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穆 秭 軍旅警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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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金色池塘
「命運」的思索
「地震是瞬間的凝固。」114師直政科的攝影員王文瀾,在隨救災部隊第一時間趕到唐山地震現場時,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強烈地震把24萬多遇難者生前的活動全都凝固在它發生的時刻,無論是美好的還是醜惡的,無論是公開的還是隱秘的,統統暴露無遺。
路南區一個退休幹部,一輩子省吃儉用,家裡連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救災人員卻驚訝地從他的遺體上發現厚厚一疊被屍體腐爛的液體浸透的人民幣。這個老人把自己的積蓄精心地藏在內褲的口袋裡,隨身攜帶,直到逝世。「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去」——在他身上得到了最準確的體現。
唐山駐軍某部一個副教導員,生前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當救災人員把他的屍體從倒塌的房間挖掘出來後,發現他身邊還有一具赤身裸體的女屍。他的領導和同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個女人並不是他的妻子。但是,沒有任何人在現場議論他,雖然他的行為在當時是最犯忌的。人們將他們的屍體認真包殮,裝車安葬,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我想,這大概因為越是躲躲藏藏的東西,越容易使人產生敏感;而一旦將什麼都展示出來了,一切都變成了真實,就沒有人再會對它發生更大的興趣。
據說,大凡體驗過戰爭生活的人,在戰場上都會有意無意、或多或少接受那種「宿命」情緒的影響,無論他是不是唯物論者。唐山大地震發生以後,當那樣多的死去的人真真實實展現在你面前時,你仿佛會突然間意識到人生的許多平時容易忽視的東西。
38軍官兵對待每一具遺體,都傾注了深厚的感情。圖為救災部隊官兵在烈日高溫下小心翼翼包殮遇難同胞,讓他們有尊嚴地離去。
在救災部隊完成任務即將撤出唐山的前夕,一位在地震中負傷被空運到瀋陽治療的中年人,沒等傷口痊癒就迫不及待地趕回唐山尋找他的兩個孩子。
說來也巧,強烈地震是3時42分發生的,而這位父親帶著一兒一女3時17分剛從北京至大連的129次直快列車上下來,出站時天還沒有亮,他便和孩子坐在車站對面一家商店門前的台階上,想等天亮以後到市區逛一逛。誰知剛打了個盹兒,轟然一聲牆倒屋塌,強烈地震爆發了,他被樓板壓在廢墟里,身邊的兩個孩子不知去向。
當時我正在設在唐山體育館籃球場的114師政治部值班室的帳篷里值班,這個中年人輾轉找到這裡,希望我能幫他查明兩個孩子的下落。
我了解到地震後最早在唐山火車站附近街道救災的是步兵第341團高機連,便將電話要到那裡。該連副指導員聽我說明情況以後,沉默了許久,才告訴我:「……孩子太慘了,身子全砸爛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估摸著是一家人,把他們埋在了一起……」
中年人得到噩耗,發瘋似的捶打著自己的前胸,哭喊著孩子的名字,不停地說:「是爸爸害了你們呀!是爸爸害了你們!」
據這個中年人說,他在唐山並無親友,也沒有需辦的事情。他和孩子原本是從北京乘車直接回東北老家的。可是中途不知怎麼鬼使神差般地想要順路玩一玩唐山,然後再趕當天下午的車回東北。誰知就這一念之差,白白葬送了兩個親骨肉的生命!
在唐山災區,諸如此類具有極大偶然性的事例,你可以找到一百件,也可以找到一千件。有許多現象很難從事情本身找到正確的答案。當災難突然發生時,敏捷的反應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他們在發生地震的瞬間,迅速從所居住的樓上縱身跳下,結果得以虎口餘生,而坍塌的樓房裡的人無一倖免。但也有另一部分人,敏捷的反應恰恰幫了倒忙,地震發生後他們居住的樓房奇蹟般地沒有倒塌,而他們本人卻因墜樓而身亡……
我曾經在唐山礦冶學院學生宿舍樓前佇足長立。
這座地震前充滿了青春活力的大樓,震後一片慘狀。樓房坍塌成一片廢墟,橫七豎八的男女大學生的屍體裹砸在中間。遇難的學生都是當年應屆畢業的工農兵學員,本來學院已在幾天前放了暑假,由於他們要辦理畢業手續,所以延遲了離校時間。誰知竟然永遠留在了這座校園裡。
當他們的遺體在我面前一具一具抬上汽車時,我隨手翻開了散落在廢墟中的一本相冊。這是一個女大學生的,圓圓的臉盤,梳著兩條小辮子,其中有一張她坐在校園裡笑逐顏開彈奏月琴的照片。她是那樣年輕,那樣活潑,充滿了對人生的熱愛,可是她本人卻永遠消失在不可尋覓的地方了。由於生和死的對比是那樣鮮明,以後很長時間裡,我常常想起這張懷抱月琴的陌生姑娘的照片,想起她那栩栩如生的笑容。
姑娘,你憧憬什麼呢?希冀什麼呢?當你跨進大學校園時,顯然你是一代人中間的幸運者。因為在那個時代里,能夠得到這樣的際遇,是要付出比現在的青年人大得多的代價的。但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不幸。如果你不是這屆畢業生,如果你不是跨入這所大學,如果你不是你……,今天你會像我一樣,仍然行走在五彩斑斕的人生里。
本文作者穆秭在唐山礦冶學院學生宿舍樓挖掘遺體現場。這座地震前充滿了青春活力的大樓,震後已蕩然無存。左側的士兵正在清點遇難者的遺物,右側堆積的被褥是用來包裹遺體的。
命運是不可思議的!
說起人生,它的確是有著有些是可以通過努力取得的,也有些是自己的力量難以辦到的「命運」的東西。
當我從唐山歸來以後,常常有人問起我在災區最深的印象是什麼,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命運!在亘古長存的大自然中,人是顯得那麼弱小,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一生究竟活多久,應當在擁有生命的時候,使自己的生活儘可能有意義;而不要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耗費在那些庸俗無聊的事情上。可惜,這個淺顯的道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悟出其中的內涵的。
只有在災難中,才會迫使你去思索這些問題。而災難,又似乎是人類易於淡忘的事情。
(接續)
配圖為王文瀾、莊小雷、龔鐵鷹所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