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視覺 | 漫遊華北古寺

2019-08-07     正午故事


圖 | 大科學

文 | 青豆

開始這段旅程,是因為男友從朋友家拾了一本《梁》回來。這本書以梁思成寫的零散文章拼湊而成,雖然是梁思成續弦夫人林洙的續貂之作,但書里有一篇《華北古建調查報告》,使我們頗有啟發——既然北京周末如此擁擠,不如向外走走。

1、薊縣

天津薊縣離北京一百公里,城中有座獨樂寺,寺里有幢觀音閣,那是梁思成除了故宮外考察的第一座古建築。

十月的一個周末,我們從北京東站出發,在紅皮車上打了個盹就到了薊縣。一下車,灰塵和霧霾撲面而來。在我們去老城的路上,劣質的水泥、寬大的馬路和耷拉著頭的楊樹,無處不透露著新中國工業區的老成和滄桑。

薊縣古城內已被修葺一新,我們在全新的仿古建築群中尋找獨樂寺。

進到寺中,我們驚訝於這座來自遼代的建築保存得如此完好。獨樂寺的山門和觀音閣建於984年,上去唐亡不過77年而已,大唐之風仍有遺存。雖然我們連歇山頂和廡殿頂都分不清,斗拱具體指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然而一進到這個古樸的院落,儘管新漆仍然鮮紅,但是擋不住一陣渾厚的風翻滾著向我們湧來。

在1937年五台山的南禪寺和佛光寺重見天日之前,獨樂寺中的山門和獨樂寺一直是國內已知現存最早的木構。

山門內兩尊遼代力士泥塑手持法器,睜大雙眼瞪著門口。雖然後世的塗畫有些滑稽,但是它們勃發有力的肌肉、飄動的衣帶和圓睜的怒目,使人不得不心生肅穆。觀音閣高兩層,其造型與敦煌石窟中唐壁畫中的殿宇頗為相似,觀音閣內一座高十六米的泥塑觀音直達閣頂。

遼時燕雲十六州戰火紛飛,薊州處於中心地區自然難以避免戰爭,民生多艱之時朝堂仍大興土木建造大量寺廟佛塔,雖是出於籠絡民心鞏固統治的考量,但遼中期後原本信仰薩滿教的契丹貴族也以佛教為盛。文化交融,很難說明是哪一方統治了哪一方。

閣前唐柏僅余半樹生機


山門內的天王像孔武有力


2、北京東城區

因工作繁忙,我們想尋一個只花半天時間就可探訪的優質古建去探訪,於是從薊縣回來的第二個周六我們去了智化寺。

智化寺位於北京東城區祿米倉胡同的最深處,幾乎緊挨著東二環。很難想像一座如此古樸精緻而寧靜的院落在繁華的北京城內保存得如此完好,並且運營管理良好。

智化寺建於明正統九年(1444年),小型斗拱密集堆積,雖無唐朝殿宇出檐深遠的渾樸豪放,但仍保留有宋代向明清過渡的明顯特點。由於是皇家敕建,因此整個院落造料昂貴、金碧輝煌。

明朝開始,建築工藝水平突飛猛進,內部裝修也是工精料美。相當於如今天花板的藻井是覆斗形的窟頂裝飾,呈傘蓋形,由細密的斗拱承托,配以各式雕刻和彩繪。

智化寺的智化殿、萬佛閣和藏殿各有一座精美絕倫的藻井。智化殿藻井以楠木雕刻而成,內八角拼接成的斜板上蟠龍垂首。可惜的是,上世紀30年代智化寺的窮和尚們將智化殿和萬佛閣的藻井賣了,現分別存於費城藝術博物館和納爾遜·阿特金博物館。

智化殿和萬佛閣如今只有三合板草草掩蓋一下藻井拆除後天花板的空洞,剩下藏殿的藻井與另外兩座天各一邊互相遙望。

萬佛閣前白雲匆匆


萬佛閣內帝釋天


萬佛閣內釋迦牟尼

藏殿內的轉輪藏,是八角形書架,中心立軸,用於存放經書

僅剩的藏殿藻井與轉輪藏上的毗盧遮那佛交相輝映


3、正定

在華北出行,最佳季節只有春秋短短几個月,我們在十一月第一個周末去了石家莊上東村的毗盧寺看明代壁畫。

荒無人煙的石家莊郊區同樣用霧霾和灰塵撲撲迎接我們。毗盧寺大門緊閉,一張小巧的A4紙貼在門扉上,幾不可見:「本寺自今日起修整」。

不得已,我和男友在門口蹲坐半晌,決定改道正定縣。

要說華北地區以古建旅遊聞名的縣城有何區別,我以為區別不大——小賣鋪甚至可能是由同一支仿古建築施工隊建成的。

正定縣城裡,拎著大袋饅頭騎著電動車飛馳的居民和背著雙肩包手裡拿著糖火燒的遊客在開元寺前交錯而過;本地人和遊客一同在隆興寺前網紅店排隊買奶茶。

梁思成寫的《正定紀游》是許多人開啟正定游的原因。我在兩處地方見過梁思成紀念館,一是山西大同平城外,二是正定隆興寺內梁思成來此處考察時所住的小院。

隆興寺天王殿後是大覺大師殿,1902年日本學者伊東忠太來此遊覽時尚未提及它有所損毀,時過境遷,現在大覺大師殿已只剩厚重的石制地基。與大覺大師殿的蕭瑟相比,它身後建於宋仁宗時期的摩尼殿保存完好,古風濃厚,重檐歇山頂,前後抱廈,寺內牆壁上有精美壁畫。

隆興寺最靠里的建築是佛香閣,內有一尊高達十九米的四十二臂青銅觀音。有趣的是,梁思成第二次來隆興寺探訪時,住持以艷麗的油漆翻新了被銅綠覆蓋的觀音像,梁思成氣憤至極,稱「希望這油漆熬不過百年」。如今百年過去,觀音像再度以梁思成心愛的銅綠色示人,可惜他已無法得見。

觀音像巨大的大理石須彌座四角各有一個小小的力士,其間嵌滿了各式樂伎,力士肌肉暴漲,因為太過使勁臉部表情猙獰中帶著委屈。或許因為長得可愛,四個力士被千年來的香客和遊客摸得油光鋥亮。時光在這裡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唐風濃厚的開元寺鐘樓


昔日同樣無法逃脫重新上色命運的青銅觀音


輕擊銅鈸的樂伎


彈箜篌的樂伎


龍騰苑內殘缺的北朝造像


4、平城

正定縣有一個幾乎孿生的兄弟,距離它362公里遠的大同平城區。

避開了華北的寒冬,我們第二年三月的第三個周末去了大同。不僅有內容幾乎一樣的梁思成紀念館,還有同樣為老城所修建的、高聳嶄新的城牆,城牆內有大片光滑綠瑩瑩的草地和難分新舊的古建築院落。

在平城,院內是一片盛世,牆外是一片廢墟。華嚴寺修葺一新,善化寺遊客了了。

平城是北魏第二個首都,鮮卑族文化在此被逐漸漢化。如今古城被嶄新的城牆和護城河方方正正地圈起,與大同新城區被嚴格地區分開來。古城中心地帶已經完全變成了仿古商業街,城內華嚴寺整修得光鮮亮麗,善化寺倒是有一些修舊如舊的模樣,掉色的斗拱仍然堅定地支撐起整個屋檐。

現在的善化寺大雄寶殿應是金太宗天會六年(1168年)重修建成,初建是唐玄宗時開元年間,單檐廡殿頂,唐風猶存。殿內須彌壇上有五尊如來呈結跏趺坐,姿態清雅,衣紋流暢,是金代原作,雖經歷代彩塑,仍余遼金之洒脫。

走出善化寺,不多時就遇見一片接連一片的拆遷廢墟。大概是為了要統一古城內的建築風格,這些真正的老房子即將成為廢墟。

令人欣慰的是,舊稱煤都的大同空氣非常好,一片藍天白雲。

當煤礦已經無法成為大同的經濟支柱,旅遊業取代它成為城市建設的新方向,不知對這個城市來說是喜是憂。

華嚴寺外一片廢墟


華嚴寺內普光明殿難尋舊跡


嶄新的華嚴寺院落


歇山頂重重疊疊

善化寺內的天王塗裝鮮亮


5、峰峰礦區

中原地區除了四大石窟外,還有許多不為外地人所知的石窟寺。

三月底,我們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見到幾尊佛首,它們來自河北邯鄲峰峰礦區響堂山石窟,於是我們決定在四月的第二個周末去響堂山。

精美的佛首停駐在人聲鼎沸的世界著名博物館裡,表情寧靜祥和,列隊接受眾人的讚美和稱頌。而它們的身子支離破損,在原地接受百姓玩笑似的朝拜。

從1909年起,南、北響堂山的石刻和造像多次被文物販子盧勤齋盜走流散出境。1922年日本學者常盤大定到訪於此時,尚未如此難堪。至今已知來自響堂山的一百多件造像和造像殘件被散布到了歐洲、日本、台灣、美國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當中。

對響堂山的破壞不僅來自上個世界初的盧勤齋,還有現在的當地居民。

因為北響堂山景區禁止明火,一些稀碎的餅乾就是來朝拜的百姓們給佛像的上供。他們拎著一個沉沉的塑料袋上山,一邊嘴裡念念有詞一邊拆開餅乾的包裝往這些來自北齊的佛像上扔,剩下的塑料垃圾下山時扔在山脊上。

有些佛像逐漸風化,面目難辨,他們便在下面擺上財神像,照樣嘴裡念念有詞手裡扔餅乾。

不知他們在信仰什麼,但我想肯定不是佛教。山下有個常樂寺,始建於北齊,荒廢多年,蕭瑟無比。曾出土多件精美的唐朝佛像。如今地面建築盡數化為飛灰,只剩下石柱地基和幾尊無頭佛身。

我們進峰峰礦區的時候,好像在夢遊。車窗外模糊一片,山禿得不成樣子,滿目瘡痍,路也爛得不像樣子,行車一路搖搖晃晃,混沌間過了一個又一個灰暗的山洞,又過了好幾個門頭破落的礦場。

南響堂山靠近市區,因此佛像保存情況比北響堂山更劣,可以說能刮的都被刮乾淨了。南響堂山下有一間平房,戰亂時僧眾將四個佛頭藏在平房牆裡,直到前幾年大雨衝垮房子,佛頭才重見天日。

在毫無人氣的南響堂山石窟,看著滿窟面目模糊的佛像,地上恰巧有一個乾淨明亮的蒲團,我沒忍住拜了一拜,希望它們能接受到我的真誠。

北響堂山石窟寺已面目全非


造像被破壞殆盡


主佛佛首為後世修補

財神,新的信仰


北響堂山腳下化為廢墟的常樂寺


常樂寺主殿僅剩幾尊無首造像


常樂寺廢墟


南響堂山石窟寺過去被旺盛的香火熏得漆黑

南響堂山石窟寺的造像上承北魏、下啟隋唐,極為珍貴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在想,我們為什麼要去尋訪這些古建築。日本學者伊東忠太有本《中國紀行》,講了他從北平南下游中國古建築三年間的見聞,其中長達五頁的地點目錄里,竟然有我的家鄉——常德。1902年,一個日本學者遊覽中國古建築,竟然去了我的家鄉。

他行水路至常德府時,常德尚有城隍廟、關帝廟和水星樓。始建於明朝的水星樓在常德會戰時被日軍摧毀,如今只剩下一座近年重修的水泥小樓在商業中心,仿古的樣子、灰禿禿的隱匿在購物的行人中。而我一個常德人,甚至從未聽過有關帝廟、城隍廟的存在。

再說伊東忠太走的水路。我曾在沈從文的書里見過常德碼頭的繁華亂象,縈繞著迷人的煙火氣息。可我還沒見過江邊碼頭忙亂的樣子,它便挾著往來船隻和水手與常德船廠的倒閉一起消亡了。

—— 完 ——

大科學,科技圖書編輯。

青豆,舞台美術從業者。​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7uaQ2GwBJleJMoPMPZO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