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摩羅什（節選）
歐陽江河
1. 貝葉
貝葉一呼一吸，佛，雙肺合掌。
一小片貝葉便把這乾坤大挪移
摘了去：春天的滾滾驚雷，
已不在樹與樹之間躍動。
三葉蟲吃光葉子又吃鳥浮，
飛到高空往下看，嚇傻了自己，
躲進風洞去修補渾身蟲洞，
一時清風潤肺。
無窮動：它的每一環扣都已解開，
其暗黑部分被吸入虹吸，
光的部分變成液體，湧出葉脈，
電流過腦時，已被河流流過一遍。
看不見任何蓄水或祈水的跡象，
留余茫茫，何不離地三尺，
孤身成佛？暮鐘聲里聽松果落下，
聽壞了聲音，也聽不見寸鐵。
靜極：鐵的聲音到瓦解為止。
佛聽見萬瓦之上的無限灰，
佛眼有手，佛手上頭，佛法舉目。
樹落光葉子若無嬰兒的感覺，
佛會一直待在無佛處，
把貝葉梵文，塗上鳥叫聲，
一字一字含在鳩摩羅什嘴裡。
這麼一個空身待召，去留皆是
佛祖的將在和已在：而非在，
有著更多極的、少即多的碎碎念。
一滴水，一聲答應，都那麼奇妙。
2. 巴米揚石佛
漫步雲端的中產階級孩子，
一走神，混在蹭流量的人群中，
穿上寬鬆透氣的純棉衣衫，
關機，退群，拔線，越界，
腦迴路隨量子波而有些異動。
心，迷醉了一小會兒。
十萬佛經簡化為金剛經，
掌中之人，動用夢的手足，
心無所住故不與心法相違。
蹲得遠點，呼吸深點，手鬆開，
一鬆手就什麼都好點。
但巴米揚大佛的炸毀之身，
驚動了別處的石佛。
在迦畢試國，在小阿蘭陀寺，
鳩摩羅什以七歲之小的佛眼，
看見風起了褶子。
幾十米高的嵯峨大佛，
身上的衣衫好像在動。
但沒有紗麗，沒有針線，沒一絲風。
24. 大悲咒
圓缺對於月亮並無秦漢之別。
炎日下，沒那麼多水可供人造，
蓄水池建得多高也夠不到土星
眾舌噤聲，竹簡和北碑考掘之處，
縱使原刻入土，破土時已非原鄉。
鳩摩羅什晚歲埋頭譯經，
死後魂歸武威，將舌舍利
留與漢傳佛教的人近觀，這對
貝葉梵文的遠人，顯然有些費解。
而鳩摩羅什本人是西涼國師，
還是長安僧人，佛，不做區分。
一道億萬年之久的天光，
從萬道霞光偷得一絲黑暗，
僅保持了一秒鐘。這驚天一偷，
只是為了給無盡的人心黑暗，
劃出寸心寸土、上天在上的界限。
天開了一道口子，但閃電的含義，
不是天靈蓋能空談的。
有時，佛打開小一些的咒語，
只是為了將小所包含的大悲咒，
以佛法、以佛念、以佛的雙掌合上。
|歐陽江河，詩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已出版中文詩集十三部，德文、英文、法文、阿拉伯文、西班牙文詩集十一部，應邀赴全球五十多所大學及文學中心講學、朗誦，其創作實踐深具當代特徵。
題圖：Kumārajīva (by 無我一味/flickr)
*本詩選自《詩光年·飛地詩歌歷》4月17日 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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