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天的作者,曾經是一名石油勘探隊員,他從七里鎮走向柴達木盆地的崑崙山下,開啟了石油生涯。在那裡,他度過了自己的青春,經歷過生死,有慘烈的故事,也有歡樂,更多的是人性在荒野中經受的考驗。這是一份難得的回憶,也是大部分人所不了解的石油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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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我20歲那年,分配到了油田的勘探處,和一百多人集結,從七里鎮(甘肅敦煌以西七公里的戈壁灘上的一個石油小鎮)出發,經冷湖去花土溝。破舊的客車像毛毛蟲一樣,在柴達木盆地筆直的公路上蠕動。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不僅人缺氧,連車也跑不動。那是我第一次去花土溝,看到油砂山林立的井架,還真有一番激動,對未來的日子充滿憧憬。
在距離花土溝50公里的崑崙山下,很多節野營房圍成的一個大院子,我們安營紮寨。
我被分配給一位叫李福的師傅當徒弟。第一次見到師傅時,他30來歲,人很好;滿臉鬍鬚,刮鬍刀刮過後下巴呈鐵青色;說話很慢,音調也低;但干起活來很利索,力氣很大,憋足勁能抱起一個裝滿機油的大鐵桶。
我對石油勘探一知半解,閒暇時間李福師傅把石油勘探的流程反覆給我講了很多遍。
我從事的鑽井是勘探的一個環節,開著背載鑽井機的車輛,前往指定的測線井位打井。打井分深井和淺井,深井要二三十米,淺井只有四五米。開始我對一切都好奇,跟著師傅學了一個星期後,慢慢地就能上手操作鑽機打井。地層好的地方很好打井,一支煙沒抽完就能打完一口井,再挪個地方打第二口。遇到岩石層,就不好打井了,干一天下來,都變成了一個個土人。
測線有長有短,長的幾十公里,短的幾公里,每隔十米打一口井,多的時候一天要打一千多口井。一個多月後,我漸漸適應了鑽井重體力工作,手指骨節開始變粗,飯量也變大了,每天幹不了兩小時,肚子就餓,盼著炊事班的人送飯來。餓的時候就想,當炊事員多好啊!
業餘時間很無聊,隊上的師傅們打麻將三缺一,我被叫去湊數,打放炮自摸都5塊的推倒和。他們都是麻將精,打過兩三次,我就把身上的錢輸得一分不剩了。
野外每個月工資加補貼300元,鑽工是重體力活定量發糧票52斤,扣除吃飯和喝酒的錢,發到手沒多少。沒有錢的時候,就到管理員那裡賒帳,結果有一個月發工資,管理員說我的欠帳太多,要倒貼錢給他。一看帳單,全是欠酒記錄。那會兒身體好,每晚都要喝一斤白酒才罷休,是我酒量最大的時期。
由七里鎮經冷湖前往花土溝的路線圖。製圖:鄭爽
在2136勘探隊,作者居住過的野營房 。攝影:梁澤祥
摩爾鑽機,當年打井時使用的鑽機之一。攝影:古凱
幾部鑽機同時打井,會揚起很大的塵土。 攝影:梁澤祥
臨近收工,隊里電台接到上級通知,要求所有設備和野營房不得搬遷,原地封存,留人看守,明年將在這個區域繼續勘探。隊長開始琢磨安排留守看家人員。他先發通知,沒人回應;又到各個班組徵求了一圈意見,也沒人吭聲。在野外乾了半年,大家都想早點回家。
我很好奇,就從李福師傅那裡打聽,「看家」是個什麼情況?他說看家就是留人在營地守護設備,免得被破壞或丟失。他說他就想看家,可以掙到一大筆錢。可是,他又說,出工前才從老家找了個女人結婚,女人還在基地等著呢。
看家到底能掙多少錢?我開始盤算,在野外每月工資300元,看家定額4人,單位允許一人值守,從當年9月到第二年3月,一共7個月,可以掙到8400元,都快接近萬元戶了。在這個誘惑下,我找到了隊長報名看家,他立馬同意了。
我琢磨著,掙到這筆大錢後,就可以買台相機,到南方去旅遊。可第二天早上,隊長把我叫到隊部,東拉西扯地問我,家裡什麼情況,是不是失戀了,為什麼要求看家。我說想掙錢去旅遊。他說想了一夜,讓我這樣的小伙子看家,一個人在野外七八個月,寂寞難熬,實在是太殘忍了。誰看家都行,反正不同意我。
我沮喪了兩天,後來聽說,李福師傅要留下來看家,隊上將安排一輛車,把他「新婚」的女人接來陪他。
施工結束了,隊里封存所有設備。我用鐵板給師傅焊了一個大方罐,用來裝七八個月的生活用水。大方罐焊得很漂亮,得到了隊長的誇獎。這是我業餘學電焊後的第一件作品。食堂把剩餘的幾袋麵粉和一點蔬菜都留給了師傅,我把幾本書也留給了他。
臨別前,我們互相揮揮手,百十號人就全部撤離了營地。
回到七里鎮基地一周後,隊上才有車把他「新婚」的女人送上去。送的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師傅的女人,長得很漂亮,但感覺她眼神里還有一絲媚態,怎麼也不能將她與那體格粗壯、臉龐醜陋的師傅聯繫到一起。我們這些單身小伙都很羨慕師傅。
輪休的日子無所事事,天天喝酒打牌,但時不時就會想起師傅。好多天過去了,他一點消息都沒有。那年崑崙山下了很大的雪,不知道他和他的女人在野外過得怎麼樣?
開春後,接到了集結出工的消息。從七里鎮出發,顛簸一整天,傍晚到營地。見到師傅時,幾乎認不出他了。他兩眼充滿血絲,頭髮鬍鬚長長的,像原始人。在高原上孤獨地待了近兩百天,語言功能退化了。我問他這七八個月日子怎麼過的,他木訥的嘴唇哆嗦一會說:「挺好的!」我問他師娘呢?他扭頭不回答。又追問了幾遍,他低聲說:「來了一個多月,就跑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師娘跑了與我有關。我給師傅焊的那個水罐,罐底是漏的,不到一個月,一罐水就全漏光了。兩口子吃水,只能到十幾里外的東溝里去背。下雪後,就一直靠化雪水用了。
營地方圓幾十里都是無人區。有人說,師傅與他新婚的妻子,在野外第一個星期,乾柴烈火,都沒有顧上穿衣服。第二個星期開始,兩人便大眼瞪小眼,不停地爭吵起來。
一個多月後,師娘跑了。聽說她一個人從崑崙山下的營地往北走了60里路,到國道上,搭便車,回西寧附近的老家了。之後,師娘再沒回來,這些年師傅一直是一個人過。
想起師傅,我就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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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搞勘探,地形複雜,人煙稀少,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困難。不過,勘探隊員野外經驗超級豐富,就沒有想不出的辦法。他們有句口頭禪:「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假如要參加美國電視里的「荒野求生」欄目,一定比他們強得多。
柴達木盆地經過幾十年勘探,好找油的地方早已讓前輩幹完了,剩餘的就是啃骨頭了,不是高山深谷就是沙漠沼澤,遇到沼澤地區還要分季節去干,只有到冬天,地表結冰硬化才能進得去。但到了花土溝一帶的鹽湖地區,即使天氣再冷,湖水也凍不住,勘探隊員就要想出各種辦法打井放線放炮。在尕斯庫勒湖附近施工,看似平坦的湖面下藏著鹽穴,最深的有幾十米。製造浮船也不好乾,車輛陷進去是常事。後來單位買來部隊淘汰的幾輛坦克,作為勘探作業用車。在湖邊淺灘還行,暢通無阻,肆意橫行,往縱深前進,一輛坦克就掉進了鹽穴出不來,好在沒有人員傷亡。
在柴達木東部的達布遜湖施工,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一輛拉大線的卡車,路過鹽湖附近的低洼路,以前天天都從這裡經過也沒事,但出事這次,車頭剛進去就下沉。車廂上的人都迅速跳車逃生。駕駛員努力想把車開出來,加油沖了幾次,錯過逃生時間,一起沉入鹽湖。現場人員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束手無策。後來勘探隊想把人和車打撈出來,嘗試多次都沒成功。幾個月後,油田請了青島的海軍潛水員,才把犧牲的駕駛員遺體弄上來,遺體已經被飽和鹽水浸泡成人體標本了。
有些地方,冬季無法施工,夏季也不是沒有危險。2005年5月13號,距花土溝東南60公里叫大烏斯的地方,就發生了建國以來最大野外勘探傷亡事故。當天上午還是晴空萬里,氣溫20攝氏度左右,出工的勘探隊員多數衣著單薄。下午6點左右,西邊突然出現一片黑雲,一場特大暴風雨雪悄然向他們襲來,氣溫驟然降到零下10攝氏度,瞬間地面積雪,能見度不到10米。經過全力營救,最終,在這場暴風雪災害中,還是有15名勘探隊員被凍死。
勘探隊員獻身戈壁,這不是第一次。柴達木西部有個地方叫「南八仙」。1955年,有八位南方來的女勘探隊員,在冷湖以東的風蝕殘丘中跋涉測量,返回途中,遭遇鋪天蓋地的沙塵暴,迷失方向,長眠於此。後來為了紀念她們,石油人把這裡叫作「南八仙」。
我當勘探隊員的時期,生產生活條件都比早年改善多了。日常遇到一點困難,愛絮叨的老師傅,總愛拿勘探傳統故事來教育我,說我不能吃苦。
有一次,在花土溝西南部,崑崙山下叫阿拉爾的地方施工。那裡是一片濕地。進入草灘,一種細小的黑蚊子,多的時候一團一團地圍著人轉圈。那蚊子別看小,但毒性很大,臉上咬一口,幾分鐘就會腫一大片。用手拍死蚊子,會聞到一股草腥味,仔細觀察,那些蚊子原來是落在芨芨草葉子上,吸附葉子裡的汁液。最痛苦的是去拉屎,屁股被咬得全是包。我們一到來,吃素的蚊子便開葷了。後來工友們總結出經驗,拉屎的時候要先在旁邊點一堆火再脫褲子;要不跑就到一個山頭上去拉,那裡風大,蚊子都吹跑了。
我同營房的師兄郭月平,是個講究人,每次拉屎都要去很高的山頭上,說那裡風更大,太遠就開鑽機車去。有一次不小心把車開翻了。那可是德國進口的MAN車,73萬美元一台買來的,馬力巨大,320馬力。海灣戰爭時,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過美國兵用MAN車運輸坦克。
西南部的工區任務結束了,勘探隊沿崑崙山整體往東搬遷。新工區工作量不大,隊上把女工都安排回基地輪休了。
搬遷的時候,發現隊上有一間野營房是原來設計的洗澡間,一直當庫房使用。向隊長提出來,他安排騰空物資,讓電工給收拾一番,洗澡間準備好了。
隊上清一色的男人,幾個月沒洗澡了,我們毫無顧忌地脫光衣服,赤身裸體地穿越小隊大院,到後面去洗澡。淋浴水量大,溫度自己調,很舒服。可沒洗幾分鐘,就發現不對頭,水裡像是有針扎的感覺,一陣有一陣沒有。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漏電,突然就嚴重了,幾個人瞬間就被電打得連滾帶爬地摔出洗澡間。
過後,再也沒人去洗澡了,那間洗澡間又變成了庫房。
終於完工,隊長要求我們3部鑽機車都開回七里鎮維修。回家路上有種凱旋的感覺,你追我趕。衝出荒野,眼尖的隊友發現,離公路不遠的地上有一具穿羊皮大衣的屍體。看他臉的狀態,已經死亡多日。怎麼會死在這裡?也不像兇殺。師傅有經驗,說這是崑崙山裡的淘金客,可能晚上迷路了,其實就差兩公里就走到公路了,可他看不見路。我們報了案,公安來得很快,打開屍體衣服,在胸口找到一個用羊皮縫製的口袋,倒在地上,全是一坨坨不規則的黃金。
公安分析說,這人估計偷了金礦上同夥的金子跑出來的。公安拿著金子走了,叫我們把這個人就地給埋掉。
這事處理完,耽誤時間太多,車跑到晚上,過老茫崖後,有一輛車發動機一陣異響,趴窩了。天漆黑漆黑的,怎麼也發動不著,都說是白天遇到那個屍體太倒霉了。大家經過討論,決定留下一人看車,等待救援,其他人擠上別的車先回。大家開始還都爭著表態要留下看車,我沒有說話;可後來,我剛說了一句「我留下」,有人就說「好」,沒人再吭聲了。只好認了,誰讓我在裡面最年輕呢?
我在車上等待了3天,沒吃沒喝;等見到救援的人時,我已經站不起來了。
在鹽湖施工的情景。攝影:朱海彬
2005年6月,人民網刊發的消息
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勘探隊員在野外施工都是扎帳篷作為營地,遇到柴達木的大風沙,帳篷經常被刮跑。攝影:古凱
當年從德國進口的MAN車一台73萬美元,背著國產鑽機。古凱 提供
當年勘探中用過的坦克,後來都放在石油基地七里鎮的一個公園裡。攝影:孔海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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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山下,有個叫切克里克的地方,在這裡勘探施工最有樂趣。
崑崙山北坡地貌是按海拔變化階梯分布,頂部終年積雪,雪線以下是寸草不生的石頭荒山,往下有沙丘、戈壁、草場、沼澤。別看這裡氣候惡劣,但卻是野生動物的天堂。野氂牛、野驢、野馬在戈壁奔跑,藏羚羊、黃羊靈巧地跳躍,狼、狐狸在悄悄地追尋獵物,地面上的小型動物也很活躍,荒漠與草地間有旱獺、野兔,更小的有一種跳鼠,像澳大利亞袋鼠的縮微版,非常可愛。我經常捉跳鼠玩,夜間車燈一照,跳鼠就立定不動了。
我們的營地駐紮在切克里克的平緩地帶,有一部分是牧場,居住著一戶蒙古族牧民,主人叫巴特爾。剛到這片工區時,我出於好奇,去過他的氈房。巴特爾漢語很差,只能做最簡單的交流。他從來也沒有走出過這片草原,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記得他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問我:「現在的毛主席是誰?」我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把毛主席當成了一個領導人職位。
勘探的地震測線要穿越巴特爾家的草場。他家有很多羊、牛、馬和駱駝,常看到他騎著馬在羊群附近遛躂,胸前掛著望遠鏡,背上挎著一桿槍,臉龐曬得黝黑。
一天下午,我們打完井返回營地的途中,遇到羊群。四周望去,巴特爾竟然不在。機會難得,想著逮上一隻。於是停車去追羊,原本平靜的羊群迅速逃離,在凸凹的草灘上跑得飛快。我們追了五六十米,在即將抓到的瞬間,前方土坑裡突然冒出一個人,巴特爾站在那裡,手裡端著槍,對著我們。馬上掉頭往回跑,生怕他開槍,連滾帶爬到車裡,一溜煙就跑了。看來巴特爾的槍不僅是防野獸,也防人。
巴特爾比較淳樸,就算頭一天我們襲擊過他的羊群,第二天去他的氈房,他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熱情地給我們倒奶茶喝。
有一次去打井途中,發現測線上臥著一匹黑馬,一動不動。下車一看,原來這馬的一條腿踩到勘探井,卡住了。一定是巴特爾家的馬。我們又拉又拽,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濟於事。決定離開的時候,我看見馬在流淚,就堅持要用鋼絲繩穿在馬身下,再用鑽機升降系統拉它出來。師傅卻不同意,說這樣弄,一下就把馬撕裂了,馬肉又不好吃,巴特爾不會在乎少一匹馬。
我被勸著上車就走了。可從那一刻,腦子裡就一直是那匹流著眼淚的馬,臥在那裡無法動彈。
第二天,去打井的路線變了,想去看那匹馬,就得繞很遠。
第三天,打井的路線離那匹馬就更遠了。
第四天,繼續央求師傅去看馬,軟磨硬泡,他同意了。
繞道十幾公里,來到馬的身旁時,我驚呆了。它還活著,急速地喘著氣。它兩隻眼睛沒有了,黑黑的兩個窟窿,血跡未乾。天空中盤旋著幾隻禿鷲。
之後,再也沒有機會去看馬了。
老測線上井打完了,等待新的任務,在營地休息的日子寂寞得要發瘋。沒事就喝酒。喝多了,滿腦子都是那匹身陷困境的馬。夜裡,我常跑到野營房外的戈壁上,對著天空一會兒放聲大喊,一會兒高歌,一會兒狂笑,有人說我精神出了毛病,已經快瘋了。隊長說這是患了典型的戈壁綜合症,「氣候乾燥,生活枯燥,心情煩躁」,要回到七里鎮,看看綠色,看看女人,自然就好了。
過了一段時間,爆炸班組告急,說測線上連接炸藥的雷管線有一百米被拔掉了。方圓幾十里都沒有人,難道是巴特爾發現有一匹馬丟了,以為被我們逮住吃了,故意報復我們?
隊長安排一些人去巴特爾家交涉一下,要求好好解釋,不能發生衝突,只要以後別再破壞就行。我們一夥20多人,在司機小魏師傅的帶領下,大小車開了6輛,團團圍住了巴特爾的氈房。在氈房裡發現了丟失的雷管線。巴特爾的女人和孩子以為廢棄了,才拔去準備編織成繩使用。我們人多,把巴特爾給嚇唬住了,小魏師傅氣勢很兇,告訴他破壞石油勘探是犯罪。看巴特爾聽不明白,小魏就開始計算破壞測線施工的成本,七算八算,要巴特爾把所有羊、馬、牛、駱駝全都賠給我們也不夠。巴特爾還是不太明白,小魏師傅說要不就報政府處理,公安要抓人的,接著用手擺出個手槍形狀,對著巴特爾的頭「啪!啪!」兩下,這時巴特爾似乎明白了,用蒙語給女人孩子說了一通,女人孩子都嚇傻了。過了一會兒,巴特爾結結巴巴地問我們要怎麼辦?小魏師傅一副放鬆的表情,說那就不報政府了,只需要賠20隻羊、5頭牛就可以了。巴特爾又用蒙語與他的女人叨咕了幾句,就同意了。
之後隊上伙食改善,吃過一次羊肉。聽說隊長不同意要巴特爾家的賠償,只弄來了兩隻羊就完事了。沒幾天,發現巴特爾的氈房搬家了,離我們的營地又遠了四五公里。
多年過去,想起那個說話不利索的巴特爾,就有一種內疚感。
在崑崙山下切克里克勘探現場,經常會遇到牧民的羊群。 攝影:朱海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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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90年代,不論是七里鎮還是花土溝,天天都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最明顯是單位的澡堂子、理髮室沒有了,被桑拿、洗頭屋代替了,一間間卡拉OK廳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大街上出沒著成群的穿白鞋白褲、畫著紅紅嘴唇的女孩,都是外來的小姐。
這一年出工的路上,我們目睹了一起離奇的車禍。一輛地方單位運石棉的貨車跑在我們車的前面,突然撞倒了路邊的電線桿,車翻到溝里,從擋風玻璃里竟然飛出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女人的裸體,可惜碰撞得很慘,肚子被劃開,腸子都出來了,奄奄一息。我們立即組織營救。隊醫只能進行簡單包紮,由事故方的其他車輛,將裸體女孩和貨車司機送往就近的冷湖醫院搶救,後來就不知死活了。
營救完,才知道,這輛車的司機長期跑長途,在大戈壁上實在寂寞,就包養了一個小姐陪著跑車。夏天車裡太熱,兩人索性就脫光了衣服,走走停停,忙忙碌碌。可能是司機太累了,撞上電線桿出了事故。車報廢了,但車上的錄音機沒有碰壞。我們離開時,錄音機裡面還在用很大的音量,反覆地播放著齊秦的歌曲:「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悽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這大概是我在公路上遇到的最浪漫的司機,其實很羨慕他。
油田要提高產能,加大勘探的投入。我們的任務也加重了,隊上調來很多人,也有分來實習的大學生、技校生。女人也增加了不少,她們主要干放線、收線的工作,看似勞動強度不高,但一天在測線上來來去去,少的要走十幾公里,多的時候要走幾十公里。
單身漢們天天都惦記著那些女人,打聽誰沒結婚,誰沒對象。長相好的,一定出野外之前早就有主了。在那個缺少女人的野外環境,真是「車過當金山,母豬賽貂蟬」。單身漢每個人心裡,都暗暗有了自己相中的目標。
鑽井班的年輕人沒多久就與幾個女技校生混熟了,總邀請小英(化名)和曉麗(化名)來我們營房。曉麗是個很特別的女孩,甘肅人,鵝蛋臉,長辮子,性格開朗。她愛笑,也愛講笑話,還能表演獨角戲。她還有個本事,各路方言都能說,特別是上海普通話說得非常地道,逗得大家捂著肚子笑。
有一次曉麗講了一段上海話後,我問她怎麼學來的,她說母親是上海崇明人。我追問,上海人怎麼跑到西北來了?她扭頭岔開話題,不說這事了。
沒過幾天,我們營房有人從基地弄來一台放像機和十幾盤錄像帶,都是一些三級片,每天都扎一大堆人看錄像。小英和曉麗過來一看是這些錄像,很不好意思,就再也不來串門了。
我們通常看到晚上12點左右,隊上的發電機關閉停電,錄像帶卡在放像機里取不出來,便不再管它。早上6點營地發電,我們還在睡覺,電視機來電了,螢幕裡面的角色就開始勞作了。那些錄像帶沒有看完,隊長就知道了,怕影響不好,就把放像機沒收了。
錄像看不了啦,大家又想起那倆女孩。一打聽才知道,曉麗被一個老工人搞定,談上戀愛了。
夜裡,睡不著覺,我把暗自喜歡小英的想法,告訴了同屋工友。他給我分析了一下,說小英長得太差,配不上我。而且她有嚴重的心臟病,這種病就不能結婚,不然新婚之夜圓房的時候,她會「嗝」地一下死掉。假如不死,生孩子的時候一定會死。我真相信了。
可過了幾年,我聽說同屋的工友與小英結婚了,娃也生出來了。
女人在野外工作,想方便的時候最不方便。遇到這種情況,幾個姐妹會事先說好,幾個人圍成一個圈,輪流在圈裡方便。後來我們教會她們開鑽機車,開到兩三百米外去解決。
這年的野外施工,還發生了一件女工受傷的事件。測線經過一大片鹽鹼地,到了中午,烈日當頭,氣溫很高。放線車的水箱開鍋了,冒著很大的白煙。遇到這種情況,車不能熄火,熄火發動機就會報廢,只能低轉速,及時補水。
由於距離太遠,車載電台聯繫不上救援,只能自己想辦法,攜帶的飲用水剩餘不多,全加上也解決不了問題。只能採用土辦法,以尿代水。男人們輪流往水箱裡撒尿。在高溫環境下,人都快脫水了,沒多少尿。於是動員女工來撒尿,開始她們不同意,後來有個女工帶頭爬上車,脫下褲子對著水箱口就尿。接下來,女工們只好全都排隊上去尿。可就在一個女工尿的時候,突然意外出現了,發動機轉速提高,水循環加速,水箱口衝出一股滾燙的熱流,直刺向撒尿的女工。一聲慘叫,摔了下來,女人的下面被燙了,據說燙得很嚴重,全部被燙爛掉,而且那個部位不好痊癒。這個女工叫葛青梅,老家在西寧郊區的農村,1984年招工來到勘探隊當放線工,到被燙傷的時候還沒有結婚。
很長一段時間,隊上都有人時不時地責罵那個駕駛員,說是他故意腳踩了油門,還有人想揍他。他卻辯解說,是發動機不穩定,自動加油的。
燙傷的女工被送到西寧治療,就再也沒有回來。想起她,都心痛。
通往花土溝的公路,就在這附近發生過一起因夕陽炫目引起的慘烈車禍,死了5個半人,其中一個是大肚子孕婦。 攝影:張旭
勘探隊放線班女工平均一天要走二三十公里。攝影:古凱
我們勘探隊的青年員工接受油田電視台的採訪,上圖中間4人都是新畢業的大學生。左起:許宏 康平 王偉蓮 李永奎 徐永權。攝影:梁澤祥
好不容易熬到施工結束,回到七里鎮的時候,樹葉都落光了。那一年的冬休季,過得最無聊。
我整天與青海籍的工友么蛋混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喝酒。他大我很多,聽說他與一個重慶的女人有過短暫婚史,他有個惡習,喝多了總愛打老婆。重慶女人是出名的厲害,反倒把他一頓暴打,然後就離婚了。
每天中午在家吃完飯,就會聽到口哨聲,那是么蛋在呼喚我,天天如此。出勘探處大院的西門,我們通常是先進入右手的一家撞球室,打三局斯諾克,賭注就是誰輸下午喝酒誰買單。
決出勝負,便去北面的一條商業街。跟著么蛋逛那些小店,什麼東西也不買,沒有目的地瞎逛。時間長了,發現么蛋逛小店的規律。他帶我進的小店,大多都是有姿色的女人開的。
老貿易公司左側有一家非常小的涼皮店。一個臉上永遠沒有表情的老太太忙碌著,別看她沒有表情,但做的芥末涼皮特別好吃。不知道哪一天,店裡來了一個端盤子的長辮子姑娘。么蛋判斷,這姑娘不像是本地的,本地就沒有這樣的膚色,白白嫩嫩的臉上泛著微微的腮紅,五官極為精緻,特別是那雙眼睛,會說話。
自從發現長辮子姑娘後,我們每天都要光顧涼皮店,總是直鉤鉤地盯著她看,找藉口搭訕。她總是轉頭莞爾一笑,便躲藏在面無表情的老太太身後。
我們總以最慢的速度吃完涼皮,才把位子讓給別人。
之後便去商業街東頭,是維吾爾族人買買提賣烤羊肉的攤子。在這裡會遇到很多勘探隊的工友,一毛錢一串烤羊肉,八毛錢一瓶啤酒,總喝得沒完沒了。
到了傍晚,我與么蛋告別還在喝酒的工友,按原路返回,路過涼皮店要看一眼長辮子姑娘,再進入老貿易公司。么蛋每次都要到日用品的櫃檯,買一支牙膏、一塊香皂才離開。
我問么蛋,你家吃牙膏香皂呀,天天都買?其實我明白,他想泡日用品櫃檯的營業員。那女人總穿一身紅底黑格子上衣,齊耳短髮(當地俗稱剪髮頭),臉龐清秀,嘴角微微上翹,上嘴唇右側有一顆美人痣,是老貿易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
記不清這樣的日子過了多少天,么蛋到底買了多少牙膏香皂。
突然有幾天,么蛋不再來找我了。我在家也憋得慌,就按老路線出去。到了買買提烤羊肉攤,一打聽才知道,幾天前的晚上么蛋喝多後,拿刀捅傷了人,被公安抓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一個人在街上遛躂,也去吃芥末涼皮,挑逗長辮子姑娘,但她從不與我說話,只是一笑。我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經愛上她了,她從不理我;我甚至懷疑自己長相太醜,配不上她。
老貿易公司也每天都去,學著么蛋買牙膏香皂,只不過與那剪髮頭沒有說過多餘的一句話。有一次她把牙膏香皂遞給我,手碰觸到她指尖的時候,感覺一陣發麻,出了商場就興奮得跑起來。
我媽看到家裡一堆牙膏香皂,問我買這些到底想幹啥?
元旦的前一天,我還是挂念著長辮子,去了涼皮店,她卻不在。憋不住,向沒有表情的老太太打聽,她沒有吭聲。我問長辮子為什麼不理我,老太太冷冷地嘣出兩個字:「啞巴!」
走在大街上,第一次體驗到失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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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原上一天到晚找石油,時間久了,沒了開始的新鮮和激情,有了麻木。也為自己的前途發愁,重體力的鑽井工作又髒又累,看不到希望,度日如年。我曾在營房裡每天都寫下一筆,寫了很多的正字來記錄日子,就像在坐牢。
我發現隊上的拉水車司機崗位最好,不僅不累,還可以出入小隊,每天去花土溝拉一次水,比其他人自由多了,讓我羨慕不已。
我們隊水罐車司機何桂新,外號「何大癩子」。他臉黑,光頭,一米八的個頭,從來沒見他笑過。他酷似電影《少林寺》里的禿鷹,比禿鷹還要生猛,我第一次見到他,都不敢與他直視。他平時衣服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天天抽的都是好煙,有酒喝有肉吃,打起麻將,兜里摸出來的全是一沓沓的「大團結」,大家都弄不清楚他哪來這麼多錢。
我找理由向隊長請過幾次假,才在休息的時候搭上「何大癩子」的水車去花土溝。路上我給他遞上一支煙,他一看竟然扔出了車窗外,兜里摸出一包好煙扔給我。我問他,怎麼這麼有錢,怎麼掙來的?是賣車油箱裡的柴油嗎?他卻一本正經地教育我:「公家的柴油能賣嗎?再說就兩個油箱,也裝不了多少,能賣多少錢啊?想掙錢要靠動腦子。」接著問我想掙錢嗎,我說當然想啊。「何大癩子」說,今天就給你找個掙錢機會。
沒多久就到了花土溝,車七拐八拐來到北山下的水站。十來分鐘,我們把一罐水就裝滿了。接下來他把車開出水站停在一邊,拿出一個紅色的記錄本給我,他解釋說,一會兒看到有油田以外的社會車輛來拉水,裝水的時候,就去罰款。先要來行車證、駕駛證,進行登記,然後一輛車罰款1000元,500也行,多少都行,看你的了。
這時正好來了一輛外來施工隊的車,我壯著膽子上前,問司機要來行車證、駕駛證,一一登記,問他有油田的裝水水票嗎,沒有就罰款1000元!那個司機馬上哀求我高抬貴手,說乾了幾個月,一分錢工資都沒有領到,窮得飯都快吃不上了。我說那就罰200。他翻出兜給我看,的確沒有錢。我只好繃著臉,批評教育了一下,就把證件還給人家。
施工隊的車裝滿水走了,「何大癩子」笑我不行,面太軟,不心狠手辣怎麼能掙錢。接下來看他的。又來了一輛燒磚場的車。他果然厲害,成功罰款人家600塊,還算給了人家面子,那司機走的時候還不停地感謝他。
有了錢,「何大癩子」帶著我去逛花土溝的商場。買了煙酒後,他請我去自由市場吃手抓羊肉。我一個勁地吹捧他有勇有謀。他說這是他來拉水第一次就發現的商機,罰過一次後,每次來都要罰兩三個車才走。我問就不怕違法嗎?他說外來花土溝油田搞建築的、燒磚的、承包施工的隊伍有百十來家,罰他們款,黑吃黑,永遠不會有事。不過他不讓我把這件事說出去,這個事我一直保密到現在。
我們隊上的老工人,多數沒什麼文化,但他們有智慧,解決問題各有高招。另一位司機,小魏師傅,沒有上過幾年學,但反應靈敏,口才極好。幾年前,地震隊在盆地東部施工,離最近的城鎮有200公里,小魏每天要開罐車去那裡拉水。
有一天返程,天色已晚。路過鹽湖,湖水漲潮把路淹了,車越走水越深,最後熄火走不動了。湖水漲勢最嚴重時,小魏只能爬到車頂待著,餓了就喝罐里的水。挨過一夜,湖水退下一些,但仍然無法脫身。又餓又冷,小魏開始害怕,隊上怎麼就沒人來救他呢?就這樣又等了一天,小魏絕望了,估計自己難逃此劫。於是,他用記號筆在車身上寫下遺言。遺言很多,車上可以寫字的地方都被寫滿了。
然後,小魏棄車逃命。
經過層層彙報,各級領導知道了小魏失蹤的事情,已經派出了很多人,分多路去找,但就是沒有找到。最後,都驚動了省委書記,聯繫了空軍,準備出動飛機找。
油田的電視台、報社也行動起來,報道尋找小魏的過程,還打算要把他的經歷寫出來。宣傳部也在準備事跡材料,要是活著找到就樹立成勞模,要是死了就追認為烈士。
第五天,水性好又年輕的小魏幸運地逃出被淹區域,走到了國道上,又幸運地遇到過路車,被拉到了醫院。檢查身體,什麼事都沒有。消息傳開,領導放下心來,各路人馬皆大歡喜。
湖水徹底下去了。小魏被安排和各級領導、電視台、報社、宣傳部等一起去遇險現場,準備拍照、錄像,要他在現場講述如何保護國家財產並自救成功的驚險過程。
找到孤零零的水罐車,看到小魏在車身上寫下的遺言,所有人都傻了。
小魏的「臨終遺言」大致內容是:他要死了,一定要變成厲鬼,不放過對他見死不救的人,要先殺處長,再殺科長,最後殺隊長,要把當官的全殺了,把這些人的老婆全部強姦。這些內容不但文字下流,而且配有低劣的圖畫,就像長途車站公共廁所里的那些留言一樣。
小魏的事弄得各級領導哭笑不得。組織上也沒有什麼條例來處理他,不讓他在開水罐車,換油罐車開了。
花土溝遠望崑崙山,近靠尕斯庫勒湖,1950年代荒無人煙,因為這裡發現了石油。不斷繁榮,現在人稱小香港,前兩年還建成了飛機場。 攝影:樊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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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工作調動,我離開了野外小隊,最終輾轉到了北京工作。有一天傍晚下班後,我開車走在繁燈閃爍、車水馬龍的北三環上,收音機里傳來汪峰的歌聲:「我們在這歡笑/也在這兒哭泣/我們在這活著/也在這兒死去……」30年過去了,不知道當年在崑崙山下朝夕相處的工友們,如今在哪裡活著?你們還好嗎?李福師傅是否在七里鎮安度晚年?葛青梅的傷治好了嗎?巴特爾和兒子還在切克里克放牧著牛羊嗎?
—— 完 ——
題圖為青海柴達木盆地西部的崑崙山尕斯湖 。攝影:姜鴻。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李炯,1960年代末生於甘肅戈壁石油小鎮,輾轉於青海柴達木、上海、北京工作,學過繪畫、電影,當過石油鑽工,扛過攝像機,拍過紀錄片,結交三教九流,能飲善講,裝著一肚子故事。現居北京,在一家行業媒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