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紅」當如是:《永不消逝的電波》從南到北一票難求

2019-12-22   北青藝評

在時下的文化消費領域,「破圈」是一個高頻率出現的時髦詞彙。舞劇、紅色題材、老電影……任何一個元素在今天都不足以勾起所謂藝術圈外人的興趣。但是,上海歌舞團的紅色題材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2018年12月底一經亮相就引起轟動,之後巡演所到之處一票難求。達成「破圈」效應,成為現象級作品。本月,該劇來到北京,以一年百場演出的歷練征服首都觀眾。

英雄也是人

法國史學家、文學評論家丹納曾經在他的《藝術哲學》中說:「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氣候,它的變化決定這種那種藝術的出現。」是的,藝術作品脫離不了時代精神,「紅色題材」「現實題材」是當下舞台藝術作品打造的重點。但是,無論是舞台樣式還是人物塑造,總有一個觀念窠臼套住創作者:舞台上必然是亢奮的人群和對紅色的濫用:紅旗、紅標語、「紅色」口號和大面積的紅色燈光渲染出紅彤彤的舞台;英雄人物以偉岸但一定程度上不合常情的模糊形象出現。最終,個體的面目被消弭,情感被忽略,主題再崇高也難以打動觀眾!而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無異於一道光,它並不刺目,卻自帶審美高級。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完全是一次全新的書寫,扭轉了陳舊的英雄主義書寫模式,以李俠和蘭芬個體愛的遞進和他們的精神成長破題。他們首先是兩個革命浪潮之下的普通年輕人,他們擁有私我的愛情,作者讓他們回歸到家庭、市井中,讓他們所有的內心波瀾與驚心動魄都以日常的平淡來打底,這種反差和張力正是戲劇所需要的。而劇中對英雄、烈士的表現無疑是別出心裁的:把紅圍巾戴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光代李俠受死後,李俠傷心悲憤蜷縮在妻子懷中哭泣;顫抖地舉起手槍的蘭芬,在打死特務之後精神崩潰又無助;如精靈一般跳躍穿梭又倏忽消失在李俠和裁縫店師傅之間的小光,稚氣未脫,笑別人間。

對於今天的人來說,英雄,應該是怎樣的?其實可以通過創作者豐富的想像更逼近真實的人,只要他們信著正義,愛著眾生。

舞劇講故事可以有很多花樣

舞劇需要用舞蹈藝術規律來表達,其敘事以人物內心情感推進情節走向見長。所以,舞劇大多情節較為簡單、戲劇性較弱,而抒情與展示舞蹈之美是很普遍的樣態,以至於長期以來,舞劇的敘事能力漸漸被創作者自我弱化,打字幕就是舞劇交代劇情時最常見的方法。《永不消逝的電波》顯然摒棄了這種簡單直接的敘述方法,通過舞蹈語言本身來發揮敘事功能,成為少有的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把故事講好,還要充分展現舞蹈藝術的魅力,敘事空間的表達是第一位的。「報館」一場,藉助群舞用日常與非日常動作的聯接,來表現社長來到報館前後工作人員不同的精神面貌。來到之前運用自然、生活化的動作語言,而來到之後,一段整齊劃一、儼然機器人般的群舞,通過不斷重複、變化,以及不同速度、節奏的處理,來表現報館人假意繁忙的景象。

敘事空間的表達還體現在電梯間這樣狹小密閉的空間內,用演員的舞蹈肢體語言和表情,展現戲劇性及緊張的人物關係。電梯間在劇中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李俠從進入電梯到走出電梯,通過神情、動作,並輔以音樂,完成了這個人物兩重身份的轉換。第二次,蘭芬、裁縫店師傅、小光及柳妮娜四人共處其中,編導著意展示在進入電梯前每個人的不同狀態,而在電梯間中,他們手中的物件——飯盒、旗袍盒、皮箱、任職書,成為每個人內心外化的支點,表現懷揣秘密的緊張感和複雜性。最具戲劇性的是第三次出現電梯間時,李俠、柳妮娜、記者通過一段三人舞表達了人物之間的微妙關係,表面的禮貌客氣與人物實質的對抗相表里,每一個人都是窺視者,也是被窺視者,提防、揣測、偽裝、故作淡定,人與人之間的戲劇關係在狹小的空間中反而被放大了。

該劇的敘事方法極為豐富,正敘、倒敘、多時空平行敘事、不同時空切割同構敘事等,在「舞」之餘「劇」的意義被格外張揚,但這些敘事方法沒有減損舞蹈的表現。比如不同時空切割同構的敘事方法運用在小光犧牲後一場,李俠在妻子的懷中哭泣,舞台上同時出現了三對舞者演繹他們的不同時期,從假扮夫妻的生疏到日漸生情、再到李俠負傷後蘭芬為他擦拭傷口的情形,仿佛時光倒流,昨日重現。不同時空切割並置,由現實時空中兩位主演的雙人舞勾連,他們仿佛旁觀,又仿佛共融,舞台上呈現一條情感的河流。

舞者的演技「亮了」

舞劇的表演是藉助舞者連貫的舞蹈動作、神態表情,以及身體韻律來抒發情感,塑造人物,表達美感,抵達主題,這是舞劇創作的大致道路。由於不能藉助台詞,舞蹈演員藉助技術傳遞表現力常常成為重點,因此常常因重技術而缺人物,因重表現而乏體驗,為了展示舞蹈之「美」而忽略「真」。

在舞劇中技術終究是為塑造人物服務的,這一點舞劇和戲曲很相似。在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中,舞蹈演員的「演」是舞蹈表現和角色體驗的結合。我想正是這種表演將觀眾強烈吸入到諜戰情境中來,為無聲的舞者表達而流淚。

李俠和蘭芬二人從報館歸家一場,二位演員起初採用生活化動作,出門掃地、闔門提取情報、妻子為丈夫疊衣、丈夫為妻子拔掉白髮,而後一段優美而輕盈的雙人舞,表現夫妻的柔情與繾綣。之後丈夫閣樓發報,妻子編織紅圍巾,體驗與表現、寫實與寫意交替進行,演員一步步進入「平凡」的革命者形象。而夫妻訣別一場,開槍打死特務的蘭芬幾乎精神崩潰,卻又面臨與丈夫的訣別,蘭芬由精神恍惚到傷心欲絕,再為丈夫整衣、擁抱、被推開,離別前痛不欲生地捶打丈夫,直至二人分別走向生與死不同的方向,此時二人呈現了一段流暢的雙人舞,朱潔靜將一個女人、妻子、正在孕育生命的母親、女性革命者,面對家與國的抉擇時的柔弱與堅強、放棄與堅守表現得淋漓盡致。

像諜戰劇那樣演舞劇

不可否認,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給人一種「陌生化」的衝擊力,這來自於對電影化思維的借鑑。強烈的畫面感、鏡頭感,以及蒙太奇思維的運用,使得快節奏成為觀賞該舞劇時最大的感受,這當然也應和了「諜戰」的題材特點,極大滿足了觀眾的觀賞快感。而電影化效果的達成,舞台美術、多媒體特效、音樂、燈光這些環節功不可沒。

舞美的主體裝置是26塊可移動景片,在燈光、多媒體、音樂、音效的配合下,通過景片的推拉移動讓舞台空間充滿層次感。開場時,為了展現風雨如晦、危機四伏的上海地下環境,拿著雨傘的黑衣人們穿梭在移動的景片之間,代表情報的數字光影綽綽打在人身上。推拉的景片造成相對運動的感覺好似移動鏡頭,營造如李俠和蘭芬這樣的地下工作者身處危險、緊張、不容半點馬虎的複雜環境。這分割的可移動景片,有的時候儼然是「有意味的遮擋」,讓舞台呈現東方韻致。

被稱為全劇華彩的《漁光曲》抒情段落,從晨曦初上、逐漸醒來的上海弄堂開始,通過景片的緩慢平移、轉動和演員們對日常生活的舞蹈化表現,將上海弄堂早晨的煙火氣呈現出來。用景片和人相配合表演,遠景、中景、前景多視點欣賞,而景片加上橫斜的電線、晾曬的衣服,更是寫意地表達出上海石庫門的錯落和風情。待拿著蒲扇和小板凳的弄堂女人們上場,那婀娜的造型、那線條之美感,又營造出一份獨有的慵懶與嫻靜,而景片適度的遮擋又製造出留白,使得這段群舞「氣韻生動」。

蒙太奇思維在這部舞劇中十分突出。比如:當裁縫店老闆被槍殺後,李俠進入旗袍店,舞台上另一半則是蘭芬坐在黃包車上舉起槍的情景,平行敘事造成的緊張感遠比兩個時空順序完成的效果強烈。

所以,「題材決定論」是個偽命題,什麼題材都可能製造出爆款。「枷鎖」是自己戴上的,只要在尊重藝術規律的基礎上把觀眾的審美放在第一位,創作出「高級紅」並不是遙不可及的想像。

文|張之薇

供圖|上海歌舞團

本文刊載於北京青年報2019年12月20日C6版《青綜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