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沙多·德·阿西斯是巴西文壇幾乎一致公認的偉大作家,其代表作《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通過主人公死後回憶的方式,以第一人稱回顧生前的經歷和對社會的觀察分析,先是敘述他在彌留之際和死去時的情景,然後再以倒敘手法,回憶了他一生所走過的道路。今選摘其中兩章,一章即是描述其彌留之際在病房重遇戀人維吉麗亞探訪,之後遭遇昏厥,另一章則是主人公回憶童年時期的一樁趣事。
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選章)[巴西] 馬沙多·德·阿西斯翁怡蘭、李淑廉、井勤蓀 譯
昏 厥
據說,還沒有人能講述出自己的昏厥,我卻要講講,科學將為此而感謝我。若讀者對這種精神狀態不感興趣,可以跳過本章看下面的敘述部分。然而,儘管您沒有什麼好奇心,我還是告訴您,了解一下我在二三十分鐘內的思想活動是饒有興味的。
首先,我變作一個中國剃頭匠,挺著大肚子,正熟練地為一個官員刮鬍子,而他給我的工作報酬是拍拍肩膀和幾個蜜餞:中國官員的怪癖。
接著,我感到化作一篇聖托馬斯的《神學大全》印在一本皮書套銀別子的插圖書中,這種念頭使我的身體處於完全的靜止狀態。現在我們記得,我將兩隻化作書別子的手交叉在腹部上面,有人將它拿開(肯定是維吉麗亞),因為這種姿勢給她以死人的感覺。
最後,我又恢復了人的形態,我看到一頭河馬過來,將我拖走。我不說話,任其所為,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信任。但是,很快地,那種行走方式使我眩暈得迷失了方向。
「你錯了,」動物反駁說,「我們要到世紀之源去。」
我暗示那個目的極其遙遠,但河馬不理解,或沒聽見,如果它不是假裝的話。我便問它是阿喀琉斯之馬還是巴蘭 [1] 之驢的後代,它用一種特殊動作──搖耳朵──向我表示否定這兩種四腳動物。而我,閉上了眼,任憑命運的擺布。現在我無法說清是否有這種或那種強烈的好奇心去了解世紀之源在何處,是否像尼羅河之源那樣神秘,特別是,是否有著如世紀的流逝那樣相類似的重要性:這是一個病人大腦的活動。由於我合目而行,看不見道路,我只記得越走越感到寒冷,有時,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永凍地帶。於是,我睜開眼,看到我的動物正馳騁在一個白雪皚皚的平原上,上面有一兩座雪山,雪的植物,幾頭巨大的雪的動物。一切都是雪,甚至一個雪的太陽將我們凍僵。我想開口,但僅僅哼出了這樣一個焦灼的疑問:
「我們到了哪裡?」
「我們正經過伊甸園。」
「好了,我們在亞伯拉罕的帳篷停下吧。」「如果我們走回去呢!」它嘲弄我的愚蠢。
[1] 《聖經》故事人物、術士。摩押王巴勒率軍同以色列人對陣,自知不敵,以重金聘巴蘭去詛咒以色列人。巴蘭騎驢南下時,上帝使驢吐人言阻之。
我羞愧不安。旅行開始使我感到厭倦和荒唐,難受的寒冷、坐騎的顛簸和渺茫的結果。另外──病態的思維──我們即使到達了預定的目的地,由於其發源地被窺測而狂怒的世紀,並非沒有可能用它那如自身一樣古老的指甲將我碾碎。我這樣想著,道路被我們甩在後面。平原在我們腳下飛過,直到動物停止了行走,我才平靜地望望四周。僅僅是望望而已,但什麼也沒看到,除了那無垠的、一直伸延到藍色天空的白雪。或許,偶爾也出現一兩株巨大的植物,形狀奇怪,迎風搖曳著它那寬大的葉子。那個地帶如墓穴一樣寂靜:可以說,萬物在人的面前失去了聲息。
Francis Gruber | Les malheurs d'amour (1937)
自天而降的?從地面升起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時一個巨大而模糊的東西,一個女人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用太陽一樣明亮的眼睛盯著我。整個形象如浩瀚的原始體,一切都超越了人類目光所及的限度,因為它的輪廓消失在空間,看上去厚厚的東西卻往往是種透明體。我傻愣愣的,什麼也說不出,甚至連呼喊一聲也不能。但是,過了會兒,短促的一會兒,我問她是誰,叫什麼名字:昏厥中的好奇。
「我叫大自然或潘多拉,我是你的母親和敵人。」
聽到這最後一個字,我驚詫地往後一退,那個女人形象發出一聲大笑,笑聲在我們周圍所產生的效果猶如一陣颶風。植物彎曲了,一聲長長的呻吟打破了空間萬物的沉寂。
「不要害怕,」她說,「我的敵意不會致人死命,特別是對於堅強的生命。你活著吧:我不想製造一場新的災難。」
「我活?」我問道,我將指甲掐進手掌,似乎是想證實我的存在。
「是的,蛀蟲,你活下去。不要擔心丟掉那件破衣,即你的驕傲。你還要體驗幾小時痛苦的麵包和貧困的酒漿。你活下去:即使成了瘋子,你也要活下去;如果你的意識能夠恢復少許理智,你將說願意活下去。」
說完,她的眼中伸出手臂,抓住我的頭髮,像牽一根羽毛一樣,將我拉到空中。只有那時我才湊近看清她那張巨型的臉。沒有更平靜的神色,沒有任何劇烈的抽搐,沒有任何憎恨和可怕的表情;唯一的、全部的、整個的面目是自私的麻木不仁、永恆的置若罔聞和無動於衷。暴怒,如果她有的話,也深深地鎖在了心中,同時在這張表情冰冷的臉上有種混合著力量與活力的青春的神態,在它的面前,我感到自己是生物之中最孱弱、最蒼老的。
「理解我嗎?」在相互審視一會兒後她說。
「不。」我回答,「我也不想理解你;你是荒謬的,你是神奇的,我在做夢,肯定。或者,如果我真的瘋了,你也只不過是個癲狂的概念,也就是一種無用的東西,當失去了理智後,它即變得無法支配也無法觸摸。大自然,是你?我所知道的大自然只是母親而不是敵人;它不將生命變作災禍,也不像你一樣,帶著一臉漠然的苦喪相。你為什麼又是潘多拉?」
「因為我的盒子裡裝著善與惡,而其中最大的,便是人類的希望和安慰。你發抖嗎?」
「是的,你的目光使我迷惑。」
「這可能;我不僅是生命,也是死亡,而你馬上就要將我借給你的一切歸還予我。偉大的浪子,虛幻的逸樂在等待著你。」
當這句話像雷一樣在那遼闊的峽谷迴蕩時,我似乎覺得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我似乎感到自己突然分崩離析。於是,我向她射出祈求的目光,請求再活幾年。
「可憐的匆匆流逝的時間!」她高呼,「為什麼需要再活那麼一會兒?為了先吞噬,而後被吞噬?你還沒有厭煩人間的戲劇和鬥爭?你十二分地理解我所給予你的一切包含著最小的邪惡,或最少的悲涼:天之黎明、黃昏之憂傷、夜之寧靜、大地之面貌,我所擁有的最大的財富。你還需要什麼,高貴的白痴?」
「除了生存,我對你再無所求。若非你,誰能將這種生命的愛投入我的心中?既然我愛生命,你為什麼自食其言,將我殺死?」
「因為我已不再需要你。流逝的瞬間對時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未來;未來的瞬間是強大的,是宜人的;假若它本身帶來了永恆,那也就帶來死亡;它似乎與時代一樣,但時代總是繼續生存著。自私,是你說的?是的,自私,我沒有其他法則。自私、生存。美洲虎吃掉牛犢,因為美洲虎認為它應當活著,而牛犢越嫩越好:這是普遍法則。上來吧,請看。」
說完,她將我提到山頂。我的目光俯視山坡,透過霧氣,久久地凝望著遠方唯一的東西,請想像一下,親愛的讀者,時代之微縮,所有時代的展現,所有的種族,所有的追求,紛亂的帝國,充滿慾望和仇恨的戰爭,人類和物質的相互毀滅。那就是呈現在眼前的景象,嚴酷和令人好奇的景象。人類和大地之歷史的緊湊性無論是想像還是科學都是力所不能及的,因為科學較緩慢,想像又較空泛,而我在那裡所望到的是所有時代的生動濃縮。要描繪這種濃縮,大概需要將閃電固定住。紛亂的時代匆匆而過,儘管昏厥者的眼光是異樣的,我仍看到了從我眼前掠過的一切──災難與逸樂,從稱之為勝利的東西直到稱之為窮困的東西;我也看到愛加劇了貧困,看到貧困加重了虛弱。於是便產生了兇殘的貪婪、膨脹的憤怒、紅眼的妒忌、被汗水浸透的鋤與筆、慾望、飢餓、傲慢、惆悵、財富、愛情,這一切強烈地搖撼著人們,直到將他們像破布一樣撕碎。邪惡的形式是多樣的,它忽而嚼噬肉體,忽而吞噬心靈,在人類的周圍永遠以丑角的形象出現。有時,痛苦也會減輕,但這是麻木不仁的結果,而麻木不仁是一種無夢的酣睡;或由於逸樂,而逸樂是一種變態的痛苦。於是,人,災難深重而又不馴服的人,便在事物的面前奔跑,跟著一個模糊和野蠻的形象,一個由碎片組成的形象──一片無法觸摸,另一片無法考證,還有一片是無形的;然後用想像的針將脆弱的碎片縫在一起;而這個形象──只不過是虛幻的幸福──或永遠逃離你,或被衣襟兜住;於是,人便將它摟在胸前,而它卻在嘲笑,像幻影一樣消失。
Nikolai Ge | On the Mount of Olives (1869 - 1880)
當目睹了如此多的災難之後,我無法抑制痛苦的喊叫。大自然或潘多拉聽到了它,既不抗議,也不笑;不知是什麼大腦故障作怪,我卻笑了起來──一種無節奏的痴笑。
「說得好,」我說,「這是一種消遣,消遣有其價值──可能是無聊的,但總是有價值的。約伯詛咒他的生日,因為他有種俯瞰奇觀的慾望。我們到那裡去吧,潘多拉,打開肚子,將我消化;這是種消遣,請將我消化。」
得到的回答是強烈地迫使我向下望去,望著那不停急速喧鬧著閃過的時代,望著那一代新人換舊人;有的憂傷得像希伯來囚徒,有的喜悅得如康茂德 [2] 的逸樂民,他們都準時來到墓地。我想逃跑,但一種神秘的力量阻擋住我的腳;於是我自語道:「好啊,時代在流逝,我的時代也會到達,會流逝,直到最後一個向我解開永恆之謎的時代。」我凝神而視,繼續望著到達和過去的光陰。我平靜而堅定,不知是否高興,可能是高興的,每個時代都帶來它的陰暗與光明,冷酷與鬥爭,真理與謬誤,帶來它的習慣、新的意識和新的幻覺,春天的青翠便在其中萌芽,然後變黃,繼而又返青。隨著生命的這種嚴格的步調,產生了歷史和文明;而人,赤裸裸的和手無寸鐵的人,也就武裝起來,穿戴起來,建起茅草房和宮殿、原始的村莊和百門之城底比斯 [3] ,發展了研究科學、崇高的藝術,成了演說家、機械師、哲學家,漫遊世界, 深入地腹,升入雲端,共同建造產生生活的需要和孤獨的憂傷的神秘大廈。我那恍惚和茫然的目光終於看到當代的來臨,它的背後便是未來。它行蹤敏捷、矯健、歡躍、自信,有點散漫、大膽、聰慧,然而到頭來它是那樣可憐,像過去的一樣。當代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時代也過去了,以同樣的速度、同樣的單調。我瞪大了眼睛,凝神而視,終於看到了最後一個時代──最後一個!但它的前進速度是那樣快,快得連思維也跟不上,思維的瞬間便是一個世紀。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物質發生變化;有的增大,有的變小,有的消失在空間,霧靄掩蓋了一切— 除了將我馱來的河馬。然而,它也開始縮小、縮小、縮小,直到變得像一隻貓那樣大小。的確是一隻貓。我仔細地看它,是我的貓蘇丹,正在臥室的門口玩弄一個紙球……
[2] 羅馬皇帝(161—192),以殘暴著稱。
[3] 埃及古代尼羅河畔的古城。
一八一四年的風流事
不簡單地講一下一八一四年的一樁風流事,我很難繼續寫下去。那年我九歲。
我出生的時候,拿破崙已經趾高氣揚,威震四海。他已當了皇帝, 並得到人們的一致崇敬。我的父親本想說服其他貴族接受這一點,最後卻自己說服了自己,對拿破崙產生了一種純粹是心理上的仇恨,這便成了我們家庭激烈爭吵的原因,因為我的叔父若昂不知是出於階級感情還是職業的同情心,就像崇拜領袖一樣寬容了獨裁者的一切,而我的神父叔父是個堅定的反暴力者。其他的親屬各占一邊,於是發生了辯論和爭執。
拿破崙第一次倒台的消息傳到里約熱內盧,自然在我們家中引起劇烈震動,但沒有任何謾罵或嘲弄。失敗者目睹了群眾的歡騰場面,彬彬有禮地保持著沉默,有的甚至鼓起了掌。熱情、興奮的群眾對皇室所表示的同情不加仇視。到處是張燈結彩、禮炮齊鳴,讚美詩、遊行、歡呼。在聖安東尼紀念日的那一天,我的教父送我一柄小劍;說實在的,我對小劍的興趣比對波拿巴倒台的興趣更大。我從未忘記這種現象,我永遠認為我們的小劍比拿破崙的劍還大。請注意,我生前聽過許多演講,讀過許多激進的偉大思想和言辭,但不知為什麼,在我口中喝彩的深處,曾盪起過這種世故之人的念頭。
「你去吧,你只想著小劍。」
我的家庭不滿於默默無聲地分享大眾的歡樂,認為應該,也有必要用一個晚宴慶祝皇帝的廢黜,那一晚宴的歡呼聲最好能傳到殿下,至少是他的部長們的耳朵里。事實正是如此。我的祖父路易斯·庫巴斯傳下來的所有古老的銀器都用上了,佛蘭德的餐巾和印度的大花瓶,宰殺了一隻閹羊,在阿茹達女修道院訂購了糖果、甜食,洗刷、擦凈了廳堂、台階、燭台、燭柱、巨大的玻璃噴水管──全部古典豪華的器具。
時間一到,一個精心選舉的社團聚集在了一起;法官、三四個軍官、幾個商人、文人和公職大員;有的帶著妻兒,有的沒帶,但所有的人都希望將對波拿巴的懷念埋進一隻火雞嗉子。不是一次晚宴,而是一次頌詩會──在座的一位文人大概就是這麼說的。維拉薩博士是著名的詩人,他將藝神的美味添加在家宴的菜肴中。我還記得,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清楚地記得他站起身,披著長長的假髮,穿著絲質外套,手指上閃著寶石,請我的神父叔叔跟他念一個字謎。念完,他兩眼盯著一個婦女的前額,然後咳嗽著,舉起右手,緊緊握著,伸出食指,指著天花板。他就以這麼一副姿勢,對字謎進行解析。謎底不是一個,而是三個。然後他指天發誓地說能解出無數個謎底。他請別人出字謎,一出口,他立即便填上謎底,馬上又要求另一個、另一個,以至在座的一位女士無法抑制她的驚嘆。
「夫人這樣說,」維拉薩謙虛地說,「是因為你沒有像我一樣曾於本世紀之交在里斯本聽過波卡熱 [1] 解謎。那才叫絕!不費吹灰之力!多美的詩句!在尼科拉咖啡店裡,我們曾在喝彩聲中較量過一兩個小時。波卡熱才華橫溢!前幾天卡達瓦爾侯爵夫人 [2] 曾對我這樣說……」
[1] 波卡熱(1765—1805),葡萄牙天才的浪漫主義詩人,生活放縱。
[2] 葡萄牙侯爵世家,與皇族布拉岡薩聯姻。
最後這個十分強調的名字在整個會場引起了羨慕和驚奇的震動。的確,這樣一個和善、質樸的人,除了同詩人吟詠外,同侯爵夫人也能搭上話!波卡熱和卡達瓦爾!同維拉薩在一起,貴婦們感到體面,男人們刮目相看;有的人妒忌,不少人疑惑。而他卻旁若無人,堆積著一個又一個形容詞,一個又一個副詞,用「獨裁者」和「篡權者」押著所有詩章的韻腳。飯後甜食上來了,無人再有進食的慾望。在猜謎中間休息時,洋溢著愉快氣氛和酒足飯飽後的空談。柔和、激動或活潑、熱情的目光從擺滿甜食和水果的桌面的一邊徘徊或跳躍到另一邊。這裡是成片的菠蘿,那裡是成塊的西瓜,水晶盤裡是蛋黃色的細椰絲點心,在芝士和洋芋旁邊還擺著褐色、黏稠的蜜糖。一種歡樂、柔和、暢快的笑聲──家庭的笑聲──不時打破宴會嚴肅的政治氣氛。在大家共同的巨大興致中,也瀰漫著微小的、個人的興致。姑娘們談論著流行的鋼琴伴唱,胖太太們少不了要跳八組舞,這是為了顯示她們美好的少女歲月曾是多麼消閒。我身旁的某君正向另一個人提供黑人即將到達的消息,這些消息是他從羅安達的來信中得知的。侄兒在一封信中說已經達成一筆四十名的交易,另一封信中說……信正好在他的口袋裡,但在那種場合他無法宣讀,但他可以有把握地說,這一次來的黑人至少有一百二十餘名。
「啪…… 啪…… 啪……」維拉薩拍著手掌,喧譁突然停止,像樂隊的一個停頓,所有的目光轉向猜謎者。遠處的人將手放在耳後,合成蚌殼形,以免漏聽任何一句話。在猜謎開始前,大多數人都已流露出歡迎、專注、天真的微笑。
Aldo Mondino | Turcata (1998)
而在場的我,無人理會,被人忘卻,我貪戀的是我所喜歡的糖果。每結束一個謎語,我總感到很高興,希望是最後一個;卻不是,飯後甜食仍然無人動一下,也無人想起為此張羅。我父親坐在案頭,津津有味地品嘗著來賓的興味,審視著一張張喜悅的臉龐、菜肴、點心、鮮花,為一頓美餐在性格迥異的人之間產生了友愛而感到欣慰。我發現了這一點,因為我的目光從甜食轉向他,又從他轉向甜食,像是懇求他讓我吃一點。但這是徒勞。他什麼也沒看見。他只看到自己。謎語一個接一個,像是不斷的水滴,迫使我收回慾望和懇求。我以最大的耐心忍受著,但耐心卻有限。我低聲討要甜食,最後,我大叫起來,咆哮起來,用力跺著腳。如果我要求,連太陽也會給我的父親召來一個奴隸為我拿甜點心,但晩了。姑母埃梅倫西娜已從椅子上弄走了我;不管我如何呼喊和掙扎,她還是將我交給一個女奴。
猜謎者的罪行不是別的:耽誤了我的甜食並將我趕走。我真想策劃一種報復,無論什麼樣的,但要厲害和出色,能在某種程度上出他的丑。幸虧維拉薩博士是個嚴肅、小心、謹慎的人。他四十七歲,已婚並做了父親。無論是紙屑還是假髮,我都不感興趣;應該用更壞的手段。下午以後的整個時間,我都在盯著他,在眾人散步的花園跟著他。我見他同軍士長多明蓋斯的姐姐歐塞畢亞搭上了話。這個健壯的老姑娘,若她算不上美的話,也不能說丑。
「我很生你的氣,」她說。「為什麼?」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的命運……有時我想還是死了的好……」
他們進入一個小叢林。已是黃昏時分,我跟上了他們。維拉薩的眼中放著酒意和逸樂的火花。
「讓我走吧。」她說。
「誰也看不到我們。死,我的天使?這是什麼念頭?你知道,我也要死的…… 剛才我說的什麼?…… 我每天都被愛和懷念折磨得要死……」
歐塞畢亞將手帕放在眼上。猜謎人搜腸刮肚要尋找一句文縐縐的話,而且真的找到了,後來我發現是「猶太人」 [3] 的一個劇本中的話:
「你不要哭,我親愛的;不要希望一天有兩個黎明。」
[3] 指葡萄牙著名喜劇作家安東尼奧·達席爾瓦(1705—1739),以信奉猶太教罪名被判火刑。
說完,他將她拉向自己,她稍稍掙扎了一下,便順從了。臉貼在了一起,我聽到輕輕的一聲吻,一聲最可怕的吻。
「維拉薩博士和歐塞畢亞太太親嘴了!」我邊喊邊在花園中跑。
我的呼喊猶如一聲爆炸。大家驚呆了,互相對視著,悄悄地、暗暗地笑著。母親們拉走了女兒。我的父親扭住我的耳朵,雖然只是做個樣子,但對我的冒失卻真的生了氣。但在第二天午飯時,他又想到此事,便笑著揪揪我的鼻子說:「呵!淘氣鬼!呵!淘氣鬼!」
選自《幻滅三部曲》,後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1
|馬沙多·德·阿西斯(Machado de Assis,1839-1908),巴西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出生於里約熱內盧,只上過小學,自學掌握了法語、英語、德語和希臘語等。一生著作甚豐,涵蓋詩歌、戲劇、評論、小說等領域,而奠定其文壇獨尊地位的是他的長篇小說,尤其是《布拉斯·庫巴斯死後的回憶》《金卡斯·博爾巴》《堂卡斯穆羅》構成的「幻滅三部曲」。1896年,他創建了巴西文學院,並任院長。大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將他列入了「100位文學天才」榜單。
|譯者簡介:李淑廉、翁怡蘭,均於1960年就讀於北京廣播學院外語系葡萄牙語專業,並在澳門葡文班進修兩年;1965年在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工作,後被調往外交部,在巴西大使館及總領館等處任職;1990年被調至深圳,後被外派智利。他們在學校中相識,工作中結為伉儷,合作翻譯了《女奴》《富家女郎和她的情人》《幻滅三部曲》《卡斯楚傳》等多部葡語作品,還是國內最早一批翻譯洛巴托作品的譯者。
|譯者簡介:井勤蓀,俄語譯者,譯著有《在音樂世界中》,其他譯文被收錄於《三人書簡》《文藝論叢》及多種小說選本。
題圖:cover of "The Posthumous Memoirs of Brás Cubas" (Published by Penguin Classics, 2020)
責編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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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奧丨在有關那段日子的記憶中,有兩樣東西我至今仍難以忘懷
馬爾克斯丨她感覺到自己正從遺棄中被救贖
這麼多人埋葬在一起開銷反倒省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