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傷我最深的女人,成了我最硬的後台

2019-09-26   閒時花開官方帳號

作者:劉娜

本期插畫作者:黃有維



母愛,

是一場重複的「嫌棄」。

01


我寫過不少父親母親的文章。因為寫得太過用力和煽情,這些文章雖然沒能感動中國,但一不小心也感動了很多人。

但,需要坦白的是,我和父母的關係,尤其是和母親的關係,一開始並不是這麼順暢的。甚至,在長達20多年的時光里,都是擰巴的。

在我還是個流著鼻涕的黃毛丫頭時,我媽最愛說的這樣兩句話,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第一句是:

「你看你,笨手笨腳的,幹啥啥不中。」

第二句是:

「你和你爸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黑又丑,誰知道將來能不能找到婆家。」

多年後,焦慮學和雞湯文盛行,很多號稱教育專家的人們大聲疾呼:

摧毀一個孩子,只要兩點就夠了,一個是給他貼上「笨」的標籤,一個是給他扣上「丑」的帽子。

非常抱歉,這兩點,我媽全占了。

其實,在我老家那個三鄉交界、只有30多戶人家的小村,我媽是村上出了名的熱心人。

她心靈手巧,熱情好客,會裁各式各樣的服裝,經常幫排著隊找上門來的鄉親們做衣服,從來不收一分錢。她還會剪各種各類的頭髮,農閒時常坐在大樹下給村裡的老人孩子義務理髮,搞得挑著挑子的剃頭匠經過我家門口時,都忍不住翻白眼。

她之所以「把所有好臉色都給了外人,所有壞臉色都給了孩子」,除了貧困的生活、沉默的父親和搗蛋的我們,讓她易怒又焦躁,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一度患有嚴重的肺病。

我上小學時,我媽就患上了嚴重的肺結核——這種現在看來很普通的病,在30年前的鄉下要過很多人的命。對病患的恐懼,還有害怕被鄉鄰疏遠的不安,讓她成了一個分裂的女人:

對孩子好指責,對別人愛迎合。

只是,幼年時,逆來順受又愚昧無知的我,並無法理解這一點。我只是覺得,要表現得乖巧一點,要用好成績討她開心,不能給她添亂讓她生氣,不讓她病情加重,因為我不想被她嫌棄,更不想成為沒娘娃。

後來,蒼天保佑,我媽的肺結核好了。但她抱怨和指責的毛病,並沒有改變。

她依然嫌棄我什麼都做不好,也經常否定我什麼都做不對,這一度讓我覺得,我們兄妹三人中,如果有一個人是從河坡里撿回來的話,那個人肯定就是我。

直到後來,我考上大學,遠離家鄉,歷經一場又一場「我不夠好,所以我不配」的暗戀,也錯過一個又一個「我不行,所以我不能嘗試」的機會,乃至上班後,面對身邊人強詞奪理的傷害和欺辱,一次次選擇忍耐沉默時,我腦海中都閃現過這樣一個個場景:

烈日炎炎的午後,或者日落西山的傍晚,我媽用擀麵杖敲著我的頭說:

「你,笨手笨腳的!」

「你,又黑又丑的!」

「你,幹啥啥不中!」

然後,已經長大的我,已經錯過太多的我,已經走過太多彎路的我,已經知道我媽有她的局限和苦難的我,深夜裡一遍遍流著淚對自己說:

「你,可以的!」

「你,沒問題的!」

「你,是值得愛的!」

02

非常遺憾的是,我對自己的這種治癒,常常會受到來自我媽的干擾。

在我回家的時候,在我給她電話的時候,在她來看我的時候,她依然會挑我的毛病,嫌棄我飯菜做得不好吃,嫌棄我衛生搞得不達標,嫌棄我對男人太過寵愛,嫌我對公婆太過寬容,甚至把她自己對身邊人的不滿——對我爸,對我哥,對我嫂子——和他們給她製造的苦水,一一倒給我聽。

終於,有一天,她又像往常那樣絮絮叨叨地指責時,我再也忍不住了:

「夠了!媽!」

我憤怒地說:

「我一小都在你的嫌棄里長大,因為你這些話,我始終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世上的好東西。我放棄了很多人,錯過了很多機會,丟掉了很多嘗試。直到現在,我還在恐慌不安中活得像個失敗者。

求求你,放過我吧。

請你不要再給我講這些話。我不想摻和你和別人的事情。如果你受不了他們,就和他們斷絕來往。如果你離不開他們,就和他們好好相處。如果你需要我,就好好待我。如果你愛我,就接納我這個樣子!」

聽我哭著說完這番話,我媽一下子沉默了。

她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我頭頂冒著火,心裡流著淚,但眼神里沒有絲毫退縮。

我知道,成長就是一場堅定的背叛。我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後退。

後來,我也當了媽媽。

懷上那個小生命的最初,我曾發誓一定要好好愛他,決不像自己的媽媽那樣,用否定和打擊,用嫌惡和指責,一次次傷害他。

最初的兩年里,我的確做到了。

但後來,伴隨我的工作越來越忙,我身體的病患越來越明顯,教養的責任越來越重,焦慮和不安就像野草一樣,在我心底瘋長。

多少個麻煩壓頂的白天,多少個連軸忙碌的夜晚,我都把焦慮的子彈一次次射向那個纏著我哭鬧的小人:

「你怎麼這麼笨?」

「你怎麼什麼也做不好!」

「你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

那一刻,孩子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不安。而我,從那不安和恐懼中,分明了看見了幼年的我自己。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那個驚恐的小人兒,放聲痛哭:

「媽媽錯了,媽媽錯了,媽媽真的錯了……」

03

此後一段時間,為了找回童年的自己,我先後幾次回到老家,回到那個小路彎彎、楊樹成排的小村,回到頭髮已經花白、後背已經佝僂的媽媽身旁,回到逃離了20多年又始終沒有逃出去的那個小院。

我陪著我媽去地里幹活,帶著她去鎮上趕集,挎著她的胳膊去鄰村走親戚,和她坐在門口的風裡東拉西扯。

平生第一次,我了解了從未見過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往事;知道了44年前那場淹沒整個豫東平原的「75·8洪水」中,我媽如何眼睜睜地看著她不滿1歲的大兒子,從懷中被巨浪捲走,並在那場災難中一下子失去了5位至親。

也是平生第一次,我終於明白,在那個一望無際又一無所有的落後小村,自幼喪父喪母的我爸,和體弱多病的我媽,如何一磚一瓦地把我們的家,從茅草房、磚瓦房、平房,一點點蓋成樓房;

如何在田裡顆粒無收,牲畜突遭瘟疫的情況下,借遍親戚朋友的錢,給我湊夠1200元的大學學費;如何在盲目跟風又嫌貧愛富的鄉風鄉俗中,頂著巨大壓力,在我和妹妹結婚時不收一分錢的彩禮……

「你們小時候,咱家窮,我身體有病,脾氣又壞,對你說過不少難聽話。後來,你上學,你哥成家,家裡沒有一天好日子,我也把你當出氣筒。其實,這些年,咱們家,就你最爭氣。以後,不管你想幹啥,就去干吧。我和你爸,都支持。」

昏暗的燈光下,年過六旬的我媽,一邊用關節變形的手握著剪子,給我兒子剪裁著棉衣棉褲,一邊慢悠悠地說。

那一刻,夜風從窗戶里刮進來,搖動著我媽自己縫製的花團錦簇的窗簾。橘黃的燈光,把頭碰頭的我們娘倆的影子拉長後,重疊成一個人。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無數個下雪的冬天,我從睡夢中被尿憋醒,都發現我媽蹲在牛屋裡,正給我烤白天上學弄濕透的棉衣和棉鞋;

也忽然想起,有次我不打招呼地去了同學家玩,晚上沒有回來,她像瘋了一樣哀求全村的老少爺們出動找我;

還想起,每年夏天我的腸胃炎犯病時,都是不會騎自行車的她,拉著架子車,讓我睡在上面,一路小跑地跑到鄉衛生所……

想到這裡,坐在床沿上的我,往她跟前挪了又挪,然後抱住了一直低頭忙活的她:

「媽,謝謝你,我愛你。」

04

後來的日子裡,我步入中年,我爸和我媽相繼病倒。在他們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裡,我和他們又說了很多很多之前沒有說過的話。

有時候,為了逗我媽,我故意把她小時候取笑我的話,翻出來說給她聽:

「哎呀,我小時候,是誰嫌棄我又笨又黑又丑又傻,今天,又是誰誇我又聰明又能幹又有主見,前後變化這麼大,這人到底是不是我媽!」

這些年,托改革開放的福,我們那個一度又窮又衰的家,漸漸寬裕起來。我哥、我和我妹,都在為保衛自己的家庭和夢想,而努力奮鬥。

看到子女們越來越好的父母,在被歲月毫不留情地拽入老年後,漸漸褪去了過去幾十年的擰巴、苦澀和分裂,展露出舒展、平和和安然。

尤其是我媽,簡直成了活寶一樣的老太太。

在那個三鄉交界、只有30多戶人家的小村,熱情過度的她,不僅碰見誰家有事兒,還是第一個衝上去幫忙,而且彙集一幫老太太,每天堅持遛彎鍛鍊,並在別人問起我們兄妹的近況時,故作閃躲又誇大其詞地炫耀一番。

如今,不管是我回家去,還是她到我這裡來,我都明顯感覺到,她越來越寬容,越來越慈祥,越來越可愛了。

只要超過兩天,我不給她電話,她必定追蹤而來:「哎呀,我的大閨女呀,是不是只顧掙錢呢,把你媽都忘了呀。」

這時候,我也會不甘示弱地回復她:「哎呦,我的老太太呀,把誰忘了也不能忘了您啊,您可是我的後台啊。」

父母是一個人的後台。

這是我步入中年後,漸漸明白的道理。

一個人,在前方衝殺拼搏,在他鄉輾轉騰挪,在暗涌不斷的職場裝孫子,在燈紅酒綠的飯局扮小丑,在房子車子和孩子面前累成狗,在痛著累著和活著之中小如蟻。

但在父母那裡,你就是他們的未來、前方、希望、牽掛和天地。

不管,你的父母是貧困還是富有,是農民還是權貴,是沒文化還是有文化,是一度傷害過你還是一直溫暖著你,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是:

你從他們那裡來,他們就是你的後台。總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你在用他們對待你的方式,對待自己,對待孩子,對待周圍,對待世界。

這,就是原生家庭的影響,也是很多人的後台之傷。

05

這些年,我一直冒充情感磚家,在為各種各樣的人解決情感疑惑。

需要坦白的是,不管是網絡上還是現實中,不管是書信往來還是當面交流,不管是關於婚戀問題,還是關乎自我建設,我覺得,所有問題都能從這一個問題上找到根源:

那些無法與父母和解的人,為什麼總是一生坎坷?

我的答案是:

一個和父母搞不好關係的人,其實很難過好這一生。一個自斷後台的人,其實也很難有幸福可言。

那麼,與父母和解,就是原諒他們做過的錯事,接受他們製造的傷害,忘記他們說過的惡言,寬恕他們做過的暴行嗎?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與父母和解,就是理解他們緣何是他們,然後不用他們過往的錯誤,在懲罰和報復中荒廢掉自己的一生。

而是,在一路向前、一路奮鬥、一路成長中,原諒自己,接納自己,深愛自己,放下對父母的執念和攻擊,避免他們的偏見和愚昧,走上超越他們的寬路和正途,用來自靈魂深處的愛和光,給你的伴侶、你的家庭、你的孩子,照亮遠方的路。

是的。

與父母和解,本質上是與自己和解。

原諒父母,本質上是原諒自己的過去。

寬宥父母,本質上是接納自己的源頭。

擁抱父母,本質上是擁抱自己的血肉。

善待父母,本質上是善待自己的後台。

如今,一邊辛苦當媽,一邊努力修行的我,能想到最自豪的事兒,就是多年以後,我像母親那樣,成了滿頭白髮、後背佝僂的老太太,我的兒子能笑容滿面地向他的朋友們介紹:

「看,這個可愛的老太太,就是我最硬的後台。我愛她。」

——結束,是另一種開始——

閒時花開:作者劉娜,80後老女孩,心理諮詢師,情感專欄作者,原創爆文寫手,能寫親情愛情故事,會寫親子教育熱點,被讀者稱為「能文藝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柔情也死磕的傻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