。

關於收藏家,跟我一起玩地攤的,還有一個地攤王——上海師範大學音樂學院的教授劉正國,他是上海師大藝術類二級教授,是我國的一個古樂器龠(yue)的發明者。

我經常去他的辦公室,裡面有他收藏的很多古代樂器,還有樂譜書籍。我對古代的兵書典藏比較感興趣。他遇到兵書,會告訴我;我遇到古樂譜、古樂器,會告訴他。

他收藏的樂器有漢代以前的,甚至是先秦的,本來他要建一個古樂器博物館,但是學校也沒這麼大地方。我在幫他聯繫其有地方。他有一個女兒在澳門,他說他百年之後,這些古樂器如果流失掉,就非常可惜,應該捐贈給國家,捐贈到博物館去。

他有很多陶俑的樂器,收藏品種最早的樂器是一隻大雁的骨頭做的樂器,他自己後來又仿製了兩隻。關於這隻大雁鼓的樂器,他寫過一篇論文。這隻樂器是9000年以前的,所以說我們中華文化有5000年歷史是不準確的,至少可以向前推4000多年。還有一件趣事,我們淘到的古書、古物,往往壞了,或接近壞了,需要修復。而修復工作的技術含量非常高,我們國家缺乏這方面的人才。而劉正國教授會修復,現在我還在跟他學,他也免費幫我修復古書。前年我們兩個跑到崑山的巴城古鎮,當地政府答應給我們建一個典藏博物館。在國外,比如英國倫敦、美國紐約,古書、古字畫的修復是一個專業,要建實驗室,技術含量很高。古書和典籍的修復,對專業性和知識性要求都非常強,一般人做不了。它不只是工匠的活,比如說某本書掉了一塊,掉了一頁,就需要去考證、論證,需要專業的知識,花很長時間。不能隨便寫一個內容給它裱糊上填上,必須要考證出來。

有時候你會在一個地攤上不經意間發現了一本東西,正好跟以前收藏的能夠吻合起來,有意想不到的驚奇。

正午:地攤和所謂的創意產業有聯繫嗎?地攤是不是可以為傳統手藝人、新興設計師提供一個舞台?

王岩:地攤經濟作為一種產業,有巨大的商機。2017年我就提過,大學生創業、萬眾創新大眾創業總要有平台,廣泛的平台,人人可參與,門檻又很低。也應該有專業性更強的市場。

我說的地攤3.0,可以為小微創業群體提供機會和平台。

地攤涉及到的行業非常廣,形式非常自由、靈活。地攤主這個創業群體,可以是專業性很強的人,比如設計師、藝術師、玩古字畫的、玩文學的、玩古籍的。也可以是文化水平很低的人,比如農村的老大媽,把自己家的農產品提到馬路邊來賣,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

而地攤3.0概念,是結合了網絡技術、科技、文創、藝術設計,大型會展、商務宣傳,都放在一起

正午:有些人質疑,現在有強大的物流和配送,擺攤是不是可以都放到網上,類似閒魚等?從經濟和從社區、文化角度考慮,地攤是不是有不同的意義?

像紐約的flea market,你可以買到非洲的木雕、中國的古瓷器等,很多有文化、藝術、歷史品味的東西,這是專業化的跳蚤市場。我們國家將來也應該對地攤進行細分,比如說二手書市場,現在已沒有啦,應該做起來。因為書籍是需要現場去翻去看,特別是二手書、古書等年代久遠的書,還是要去看,去研究,去品味,光在網上翻翻照片是不夠的。我們現在追求它的版本學。

還有很多藝術品、收藏品,需要現場去摸,去觀察,去掂分量,聽聲音。比如說木料需要放點水,才能起化學反應,才能聞到它的香味,斷定它的年代、產地,這跟品紅酒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的辨別在網上是完不成的,必須要在現實中。所以地攤不光是經濟,也是一種生活形式,老百姓的生活方式,文化品類和樣式。比如兄弟們打籃球累了,或者周末要聚一聚,我們花錢不多,去擼擼串,逛逛燒烤店,吃龍蝦大排檔,這都是老百姓休閒放鬆的方式、自由的聊天方式,不一定都要到五星級酒店那麼嚴肅的場合。

我們還可以發展一種捐贈行為的地攤市場,把老百姓家裡不用的東西投放到專業的二手市場,募捐義賣的市場。賣的錢捐贈給慈善基金,這也是比較有意思的。比如說定期在上海的世紀公園、北京的北海公園開大型跳蚤市場,或者叫義賣市場。

這樣才會有所謂的地攤文化。

地攤這個詞有許多的誤讀和誤解,人們會以為和低收入人群、社會底層人士有關。我認為這個說法不嚴格,不能叫社會底層人士。無論收入高低,大家只是分工不同,層次都是一樣的,都是這個國家和社會的主人。

其實,在收入方面,真正做地攤主的人,收入並不低。據我調研下來,能穩定做到半年以上的,他們的收入不會低於正常的公司白領。

所以,地攤3.0時代可能會有一些更多專業公司介入,來打造地攤文化品牌。

地攤不再是一個低端的代名詞,它更多的是小微零售商業、二手貨市場、跳蚤市場、義捐市場,甚至是文化創意活動的一個平台,可能會形成一些品牌,一些系列活動。

題圖:2016年的北京大柳樹市場,by 朱墨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xlJgiHIBd4Bm1__YssG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