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麗絲蒂娃讀畫丨基督受難的「否定性」

2023-08-10     飛地APP

原標題:克麗絲蒂娃讀畫丨基督受難的「否定性」

引用:Payne, M. (1993, 2005). Reading Theory: An Introduction to Lacan, Derrida and Kristev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Oxford. Translated by Bookman Books Ltd from the original English language version. 第五章:讀畫,頁三〇八~一三。

克麗絲蒂娃與《墳里基督的屍首》[美] 邁可·潘恩

李奭學 譯

克麗絲蒂娃的《黑色的太陽》(Black Sun)開宗明義便說,有關憂鬱症的論述都遭遇到一個棘手問題,無從克服:要把這種疾病寫得入木三分,有其意義,這種論述就應該是從憂鬱症本身蹦出才行。但憂鬱症是一種「自閉性的鬱卒」,罹病的主體既然如此,「對文字、行動,甚至連生命等一切的興趣」當然都已經讓沮喪給吞噬了。得了憂鬱症,日子過得就像「行屍走肉」一般,縱然這種和他者的意義阻絕里有一絲「形上的澄明」,有一種已經體知「『存有』了無意義」的唯我獨尊也一樣。憂鬱症是哲學「不足為人道的一面」,是「『她』噤不出聲的姊妹」(頁四)。霍爾班(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的《墳里基督的屍首》(The Body of the Dead Christ in the Tomb),道盡這顆黑色太陽破壞性的沉默不語。這幅畫和《使臣》(The Ambassadors)一樣,比例特別,工筆細繪,撼人的力量即都源出於此。大小是30.5×200公分,某種意義上,這也就是在說看畫的人似乎都可以「在視覺上」出入基督的棺木。從下方看,屍身削瘦,從而加重了棺槨的幽閉之感。畫框上雖然雕有天使和受難日的器具,而畫題《猶太人之王拿撒勒人耶穌》(IESUS NAZARENUS REX IUDAEORUM)橫跨全畫,也帶有一絲嘲弄的味道,這些畫飾卻在在強化了畫中蝕骨腐腸的悲愴。全畫說一不二的旨趣所在,似乎不在讓人有超越死亡的心理期待,而是最後面臨死神那瞬間的迎頭一擊:「這副軀體再也爬不起來了」(頁一一〇)。那棺蓋的確像要壓到屍首所在之處,猛的把觀畫者的注意力就鎖在這一隅之地。

Black Sun, trans. Leon S. Roudiez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9), 3.下引本書,頁碼夾附正文中。

Hans Holbein the Younger丨The Body of the Dead Christ in the Tomb

耶穌的屍體本身的刻畫可謂剖毫分厘,不吝筆墨把受難與敗朽的情形展現無遺。他四肢僵硬,肌肉泛青,傷口浮腫,中指因手給釘在十字架上而顯得有點兒硬撅。雙目瞪得圓睜,嘴巴張開,好像在吐露〈詩篇〉第廿二章中的無助感:「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克麗絲蒂娃回想起義大利畫風裡這類畫的典型布局:在耶穌受難日,眾人圍繞在他的屍身旁,傷痛難抑,一邊給他化妝,使他的臉部更顯莊嚴。相形之下,霍爾班所繪把去世的耶穌孤立起來,把眾人的悲傷轉成是祂自己的。然而觀畫的時候,耶穌的孤獨卻有一種曖昧模稜與虛弱不定之感。他的頭髮、手肘、腰布和最突出的整隻手,都從側面在墳塋中往觀畫者延展開來。是以克麗絲蒂娃評論道:

棺木密閉,與世隔絕,安息中的耶穌既在拒絕我們,也在邀人觀看。的確,屍身充塞整塊畫布,受難情景寫來不落痕跡。我們沿著畫面諦視,全畫中央赫然是在十字架上釘過的手,最細微處則為手背所遮蓋的手掌入釘處。我們轉睛不忍卒睹,卻又不得不停下視線,深為他滿面悲愁鎖住,或拘囿在頂著黑心石的雙腳上。(頁一一四)

Infrared reflectography

方之拉康的畫中「凝視」(the gaze)[1],克麗絲蒂娃所強調者是觀畫者本人的「凝視」,言下似已以之取代了傳統上的哀悼群眾,也讓觀畫者分享基督停頓、休止,或面對死亡那沮喪的一刻(頁一三二)。對克氏而言,全畫的根本曖昧乃在那「一刻」是否是「否定性」的例證,是否是身為基督教「絕對主體」的基督的含納而最終則升華了的部分?

[1] 前文所述拉康的觀點如下:「在一九六四年的系列研討課中,『凝視』為拉康所提出的四大根本觀念的理論之一。……對拉康而言,以眼凝視猶如在『鏡像階段』一般,總是幻景蜃樓。」──飛地編注 否定性(negativity):典出黑格爾,指意識先前所受之局限。此一局限會隨著意識的發展而被趕過或合併。

克麗絲蒂娃這個讀畫的動作完全受黑格爾的影響,從其論式到回歸《詩語的革命》中要論所在的「否定性」,莫不在表明這一點。所以她長篇徵引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的《白痴》(The Idiot)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段引文中,伊帕里特(Ippolit)就這幅畫口若懸河長篇大論,所論乃接續米錫金王子(Prince Myshkin)的瞠目結舌與淡然表示:「喔,有些人看完畫後,可能『信仰全失』!」(頁一〇七)伊氏其實腹笥便便,教會詮釋耶穌受難的傳統之見,他清楚得很。但他把這幅畫讀成在粉碎信仰,指望全無:

我知道在最初那幾個世紀裡,基督教會就肯定耶穌曾經受難,釘上十字架那一天不是象徵。架上的軀體,因而充分且完全處於自然律的掌控之下。畫中的臉被拳頭揍得腫脹,青一塊,紫一塊,血跡斑斑,看來好不嚇人。眼睛則張開斜睨,眼白擴大而衝著人,有一絲沉沉死氣如粼粼波光。說來也奇,這個人受過的折磨已經夠多,可我們若對著他的屍首看一眼,就不得不自個的問個這樣有意思的問題:如果祂的門徒、未來主要的使徒、跟隨祂又站在十字架旁的那些女人,還有那些信仰祂、崇拜祂的人,都一一見到這具死屍(他們必然都見過),那麼面對這種樣子,他們怎可能相信這個殉道者來日會復活?(頁一〇八)

克麗絲蒂娃開講伊帕里特對這幅畫的解讀,旨在用辯證法求知黑格爾所認識到的基督教「死亡」二元觀:一為軀體的自然死亡,霍爾班的畫把這點訴說殆盡;二則視死亡是為「他者」而棄絕「自我」的最高形式,也就是以之為「愛」的最高表現。克氏在基督致思想的核心,在基督身上──亦即在這個宗教「絕對主體」身上──找到「妥協」與「寬恕」的另類功用,發現其效力大到足以在心靈上啟迪「信者」,又可賦含納其中的「否定性」以「榮耀的氛圍和堅定的希望」(頁一三四)。她又辯稱,由於基督教把主體的分裂或其「否定性」置於信仰的核心,讓耶穌受難化為這一切的代表,所以為「意識」演出了一出「基要大戲,存乎每一主體『變』的內里」(頁一三二)。基督教所以具有凈化人心的力量,端賴是理。霍爾班在墳內基督和觀畫者的關係上所捕獲的,就是這種力量。據克氏之見,霍氏先把觀眾帶到「信仰的終極邊緣」,然後再以妙筆所繪重構寬恕的無滯無礙和愛的救贖之力。

選自《閱讀理論:拉康、德希達與克麗絲蒂娃導讀》(第二版),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05.5

|邁可·潘恩(Michael Payne),美國賓州巴克內爾大學(Bucknell University)柯羅澤講座教授(John P. Crozer Professor)暨英文系主任,除本書及其續作Reading Knowledge: An Introduction to Foucault, Althusser, Barthes, and Deleuze外,另著有Irony in Shakespeare's Roman Plays等,並曾主編批評與理論書籍多種,包括Blackwell Dictionary of Cultural and Critical Theory (1996)。

|譯者簡介:李奭學,東吳大學英文系畢業,輔仁大學英國文學碩士,芝加哥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合聘教授、輔仁大學跨文化研究所合聘講座教授。著有《中國晚明與歐洲文學》、《譯述:明末耶穌會翻譯文學論》、《中外文學關係論稿》、《明清西學六論》等書,譯有《閱讀理論:拉康、德希達與克麗絲蒂娃導讀》、《重讀石頭紀:〈紅樓夢〉里的情慾與虛構》等書。曾獲中研院年輕學者研究著作獎、國科會傑出研究獎、宋淇翻譯研究論文紀念獎、中研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The Best Paper Prize (Routledge)、胡適紀念研究講座,以及傑出人才講座等獎項。

題圖:Hans Holbein's Dead Christ at the Kunstmuseum in Basel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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