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山東青州古城,它占地廣闊,居民與遊人交織,文化遺蹟和現代商業並存,有駝山、雲門山等名山環繞,有南陽河、黃花溪等好水流經,出可往青州博物館與龍興寺佛造像相視微笑,入宜游偶園觀名石,喜葷可嘗衡王府香雞和東關醬牛肉,食素不妨大啖蜜三刀與槓子頭火燒。
然而,我此次到來卻是為了尋訪故人,故人為誰?李清照、李成、范仲淹、歐陽修是也。每一位故人在青州都有紀念館,我行走的每一條街巷,經過的每一條河流,遊覽的每一處名勝,或許都有他們昔日的行跡。
這篇小文的題目借用了歐陽修的詩句,希望在青州真切感受歐陽修於青州任上做出人生重大抉擇時的心境。
青州古城 范振波攝(人民視覺)
陷入深深的憂慮
北宋熙寧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歐陽修剛剛收到皇上的斥責詔書,正在起草謝罪表。他時年63歲,已任青州長官3年,為政清廉,給百姓休養生息的機會。
此刻,外邊是「晴明風日家家柳,高下樓台處處山」,青州百姓安居樂業,而在書房內,他的心情沉重,提筆寫下《謝擅止散青苗錢放罪表》。
當年年初,他給皇上接連上了兩道札子,坦言去年由王安石推動實行的「青苗法」,乃取利於民,陷民於困,強烈建議廢除此法。與此同時,朝廷內外對王安石新法的批評甚多,二月,司馬光給王安石寫了一封長信,這便是《與王介甫書》,對王安石的新法進行了坦率且全面的批評。王安石也給司馬光回信一封,坦白心跡,即《答司馬諫議書》。
這兩封信既是他們二人治國理政思想的宣言,也是一洗前朝衰敗文風的絕好文章,歐陽修雖然遠在青州,也應該能讀到文稿。另外,司馬光在當年的官員升遷考試中甚至出了一道十分特別的「策問」題目,也就是日後王安石變法失敗的罪名「三不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於是,朝廷中新法與舊法兩派的鬥爭越發激烈起來。
這二人都比歐陽修年輕許多,也都是政壇後輩。歐陽修讚許他們的論爭,同時他也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因為他想到起了一件舊事。
26年前的慶曆三年,仁宗皇帝在朝,歐陽修追隨范仲淹、富弼推行「慶曆新政」,同樣必須面對新法與舊法兩派鬥爭。兩年後新政失敗,他們這些推行新政的官員被指斥為專權亂政的「朋黨」。這在當時是個致命的罪名,為此,歐陽修殫精竭慮,寫出《朋黨論》一文,上奏皇上。自此之後,歐陽修君子之黨與小人之黨的觀點,成為一千多年朝廷黨爭中辨析是非的最佳理論依據。
典型的儒家弟子
此時的歐陽修既反對王安石的新法主張,同時又深切擔憂朝政可能再次陷於黨爭之禍。關於歐陽修的性格,許多後人因為他寄情詩酒遊樂,認定他是「內儒外道」,但我認為不是這樣的。
縱觀其一生,歐陽修對政事向來是有話直言,當仁不讓,就像這次反對青苗法一樣。他縱情詩酒都是在政壇挫折,貶謫外放之時,是示人以優遊,其實心中之苦,旁人難知,因此,我認為歐陽修是個典型的儒家弟子。
對於王安石的處境甚至內心狀態,歐陽修了解得非常透徹,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曾親身經歷「慶曆新政」從發端到失敗的全過程,更因為九年前他曾在朝中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與宰相韓琦一起共掌朝綱。
這五年的朝臣領袖生涯是何等的艱難,外人難知,因為這個時段恰逢沒有繼承人的宋仁宗駕崩,過繼一名堂侄承祧,便是皇上。無奈新皇多病,先是曹太后垂簾聽政,母子失和,等到皇上歸政,又出現了一場著名的倫理大論戰,這便是「濮議」事件。
在這種時間點上,不論是皇親貴戚,還是朝中眾臣,總會有許多人從中看到機會,發現私利之所系,於是,種種挑撥,種種中傷,種種勾結,種種攻訐層出不窮。在這一系列事件中,歐陽修始終處於旋渦中心,努力調和內廷矛盾,排解朝臣爭議,於是他便成為眾矢之的。
雖然他最終為皇上圓滿解決了承繼大統的倫理問題和權力分配問題,但是,無數的中傷也像髒水一般向他潑來。從那時起,歐陽修顯然開始厭倦大權在握的宰相生活,他選擇避嫌,轉任地方官,先到亳州,然後來到青州。
正是因為經歷過這一切,他能夠理解王安石深受皇上信任,大權在握的心理狀態,也能夠理解王安石在新法遭受批評時的心情,然而,國事無小事,事事關乎天下蒼生,歐陽修可以同情王安石的處境,但絕不能違心不再批評王安石的新法。
豁然開朗
歐陽修在青州應該有兩處住所,一處必定是府衙後宅,另一處叫「山齋」,我很想知道他起草謝罪表的時候是在哪一處宅邸,可惜沒有記錄可考。
他當時應該病得很重了,當年四月,他連上六道札子,請辭皇上給他的軍事政務繁重的「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的任命,奏文中言:「自今春眼目疼痛,及渴淋舊疾作,腳膝細瘦,行步艱難。」從這些症狀上看,顯然他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和前列腺疾病,自知實在無力擔任工作繁多的職務,但他多次請求致仕,皇上又不批准。
提筆草擬奏章,向來是歐陽修的專長,只是這篇謝罪表讓他甚是為難。自承反對青苗法是個錯誤?他做不到。他明明看到青苗法動用國帑,取利於民的弊端,自然是要上書坦言的,此刻皇上批駁下來,雖然沒有降罪處罰,但明顯是不滿意他反對王安石的新法。他不能與皇上對抗,只能從「不便於人情」的角度,承認自己年初上的兩道札子時機不對,未能深切體味聖心。
我認為,歐陽修此文所言絕不是在避重就輕,而是宛轉表明他並沒有改變反對青苗法的立場,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絕不退縮。
於是,他的謝罪表最後一句是「戒小人之飾非,希君子之改過,冀圖薄效,少答鴻私」。他清楚地知道,退出朝政,放棄政治理想的決心著實難下,但又不得不如此,因為時代變了,政局變了,對於朝政他有心無力,乘著身體尚未徹底毀掉之前,他應該立刻休致還鄉。
如今,歐陽修在青州的舊居山齋,已在歐陽修紀念館的庭院中復建完成。我坐在院中迴廊下,眼望山齋,心中想的卻是,歐陽修活著的時候,不論是為官還是詩文,都已名滿天下,而他在青州下定決心,退隱還鄉之時,他對自己這一生會做何感想?
或許,他在起草謝罪表的那年秋天,離開青州改任蔡州之時,創作的那篇《六一居士傳》,正是為了向世人表明心跡:「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自此,歐陽修棄舊號「醉翁」,改號「六一居士」。
(龍一,本名李鵬。代表作有《地球省》等中長篇小說,其中《潛伏》《借槍》《代號》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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