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的確是一個丑到了極致的女人。
娘的丑，完全是因為她那張被燒傷毀容了的臉。
她和娘住在村外山上的破房子裡，小的時候，她還不覺得怎樣，但待她長到八歲，愛美之心覺醒後，她才逐漸意識到，娘的確拿不出手，甚至還很嚇人。
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她是娘的女兒，她寧願多走上好幾里地，翻過好幾座山頭，也要去更遠的學校上學。
只是，儘管如此，娘還是給她丟臉了。
那天下午放學，老師要求學生背誦一篇不算太長的課文。很多人背不出，老師便動了怒，要求背不出的人不准回家。她也被留下了。
她在口中一直反覆地念那課文，可一個個黑色的字就像是長了翅膀的蒼蠅般，群魔亂舞，她根本抓不住。
眼看著同學們一個個背完，一個個離開，教室里剩的人越來越少，她的內心變得更加焦灼。只是，越急，反倒越記不住。
就在這時，娘來了，趴在教室門外往裡瞅她。
娘見她一直不回家，實在擔心，就找到了學校。
她看到娘，像見了鬼般，立刻把頭埋進了書本里，再不敢抬頭。
老師見娘過來，愣了一下，隨之走了出去，和娘聊了幾句。
也不知道娘和老師說了什麼，只知道老師告訴她和剩下的幾名同學，可以回家了，課文明天再背。
她低頭背著書包，往家的方向跑，娘在她身後，喊了她好幾聲，她都假裝聽不到。
她刻意和娘保持了很遠一段距離，仿佛，這樣離娘遠一些，別人就再不會把美麗的她和醜陋的娘扯上關係似的。
那天，她就那樣抽泣著小跑在前面，任娘怎樣喊都不理。
2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出落得越髮漂亮了。
在縣城高中校園裡，她儼然成了眾多男生追求的對象。
可是每次回家，看看自己，再看看娘，她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是娘的親生女兒。
她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娘，也曾向村子裡給娘接生過的奶奶打聽過，結果都一樣，她的確是娘的親生女兒，如假包換。
之後，娘又有意無意地讓她丟過幾次臉，她便越來越討厭娘。
娘似乎成了她人生中永遠也抹不掉的一個污點。就像是那天背的那篇課文，越想背完趕緊逃，越記不住，逃不掉。
她終於還是逃掉了，在去了一個很遠的城市，讀了一個不入流的大學，找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之後。
她會定期往家打錢，但很少回家看娘，就連春節，也會藉口工作忙，要加班，選擇在城裡一個人過。
3
她戀愛了，和一個離異男。
那男人是一家公司的部門經理吳林，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丰神俊朗，儼然一副帥大叔的形象。
她抵擋不住他的花言巧語、瘋狂追逐，很快便沉醉其中。
在他的半請求半威脅下，她與他滾了床單，並懷上了他的孩子。
眼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吳林卻遲遲不提要娶她的事兒，且言辭閃爍，像是在刻意隱瞞著什麼。
她覺察出了異樣，決定暗自調查，可調查還沒開始呢，一群外地來的胖女人就把她堵在了街角。
為首的女人號稱是吳林的原配，要為民除害，教訓一下她這個不要臉的臭「小3」。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群女人就開始對著她拳打腳踢，把她按在地上扒衣服。
她躺在地上，無助地哀號、大喊大叫，可圍觀的幾個人指指點點，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架。
突然，她覺得小腹一陣劇痛，隨之，溫熱的血從裙子中慢慢流出。
那些女人見事態不對，一溜煙跑了，只留下衣衫不整的她，捂著肚子，一臉扭曲地躺在地上喊「救命」。
4
她的性命無虞，但孩子沒保住。
她被毆打時的醜態，被「原配」發到了網上。
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
當娘趕到時，她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幾天，尋死失敗好幾回了。
更可氣的是，那個吳林竟然像憑空消失了般，再沒露面。
娘坐在床前，喂她喝湯，她卻翻過身去，給了娘一個後背。
「乾了這樣丟人的事兒，你還有理了？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不該護著你！」
原來，爹和娘曾開過一個製作鞭炮捻子的小作坊，但在一次操作中，不慎著了火，把屋子給炸塌了。爹、爺爺、奶奶都被炸死，娘被燒傷毀容，而她，則在娘的保護下，連塊皮都沒擦破。
娘本是可以跑出去的；娘本是可以不毀容的。要不是娘，被毀容的大概會是她。
長久以來，壓在她心裡的疑惑終於解開，原來，她這張臉，是娘犧牲了自己的臉換來的。
她抱著娘大哭——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不懂事，也為了自己心中積壓的幾乎快要爆炸了的委屈。
娘得知她被壞男人騙，而且還被當街暴打，恨得咬牙切齒，心疼得眼淚直流。
娘騰的一下起身，出了病房。
「你要去幹嗎？」她還從未見過娘如此生氣的樣子，擔心娘做傻事。
「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兒別管！」娘丟下這樣一句話，便風風火火地出門去了。
她不放心，捂著肚子，不顧醫生護士的勸阻，出去找娘。
5
娘果然是找到吳林公司鬧去了。
娘像一個鄉野潑婦般，一手拿著正在錄像的手機，一手拿著一瓶農藥，坐在公司大廳的地磚上，破口大罵。
原來，為了能和她有更多共同話題，並不認得太多字的娘，這些年，一直在學習智慧型手機的操作方法，而今，儼然已經成了網絡達人。
她身旁圍了一圈的人，但獨獨不見姓吳的露面。
有幾個保安上前，想要把她請出去，可娘擰開了農藥瓶，威脅保安，誰敢上前動她，她就死在誰面前。
娘要求那個姓吳的男人站出來，否則她就不走，再不然，就死在他們公司。
她趕過來後，見娘如此，忙上前勸解，可娘似乎鐵了心，拿著農藥瓶，大聲嚷嚷：
「丫頭，你又不知道他沒離婚，她老婆有氣，咋不跟她那挨千刀的騙子老公撒？
「她憑啥欺負我閨女？我閨女也是受害者！
「丫頭，這口惡氣，你咽得下，你娘我咽不下，誰要是欺負我閨女，我就跟他玩兒命！
吳林受不住，終於還是在董事長的施壓下，現身了。
吳林跪在她的面前，涕淚俱下：「對不起，是我騙了你！其實，那真是我老婆！只是，她一直在老家，沒露過面，所以……」
她終於認清，原來，她付出了全部心力的愛情，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我會報警的，你老婆當街毆打我，我不可能放過她！至於你，我……我……」
她情緒激動，不知該如何再往下說，只見她揚起胳膊，朝著吳林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後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娘把農藥扔進垃圾桶，把她扶了起來，用粗糙的手為她擦了擦眼淚：「丫頭，解氣了？解氣了我們就回家！」
她看著娘，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娘的攙扶下，眾人的注目中，緩緩走出了公司大門。
娘把視頻傳到了網上，為她恢復了名譽。
上一次，娘犧牲了自己的臉，護住了她的臉。
這一次，娘犧牲了自己的形象，護住了她的形象。
那一刻，她不再覺得娘丑，娘成了她心中，最美最有力量的女人。
她終於明白，原來娘才是她最後的靠山。從前是，現在是，至於以後，她決定努力去當娘最後的靠山。
在家鄉的小山上，她采了一朵小紅花，插在了娘的髮髻上。
「娘，這朵花很襯你！」她牽著娘的手，微笑著說道。
「老了，成老太婆了！」娘感嘆。
「你在我心裡，一點兒都不老！」
她盯著娘看了許久，娘也盯著她看了許久，在暖風的吹拂下，母女二人，霎時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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