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友誼,其實比女人的友誼更為複雜。
魯迅和林語堂都是近代文壇熠熠發光的明星,一個在中國做革命鬥士,一個在美國傳播中國文化。
他們相差14歲,但在友誼面前,年齡不是問題。
他們曾經無話不說,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們給對方什麼壞話都能說。
1.選胡適還是選魯迅
魯迅、胡適等人的新文化運動鬧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林語堂正好去美國留學了。
魯迅從1920年開始在北大授課,1923年兼任北京女師大的教師。
林語堂在1923年留學歸來,按照之前和胡適的約定,做了北大英文系教授,後來還做了北京女師大的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
當時北大的教授們形成了兩派。
以魯迅、周作人兄弟為首的一群文人創辦了《語絲》周刊,主要成員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們。
同一時期,以胡適、徐志摩、陳源等人為首,也辦了個雜誌《現代評論》,主要成員是北大英文系的老師們。
我之前的文章講過,胡適和林語堂關係不錯,林語堂留學缺錢時,是胡適拚命搞錢寄給他的。
林語堂之前在《現代評論》的創刊號發表文章,但他後來還是選擇了魯迅那邊,成為《語絲》的主要撰稿人之一。
魯迅的筆就是武器,經常寫文批評時政,林語堂也多次發文抨擊當權者,與魯迅相互呼應。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兩人的關係在政治鬥爭中越來越好。
2.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語絲》和《現代評論》這兩個雜誌原本並沒有針鋒相對,但隨著時間推移,兩邊的政治分歧越來越明顯,罵戰不可避免。
比如在學生運動方面,語絲派教授們暗中支持學生運動,一些現代評論派教授更傾向於維持大學秩序。
1926年3月18日,北京女師大的學生們參加反帝示威活動,遭到血腥鎮壓,史稱「三一八慘案」。
林語堂代表校方去警局領回了學生的屍體,並和魯迅先後寫文緬懷逝去的學生。
當時有傳言,說北洋政府準備對付學生運動背後的教授們,林語堂也在名單中。結果北洋政府還沒動靜,張作霖就跑來北京搶了地盤。
張作霖迅速解決了《京報》主編邵飄萍,準備繼續對付其他革命者,大批教授趕緊跑路。
林語堂帶著全家跑到了老家廈門,擔任廈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
然後他覺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就順手把魯迅和一群北大同事都喊來廈大工作。
在廈大,魯迅和林語堂相處得不錯,兩人都很受學生歡迎。
但魯迅和校長林文慶三觀不合,他又不肯服軟,不願阿諛奉承。
因為國學院的成立,分走了部分經費,廈大教務長兼理科部主任劉樹杞對此非常不滿,就在校長的默許下對付魯迅。
魯迅作為當時的超級大V,被欺負得幾次搬家,甚至住過廈大的地下室。劉樹杞還以省電為由,把魯迅屋裡的兩個燈泡強行擰走一個。
更要命的是,同為北大過來的學者們內部也不和。好比顧頡剛,他是胡適的學生,就被魯迅視為敵人。兩人結下樑子,關係越來越僵。
魯迅之前跟許廣平說,自己準備先在廈大待兩年。但現實太殘酷,還不到半年,魯迅就辭職了。
兩個月後,林語堂也辭職離開了。
3.朋友戀愛,就我不知道
離開廈門後,林語堂到武漢待了幾個月,然後又搬到上海,隨後魯迅也去了上海。
根據魯迅的日記,1927年10月3日,魯迅到達上海,晚上林語堂和幾個朋友去找他,「談至夜分」。
第二天,他們六個人一起吃了午飯,還照了合影。那天下了大雨,朋友相見卻是風雨無阻的。
前排左起:周建人,許廣平,魯迅;後排左起:孫春台,林語堂,孫伏園。
但你以為魯迅冒著大雨,是為了和林語堂拍照?仔細看,其實這張照片很有問題。
魯迅和許廣平已經戀愛很久了,但一直沒有公開。這張親友合照,明顯起了「官宣」作用,其重要程度類似於「婚照」。
然而,可憐的林語堂,此時還不知道處於照片C位的許廣平同學和魯迅是啥關係。
魯迅的另一個好友郁達夫回憶,有一次他和林語堂一起去看魯迅,出來後,林語堂問他:「魯迅和許女士,究竟是怎麼回事,有沒有什麼關係的?」
郁達夫故意說:「你和他們在廈大同過這麼久的事,難道還不曉得麼?我可真看不出什麼來。」
林語堂是「一位天性純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紳士」,別人說啥他就信啥。
所以,直到魯迅的兒子周海嬰快出生的時候,林語堂才反應過來,笑著對郁達夫說:「你這個人真壞!」
郁達夫
雖然魯迅沒有一開始明說自己和許廣平戀愛,但林語堂和魯迅之間經常探望、聚餐、寫信。
魯迅經常當著他的面秀恩愛,他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心大!
哪像人家郁達夫,跟魯迅兩口子吃了一頓飯,就嗅到了戀愛的酸臭味。
「在吃完飯後,茶房端上咖啡來時,魯迅卻很熱情地向正在攪咖啡杯的許女士看了一眼,又用告誡親屬似的熱情的口氣,對許女士說:『密絲許,你胃不行,咖啡還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罷!』在這一個極微細的告誡里,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許女士中間的愛情。」
這麼一對比,也不能怪魯迅瞞著林語堂。
林語堂還無意中為魯迅提供了一個秀恩愛的暱稱。
1928年12月,林語堂發表了文章《魯迅》,是專門評論魯迅的。
魯迅看到這篇文章,仿佛進了誇誇群,裡面全是溢美之詞,最令他激動的是林語堂把他比喻為「白象」。因為通常見到的大象是灰色的,所以白象表示他特別珍貴。
於是,我們看到的《兩地書》中,許廣平對魯迅的稱呼是「小白象」和「EL」(象的英文縮寫)。
周海嬰出生時,魯迅取了大名還想取小名。因為他自己是「白象」,他兒子出生時身體是紅色的,所以周海嬰的小名就確定了——「小紅象」。(但此時魯迅和林語堂已鬧掰)
4.走著走著就散了
雖然魯迅和林語堂關係很親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觀念有了很大分歧,兩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
有一次,魯迅在林語堂那裡亂丟煙頭,把蚊帳燒掉了一角。
林語堂很不高興,大聲責怪魯迅。
魯迅認為林語堂小題大做,說他火氣太大了,還嘴賤說:一床蚊帳才五塊錢,燒了又怎麼樣?
然後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1929年8月28日,兩人又大吵一架,這件事被稱為「雲南樓風波」,被後來的研究者視為魯迅和林語堂決裂的開端。
事後,魯迅回家寫日記:「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
林語堂回家也寫日記:「八月底與魯迅對罵,頗有趣,此人已成神經病。」
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讓兩人互罵「神經病」呢?
結合幾位當事人的文章,事情大概是這樣的:魯迅和北新書店老闆李小峰有稿費糾紛,郁達夫從中調解。解決這個事情後,他們一起到雲南樓吃飯,林語堂夫婦也被請去了。
吃飯就吃飯吧,林語堂竟然提到以前魯迅的學生張友松請他們吃飯的事,那個學生之前也說要辦個書店,承諾絕不拖欠作者稿酬。
書店老闆一聽,很自然地懷疑是那個學生搞鬼,害他和魯迅出現糾紛。
魯迅已經喝高了,他也很自然地懷疑林語堂是在嘲諷他受學生挑撥,然後站起來拍桌子,大聲說:「玉堂,你這是什麼話!我和北新的訴訟不關張友松的事!」(林語堂的本名是林玉堂)
林語堂說:「是你神經過敏,我沒有那個意思!」
兩個人就這麼槓上了,「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
最後郁達夫把魯迅按在座位上,再把林語堂夫婦送下樓,這事才算結束。
其實在這件事之前沒多久,林語堂的《子見南子》飽受爭議,魯迅還專門寫了一篇《關於「子見南子」》幫他說話,可見那時他們關係還過得去。
雖然後來魯迅和林語堂都意識到雲南樓的事情是個小誤會,但這件事之後,兩人的關係再也回不去了。
5.神仙打架,不死不休
「雲南樓風波」後,兩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聯絡。
後來,兩人都加入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因此恢復聯繫。
根據魯迅在1933年5月15日的日記,為了給一位朋友踐行,兩家人出現在一起。許廣平和林語堂夫人廖翠鳳互相贈送小孩玩具,但魯迅和林語堂之間,缺少了當初的親昵勁兒。
蕭伯納訪華,在宋慶齡寓所前合影(右1魯迅、右2林語堂)
民盟內部分為兩派,一派是蔡元培、林語堂、胡適等自由知識分子,一派是宋慶齡、魯迅等左翼革命派。
後來,胡適被開除,林語堂就不再留戀這個組織了,經常缺席重要會議。
林語堂這群人還沒有從民盟抽身,死亡威脅就來了,民盟人楊銓直接在工作單位大門口被暗殺。
在楊銓的入殮儀式上,魯迅沒看到林語堂,就對旁邊的馮雪峰吐槽:「這種時候就看出人來了,林語堂就沒有去;其實,他去送殮又有什麼危險!」
如果林語堂聽到這句話,不知他作何感想。
林語堂在上海創辦了《論語》《人間世》等雜誌,提倡幽默、閒適、性靈,都辦得相當成功。
但是包括魯迅在內的左翼作家聯盟看不上這些,他們覺得應該用筆戰鬥,而不是搞小情小調。
於是,左聯也辦了自己的雜誌《太白》,把林語堂當作攻擊對象之一。
左聯很厲害的一點是,他們不僅罵人很兇,還喜歡換各種筆名,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誰披著馬甲在罵你。
林語堂不能白白被罵,就寫了一篇《筆名之濫用》,嘲諷那些濫用筆名的作家人品不正,很卑鄙。
但這也只是過過嘴癮,林語堂依然不知道是誰針對他,他甚至懷疑是魯迅用各種筆名攻擊他,但他沒有證據。
於是,林語堂寫信問魯迅,有哪些人攻擊他。
魯迅回覆說,批評他的有三種人,第一種帶著惡意,後兩種都是出於善意(包括左翼作家)。雖然沒有告訴林語堂答案,但表示了寬慰之意。
萬萬沒想到,過了大半年,魯迅披著馬甲發表文章《隱士》,嘲諷林語堂等人關於隱士的觀念。
此文用很大篇幅講當隱士需要有足夠的經濟基礎,然後到末尾,說出了真心話:「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苟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夥的,則雖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於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
結合前面的信件,劇情無縫銜接啊!
《人間世》雜誌做了一期辜鴻銘的專輯,林語堂還專門寫了一篇短文講辜鴻銘。林語堂認為,雖然辜鴻銘政治觀念老舊,但他的文章寫得有「骨氣」。
因為江浙人有時候被認為性格軟,所以林語堂補了一句:「此種蠻子骨氣,江浙人不大懂也。」
要知道,魯迅就是浙江紹興人。說他沒骨氣,怎麼能忍!
半年後,魯迅又披著馬甲在《太白》雜誌上發表了一個段子為江浙人發聲:「辜鴻銘先生贊小腳;鄭孝胥先生講王道;林語堂先生談性靈。」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辜鴻銘是個不剪辮子的奇葩,喜歡欣賞妻子的三寸金蓮;鄭孝胥是唆使溥儀投靠日本的漢奸。然後,魯迅把林語堂和他們放在一起,故意羞辱林語堂。
於是,又過了幾個月,英文雜誌《天下》創刊,作為編委之一的林語堂故意使用鄭孝胥的書法「天下」二字。意思是:我欣賞漢奸的書法,我就是漢奸了嗎?
本以為這場文壇大戰要一直打下去,沒想到,林語堂被美國作家賽珍珠夫妻倆邀請,於1936年8月離開上海,前往美國。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
一年後,林語堂寫文章回憶魯迅,他說:「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於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
十多年的相愛相殺,究其原因,不過是從「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變成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成年人的友誼,沒有容易二字。不求天長地久,但求一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