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檔綜藝攤上事兒了。
4月24日,作家三毛親屬起訴《見字如面》製作方侵權案開庭。
在該節目第二季,節目組擅自播出三毛父親寫給三毛的信。
不僅將書信名稱《過去·現在·未來》改為《你這一次的境界是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還為了追求煽情的效果,對原信的內容進行了刪改。
讀信嘉賓李立群
這封信的收件人三毛,已在1991年1月4日離開人世。
喜歡她的讀者,從小讀她的書長大,羨慕她的勇氣,渴望荷西這樣的情人;
不喜歡她的人,見了一面就寫文章分析她,著書解構她的人生,把愛情說成逼迫,把人生說成荒誕。
爭議多年,從生到死,始終沒有結果,最終是讀者自己調和,將喜歡的部分歸為寫作,將不接受的部分歸為人生。
並說,寫作的人生與真實的人生是不同的,何必糾結?
不過,要了解三毛,就必須把兩者結合起來。
讓現實的力量和夢幻的力量互相推擠,爭鬥,方能塑造出一個真實的三毛。
1943年,三毛出生在重慶,5年後,隨父母遷居到了台灣。
那時候的三毛叫陳懋平,後來又改為陳平。
這個名字是她三歲時自己改的,父母瞧她聰慧,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除了最後頭那個「平」字,「陳」做繁體字「陳」,中間的「懋」也是彎彎扭扭,擺弄不出來。
正在煎熬中的小姑娘,靈機一動,直接把「懋」去掉了,從此只喚自己陳平。
11歲那年,三毛從台北國民小學畢業,升入台北省立女子中學。
學校注重全面發展,語文要學,數學也不能落下。
三毛從小看《紅樓夢》,語文難不倒她,數學可就難多了。
每次考試,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考個及格分,這比登天還難。
三毛果然是個機靈的人,她發覺了老師出的數學考試題,全都是課後練習上的。
於是她把課後練習題全背了下來,試了一次,果然奏效。
兩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數學考試都奏效了。以後都照此辦理,不就萬事大吉了?
然而,老師也不是省油的燈。六次數學開始都拿了一百分後,老師把三毛叫到了辦公室。
「你做一下這張考卷。」
老師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張全新的數學試卷,三毛看了一遍題目,沒一題是她背過。
老師估計對了,她確實不會做,不會做又考了一百分,只意味著一件事:作弊。
老師二話不說,提起筆在她的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大圈,命令她先回教室,站到下課之後,再去操場上繞圈。
這殺雞儆猴的辦法確實奏效,但一天下來,三毛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她怕老師,怕上學,怕自己用聰明才智的小伎倆再次失效,惹來羞辱。
父母看她慌得厲害,幫她申請了休學。
在父母眼裡,休學只是暫時的,對於三毛來說,恐懼早已深入心懷。
學校就是個恐怖的迴音場,只要她一走進去,別人就盯著她看,嘲笑她,不信任她,除了學習,每個人都在等著她出糗。
父母見她越發多愁善感,幫她請了各種家庭教師,教繪畫的,教書法的,教鋼琴的。
借著在家上課占據她思考的時間,讓停滯的生活旋轉起來。
越旋轉,越痛苦,「老師」這個詞所激發的想像,不是出了學校就能淡化的。
若是學校還可以不去,可這是家裡,老師又是借著父母的名義來的,如何逃離成了大問題。
三毛想到了名字里消失的那個「懋」,不會寫就劃掉,是的,不會寫就劃掉好了。
她拿起刀,朝胳膊劃了過去。幸好母親發現得早,及時送去醫院,縫合了傷口,才撿回一條命來。
病榻上,三毛正等待著康復,這下子生命算是跌到谷底了,做什麼都不行,做什麼都失敗。
三毛小學時就曾接觸過油畫,黃君璧、邵幼軒都是父母請來的座上賓。
大病初癒,三毛覺得,乾脆接著學油畫好了。
三毛和父母
不要去之前的老師那裡觸霉頭,找新的老師,才是與過去決裂的好辦法。
第一次見老師顧福生,三毛卻慌了神,老師雖說個子不高,卻是眉清目秀,身板爽朗。
一時搭不上話的三毛,沒留意手裡的東西,嘩嘩掉了一地。
三毛和顧福生
懼怕老師的三毛,又喜歡上了老師。
在家時,她努力研究老師給她推薦的畫冊;在學校,就激動地記下課上所教的技巧。
不過,學畫許久的她,畫技一直平平無起色,倒是談話聊天中,文學天賦盡顯。
白先勇是顧福生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當時還在《現代文學》做主編。
好友要推薦自己的學生,正巧這名學生又有文學天賦,發表可謂是一錘定音的事。
白先勇和《現代文學》
1962年12月,三毛的處女作散文《惑》刊登在了《現代文學》。
顧福生向朋友推薦三毛,其實也是有長遠打算的,他不能一輩子教課,他還有繪畫夢,他必須離開台灣。
老師做了決定,三毛也不好反駁。
可是,不論老師如何安排,老師的朋友如何照顧,又是鼓勵寫作,又是介紹文學圈內友人,三毛內心還是有一種被遺棄感。
新生活剛開始就要回到過去了?
1964年,三毛走進了張其昀先生創辦的文化大學,申請去哲學系做旁聽生。
再次回到學校,三毛坦蕩多了,她有了新的精神依靠,她喜歡上了戲劇系的風雲人物梁光明。
60年代的台灣,可謂烏托邦的時代,夢想都是文學夢,而實現這些夢想的人,又都是年輕人。
梁光明就是這烏托邦中的一員,上學前一年,他先人一步,以「舒凡」為筆名出版了兩本書。
三毛進校時就聽說了他,看過他那兩本書後,更是深深折服。
她崇拜他,他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多次擦肩而過後,兩人相遇那一年,三毛沒多想,只伸手掏出了對方口袋裡的鋼筆,在對方手心裡寫下了電話號碼。
越是自卑,別人的形象就越是高大。
等得到他允許,真正在一起後,三毛整個人呈現出來的狀態,是焦躁,恐懼,怕失去,怕反悔。
她根本沒心思享受戀愛,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留下他。
還沒離開,就要挽留,這場初戀註定要是失敗的。
一年後,在三毛反反覆復催促結婚,多次拒絕仍未改善之後,梁光明煩透了這段感情。
戀愛的失敗,讓三毛厭倦了故鄉,1967年,她離開了台灣,去尋找她真正的精神家園。
換了城市,孤獨感也來得愈發強烈。
在馬德里留學的三毛突然發現,眼前的城市是陌生的,婚戀也是陌生的。
此時的她,對戀愛可謂極端的放任。
她有了好幾個男友,只要是向她求婚的,她都答應,然而——
她在柏林遇上了一個軍官,兩人互生好感,最後不了了之。
她在街頭遇見日本小伙,小伙忙不迭向她求了婚,最後也是無疾而終。
倒是有一個西班牙小伙子,天天來她公寓的窗下守候。每到節日,便會用心地準備小禮物。
三毛知道他,他叫荷西。就是三毛未來的丈夫。
這個叫荷西的小伙子,喜歡三毛喜歡得不得了。
可當時的荷西高中還沒畢業,未來之路究竟如何還沒個定數,要他做男朋友,還不如隨便嫁個人過一輩子。
荷西沖三毛喊:「你等我結婚,好嗎?六年!四年大學,兩年服兵役!好不好?」
六年來,荷西許下的諾言,他自己一直好好遵守著,而三毛則決定繼續漂泊。
1969年,三毛出發美國伊利諾大學主修陶瓷專業,兼職在圖書館整理圖書和資料。
1971年,學成歸來的她,受故交張其昀之邀,在文化學院教授德語與哲學。
1972年,她在明星咖啡館認識了一位畫家,嫁妝置辦了,請帖也發出去了,卻發現畫家是有家室的人。
台灣果然是傷心地,做什麼都不順,三毛又氣又沮喪。
父母見狀,不好直接干涉,只好帶三毛去外面散心,去看電影,去打網球,自然也認識了新的朋友。
其中一個是德國人,在台灣教書。
交往一年後,德國人成了她的未婚夫,兩人準備結婚了。
然而不幸再次來臨,印製婚禮名片當晚,未婚夫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接二連三的感情打擊,三毛都扛了過去,她一退再退。
退到不把感情當一回事的地步,退到只要萍水相逢,互相取暖的短暫相逢便足夠的地步,悲劇依然馬不停蹄地追在後頭。
三毛看不到出路了,在朋友家小聚後,她立刻吞了安眠藥。
荷西跟她約好的6年之間,三毛的生活天翻地覆。
自殺未遂後,她又要面對生活了,她該怎麼辦?
1972年,從感情的泥沼中逃出來的三毛,再次踏上西班牙的國土。
在那裡,她和荷西相遇了,這個小伙子已經大學畢業並服完了兵役,正愁腸百結地等待著他的未婚妻。
彼時的一見鍾情,六年的執著等待,再次見到三毛的荷西可謂百喜交加。
於是,1972年底才相逢,1973年,兩人就結婚了,接下來做什麼呢?
或許是太興奮,拉不住激動,兩人去撒哈拉沙漠度了蜜月。
沙漠一望無垠,三毛卻不再恐懼了,一生的摯愛就站在她身邊,世界再大,也有了落腳的地方。
三毛在撒哈拉沙漠
愛情的滋養,旅途的衝擊,異鄉生活的艱辛,給了她源源不斷的寫作靈感。
1973年,她以「三毛」為名在《聯合報》發表了作品《中國飯店》。
1976年,《撒哈拉的故事》集結出版,陳平從此隱去,正式轉身成了「三毛」。
三毛的生活比陳平的日子,要快樂多了。
她的煩惱僅限於,撿不到好看的花裝飾房間,攢不夠錢給荷西買他心心念念的禮物,以及如何與鄰居相處,如何讓婆婆喜歡。
三毛和荷西
和荷西在一起時,她享受愛情;
荷西出海工作,她就坐下來,一筆一筆描摹他們的二人世界。
不過,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婚前的等待是6年,婚後神仙眷侶的日子也是6年為期。
1979年9月30號,荷西出海後,再也沒有回來。
三毛始料未及,她以為荷西是她的保護罩,不幸再也不會來了。
她還要繼續流浪嗎?
1981年,孀居一年後,三毛返回闊別14年的台灣定居。
在台灣十年,寫作,演講,回讀者信占據了三毛全部的生活。
她站在演講台上,抑揚頓挫,急促難當,努力說著仿佛不是自己寫的句子。
她給讀者寫回信,電話從早到晚響個不停,記錄約會的筆記上把私事排到了明年。
她回到學校教課,原本一班十個同學,結果因欽慕她的名聲,教室里站了五十個,甚至一百個。
她信鬼神,曾在寺廟跪下祈求,還把好友丁青松神父的書翻譯成中文,因為他是她在台灣唯一可傾訴心聲的人。
然而,盛名實難重負,三毛越是真實,越是跳脫讀者的想像地出現在人面前,評判聲也就越大。
有人問她,為什麼寫作不夠有趣了?
也有人問,為什麼她的聲音尖利沙啞,演講總是扯著嗓子吼?
她無法擺脫,卻陷得更深了。
皇冠出版社,邀她與李敖一起吃飯,聊聊文學。
飯局之間,李敖對她的印象不好,一連幾次質問:
「你說你幫助黃沙中的黑人,你為什麼不幫助黑暗中的黃人?」
「你自己的同胞,更需要你的幫助啊!舍近而求遠,去親而就疏,這可有點不對勁吧?」
飯局之下,李敖更是唇槍舌戰,直批:
「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這個框框就是她那個一再重複的愛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雲鄉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國際路線,和白開水式的泛濫感情。」
「曠世之戀於真實的她,是不堪重負,於荷西更是不堪重負,所以一命歸西了事。」
質疑聲沒有斷過,三毛去世後依然餘音繚繞。
一名叫馬中欣的記者在三毛生前見過幾面,之後成書《三毛真相》,把三毛批得體無完膚,至今仍戳中無數三毛迷的痛處。
那麼,真相是什麼?
成為作家之後,生活是趨於穩定安詳的,每天不是寫,就是在寫的路上。
瓊瑤就是這樣。
但三毛沒有,文字給了她丈量世界的勇氣,卻沒有給她安穩。
很多事還是像過去一樣,她還是一個人,性格剛烈,目標恆定,卻總是處在一種被動地被留下的過程中。
顧福生因為事業離開了她,梁光明不願被束縛離開了她,當她以為找到了一生的安定時,荷西又離開了她。
她一生都在追尋,在台灣的十年不順利時,她曾把希望寄托在了「西域歌王」王洛賓身上,曾兩次赴烏魯木齊去找他。
直到去世前,她還是尋找,她打了很多電話給眭澔平,台灣著名媒體人,晚年的摯友。
她想傾訴,卻發現四下已無人。
李敖說了三毛許多,或許真有一句說對了:不堪重負。
《見字如面》節目組修改的那封信,來自三毛的父親陳嗣慶。
信中的一句話,或許也是對的:她一點點把自己變成了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