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
1
施一公,天下為公。
父親飽含殷切地為他取下這個名字,卻沒等到實現的那一天。
大三剛開學不久,施一公正在清華校園裡聽課。
突然有位傳達室大爺走進來。
「不好意思,我打擾一下你們,在座的有沒有一個叫施一公的?」
跟著大爺走出教室,施一公心裡七上八下。
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傳達室大爺掌握著全校的通信命脈。
而只有家裡遇上急事兒,大爺才會特地跑來教室喊人。
施一公拿到電報時,兩眼一黑。
「父病危,速歸速歸!」
電報按字收費,字字如金。
開學前還健康如常的父親,到底怎麼了?
突發疾病?天降不測?
施一公從這短短七個字上,綿延出無數劇情。
來不及回宿舍打點行李,他背著書包直衝火車站。
正趕上中午回鄭州的特快列車,上去後,施一公抱著書包,悲傷地哭了。
男孩子一旦長大,便很少哭,尤其是公共場合下,更是有淚不輕彈。
可是那一刻,什麼都顧不上了。
父親命懸一線,生死未卜,他的心也揪得快要擠出淚來。
到站後,來不及等公交車,他就撒丫子狂奔回家。
在路上,他還幻想或許父親好了,再不濟還能最後看一眼,說兩句話。
然而,樓下擺放的花圈,擊穿了一切僥倖。
施一公用最後殘存的信心,推開家門,看到輓聯上父親施懷琳的大名,當場崩潰。
父親走了,他心中唯一崇拜的人,走了。
施一公的世界劃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2
父親施懷琳是十里八鄉的能工巧匠。
有文化,更有智慧。
精通數學物理,在工廠是改革老技術的頭號人物。
還會剪頭髮,裁衣服,給村裡人剃頭、製衣全都免費。
每到過年時,他家門口都排長隊,大家都來領教施老師的手藝。
1969年,父親還在小郭莊用電線、瓷瓶、樹幹,架起了一排簡易電線桿。
讓全村人成為第一批通電的農戶。
施一公全家能在小郭莊過上太平日子,全仰仗父親給全村人帶來的恩惠。
一心為公,是施懷琳短短一生的高度概括。
然而戲劇的是,施懷琳卻在下班路上出了嚴重車禍。
被撞後,疲勞駕駛的司機將他送往醫院。
當時昏迷的施懷琳,血壓脈搏都很正常,及時搶救,一定沒有性命危險。
然而,當時的急診室一律是先交500塊錢押金,再救人。
80年代的500塊錢,價值不菲。
司機開車四處找人湊錢,四個半小時後才帶著500塊押金返回急診室。
那時,沒得到救治的施懷琳躺在醫院,已經奄奄一息,回天乏術。
因為區區500塊錢,一生行善的父親錯過了最佳救援,撒手人寰。
那時候,施一公返校上課,卻夜夜失眠。
實在沒轍,他便半夜起床跑步,一連跑到圓明園,再跑回來。
邊跑邊哭,累得精疲力盡。
所有的情緒都釋放掉,才能在黎明前回到課堂,開始正常生活。
喪父之痛讓施一公一夜長大,走出了懵懵懂懂的狀態,開始真正把握人生。
「我一定要改變社會,給一個城市,一個鄉村,一個省,一個行業帶來福祉。」
3
從清華畢業後,施一公第一份工作簽了香港。
還沒動身,合同失效,畢業即失業。
當時身邊很多校友都決定出國深造,施一公也動了念頭。
老師告訴他,「21世紀是生物科學的世紀。」
施一公毅然選擇了生物科學。
1990年,施一公前往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錄取,讀博。
出國後,校友們有人轉經管,有人轉計算機,施一公也有所動搖。
那時,他對生物科學不太上心,功課甚至都不及格,校方有意中斷獎學金。
在困厄中,施一公廢寢忘食地在實驗室忙碌。
真正沉浸下來,才感受到學術帶來的浪漫。
很快,學術也帶給施一公世界最知名學府無與倫比的成就。
1997年,施一公博士後還未畢業,便被普林斯頓大學特聘為生物學系助理教授。
一年後,他便擁有了自己的獨立實驗室。
2001年,施一公被授予普林斯頓終身教授,才36歲。
2007年,施一公又獲得普林斯頓最高學術職位——傑出教授。
年輕有為,前程似錦。
普林斯頓的教職工年薪在全美排名第四,普通教授平均年薪高達138萬人民幣。
而施一公待遇更是遠超這個級別。
為表示對施一公的誠意,校方幫他買了一套大住宅。
他的兩個兒女也都安排進了幼兒園。
甚至特批了1000萬美元研究經費,專供施一公實驗室。
普林斯頓開出的條件,誰都無法拒絕。
然而施一公還是回國了。
他在金錢面前,不是第一次這麼堅定。
早在博士畢業時,施一公去面試過幾家公司,對方薪資就已開到了六位數。
他不為所動,返校繼續攻讀了博士後。
面試只是為了試試自己,能否經受住金錢的誘惑。
事實證明,他經受住了,且不止一次。
2007年,施一公要回國的消息甫一披露,普林斯頓的同僚都深覺不可思議。
「他是我們的明星,我覺得他完全瘋了。」
4
施一公沒有瘋,從1998年到2007年,他無時無刻都想回國。
最任性時,他還跟妻子說:回去當老師、導遊、計程車司機都行。
普林斯頓提供的條件固然優渥,可這十年他看到太多人安享富貴,不知進取了。
國內出來的精英們,脫穎而出的比例太小太小。
他們擁有遠高於僱主、老闆的智識,卻心甘情願為他們打工。
施一公想改變現狀。
出任清華副校長的施一公,曾說:「清華強則中國強。我要能改變三分之一的清華學生,能讓三分之一的清華學生,不再為柴米油鹽發愁。」
他確實在踐行諾言。
每學期上滿100節課,剩餘時間還要從早到晚帶領團隊做科研。
身為副校長,一應行政事務也要及時處理。
一日深夜,他從辦公室起身回實驗室時,身體竟忽然不聽使喚。
這是過度疲憊的信號,施一公再了解不過了。
然而他等了一會,能起身後,在樓道里舒展了下筋骨。
便又在夜色中匆匆邁進實驗室。
在這樣高強度的勞碌中,施一公解決了困擾生物學界40年的難題。
世界各名校的邀約如紙片般飛來,施一公依舊不為所動。
雖千萬人吾往矣。
5
他要親力親為,踐行自己的諾言。
近年來,施一公實驗室出了三位高徒。
第一位便是今年引起熱議的風雲女神,顏寧。
37歲攻克學界世界難題,42歲成為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
顏寧大學畢業後,便隨施一公在普林斯頓深造。
繼承了恩師衣缽,4年便拿下了令人頭疼的博士學位。
博士畢業後,又投身祖國的懷抱,成為清華大學博士生導師。
2017年,被《自然》雜誌評為「中國科學之星」。
第二位優秀的團隊成員叫萬蕊雪。
剛從清華進入施一公團隊的萬蕊雪,最初十分興奮。
然而,邁入施一公實驗室的節奏後,生活苦不堪言。
原本優秀的她,不禁產生一種「笨到家」的挫敗感。
那時,為了奮力追上團隊腳步,這個瘦弱的女孩每天在實驗室待14個小時以上。
萬蕊雪終於從團隊的後進生,躍升為領頭羊。
隨後三年里,她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科學》發表了五篇文章。
讀博四年,更是發表了6篇高質量CNS論文。
年紀輕輕的萬蕊雪創造了一個科研神話。
2016年還入選了國家「未來女科學家計劃」,名額只有5個。
第三位高徒叫白蕊。
白蕊在攻讀博士後時,因身體出了問題,一度萌生了退學想法。
還好最終,克服重重困難,再回實驗室。
長江後浪推前浪,小白蕊4年發了8篇CNS論文。
成績甚至趕超了師姐萬蕊雪。
同樣地,白蕊也入選2018年「未來女科學家計劃」。
顏寧、萬蕊雪、白蕊在科研上的綻放,離不開歸國的施一公。
而這三朵金花,只是施一公實驗中眾多科研工作者的縮影。
「清華70%至80%的高考狀元去哪兒了?去了經濟管理學院。連我最好的學生,我最想培養的學生都告訴我說,老闆我想去金融公司。」
在人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賺快錢,想出名的時候,施一公帶領著弟子們潛心學術。
做學術本身是艱苦的。
踩在巨人肩膀上,繼續攀登前人從未涉足的高峰,勢必是孤獨困難的。
而做學術的科研工作者,他們在征服星辰大海時。
生活的雙腳,絕不該陷入貧困的泥淖。
所以施一公還在為改善科研人員的生存而努力。
在他的努力下,清華生命學科的實驗室,增加了一倍多。
過去25年,生命學科在《科學》《自然》只發表過一篇文章。
而施一公回國後的八九年里,清華生命學科共發表了近80篇文章。
不做金融,來搞科研,一樣能有所成就。
通俗點說,施一公的願望就是:
別讓下一代,因為沒有飯吃,而放棄科研。
6
2018年兩會上,他說:中國論文總量提前超過了美國。
「可是很多論文不過是垃圾!」
一語既出,四座皆驚。
2018年,施一公辭去清華副校長一職,跟其他六位學者籌建西湖大學。
這座中國民辦大學,希望複製西南聯大的成功,15年後成為世界頂級科研型大學。
在籌建之初,施一公誠懇昭告各位科研,「辦西湖大學缺錢。」
會場上89位海歸學者,一時間自發排起長隊。
當天,共籌措2000餘萬。
每一份捐款,背後都有一顆對中國科研赤忱的希望。
2018年4月2日,西湖大學正式獲教育部批准,前期只招收博士研究員。
施一公出任西湖大學首位校長。
依舊保持每天工作14個小時,睡眠5小時的習慣。
唯一的休閒方式是寫日記。
每逢遇到崩潰的事,他便在當天日記里寫道:「別忘了你是施一公,別忘了你要做大事兒。」
具體是怎樣一件大事,他也說不清楚。
然而從父親去世那一刻起,他就背上這樣的家國責任感。
那以後,他和團隊有了重大科研,他便在日記里寫上幾筆。
要是太複雜,還會用白話略作解釋,告慰父親在天之靈。
在施懷琳80歲祭日那天,施一公照例提筆寫下:
「27年來,兒子拚命努力,只怕辜負了您的期望。」
這是一個兒子,一個為國為科研的科研學子,字字泣血的自白。
「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自己心底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
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