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被煩惱糾纏是何等喜悅,一起來跳起骸骨之舞吧!

2022-12-30     飛地APP

原標題:永不被煩惱糾纏是何等喜悅,一起來跳起骸骨之舞吧!

骸骨這種東西,其實就是人類捨棄了作為負載的肉身和一切慾望之後回歸空相之物,已經擺脫了生前那種被糾纏的煩惱。永不被煩惱糾纏是何等喜悅,所以一定要跳起舞來,以此親自講述人生是空、世事如夢的道理。

東西不可思議物語(選章)[日] 澀澤龍彥張斌璐 譯

靈魂出竅

在格林兄弟所收集的德國傳說里,也有一些故事非常像我國的《今昔物語》,裡面有很多關於妖怪變化的故事,或者各種奇聞異事,總會給我們帶來極大的樂趣。前川道介氏寫過一本《德意志怪異文學入門》,接下來介紹其中「德國傳說」的第455個故事。

倫茨的大祭司海因里希在一個夏天和他的門徒一同外出旅行,到了中午,正是炎熱的時分,他們便在樹蔭下乘涼休憩。當值的兵士有意無意地看著他們睡覺。在其中一個兵士的嘴裡,忽然出現了一隻白色的鼬鼠般的小動物,向附近的小河爬去,到了河岸邊卻不停徘徊。有當值兵士見到了,便拔出自己的劍當作橋,這動物便飛速從劍上渡過河,到了對岸,很快就看不見了。

不久那動物總算回來了,在岸邊依舊是徘徊不已。那個好心的兵士又拔出劍來讓它渡過河。很快那動物再次跳進了此前那位兵士的嘴裡,又消失了。這時,這名睡在那裡的兵士忽然睜開眼睛,說道:

「我今天走了太多路,連做夢都那麼累,而且在途中還不得不兩次渡過一座鐵橋……」

人的靈魂在睡著的時候會變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並逐漸離開肉體。不僅僅在歐洲,在印度、中國、日本的那些古代故事裡,這種信仰都是廣為人知的。所以會有這樣的說法:假如使熟睡的人突然驚醒的話,他的靈魂就找不到回來的路,於是這個人就會生病。假如說把頭和腳的位置互換的話,那麼靈魂回來就找不到路口,這個人說不定就會死去。在兩個人一起睡覺的時候,靈魂有時候也會搞錯肉體,跑到別人的身體里去。這種怪事也發生過。在《和漢三才圖會》的第七十一卷里,南方熊楠曾經寫過這樣的故事。

在柳田國男寫的蜻蜓老人的故事裡,也有關於靈魂出竅的傳說。過去有這樣一個貧窮但是心地善良的人,他和妻子一起在山裡耕田,累了在樹蔭底下的草叢裡休息。妻子看到有一隻蜻蜓從這個男人的嘴裡慢慢飛出來,向山的另一面飛去,就這樣幾度往來。妻子趕緊把他喚醒,這個男人醒過來以後說:

「我剛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見到對面山裡的暗處去了,那裡湧出了好多清水。喝一口,竟然是美酒啊,現在嘴裡還留有甘甜。」

那時夫婦倆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於是就想到那邊去看一看。結果確實有山泉,而且那泉水的確是上好的美酒,夫婦倆從此酤酒為生,並掙了大錢。這隻蜻蜓,也就是這隻昆蟲,看來就是這個男人的靈魂吧。

在江戶時代松浦靜山的隨筆集《甲子夜話》里,故事就有些讓人討厭了。

在平戶有個人叫泥谷,晚上他駕小船出去釣魚。船里有一個打掃的下人急著要去喝水,他知道在半里路外對岸的絕壁處會湧出清水。但是泥谷當時正在釣魚,不願意離開,便不允許他上岸,於是這個下人就開始休息了。很快,在下人的鼻孔里出現了酸漿果般的綠光,慢慢飛了出去。這綠光飛著飛著就飛向了清水那岸的方向,很快又飛了回來,回到了這個下人的鼻孔裡面。

不用說,這個下人在夢裡飛到對岸去喝清水啦!

百鬼夜行

夜半時分,許多行貌猙獰的鬼怪紛紛點燃火把,排隊出遊,這正是所謂的「百鬼夜行」。事例很多,在這裡介紹的是《今昔物語》卷十四里的故事,說當時右大臣良相之子,名喚常行,外出時便碰上了百鬼夜行。

常行這個人也算是個美男子,生性好色,常常夜遊。有一回,也是要去尋花問柳,父母苦勸不止,他遂帶了少年侍從一同走上了夜道。剛到美福門前,只見那邊的東方大宮方向有很多奇怪之人,還點有火把,喧鬧不止。於是常行便躲到神泉苑的北門,仔細去窺看那通行的隊伍。一看,敢情全都是面貌恐怖的鬼怪。常行頓時嚇得暈了過去。

那些鬼怪說:「有人類的氣味,抓住他……」一個個都朝常行隱藏之處走了過去。千鈞一髮之際,常行心想:「完了!」可未曾想鬼怪卻怎麼也近不了他的身。忽然有一個鬼怪大叫:「尊勝陀羅尼在這裡!」隊伍頓時熄滅了火,轉眼間逃得一乾二淨。

常行的乳娘曾經讓他那個擔任阿闍黎的長兄寫過「尊勝陀羅尼」的符咒,總是讓常行帶在身邊。正是這個緣故,那些鬼怪才靠近不了他。

「尊勝陀羅尼」是由八十七句梵文組成的陀羅尼咒文,據說只要將此咒寫了藏於身邊,便足以使那些夜行的百鬼退散。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效力極大、能躲避邪魔的護身符。

在《百鬼夜行》里常行所遭遇的鬼怪只是提到其「形貌恐怖」,而在《古本說話集》里,這些鬼怪則既有三手一足者,又有獨眼者,簡直是一個異形集團。在《宇治拾遺物語》卷十二里所出現的百鬼夜行,裡面的鬼怪則是個子比車還高,頭如馬形。而在繪卷里出現的百鬼夜行圖裡,除了青鬼和赤鬼之外,還有很多由動物和器物變化而成的鬼怪,可謂盛況空前。

根據陰陽曆法可以推算出百鬼夜行的時間,到了那時那刻,人們對於外出總是特別慎重。常行是個好色之徒,才在這種時刻出門,也難怪會撞鬼。從平安時代到鎌倉時代,到了晚上恐怕一片漆黑,不管是誰都會害怕黑暗中會不會有什麼可疑之物的影子。

不過呢,若能夠一直把「尊勝陀羅尼」戴在身上總是安全的,只不過這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更簡單的方法是口唱某種咒文。在當時被稱為百科全書的洞院公賢的《拾芥抄》里有「夜行夜途中歌」,下面引用其中的三十一個字。那就是:

カタシハヤ、エカセニクリニ、タメルサケ、テエヒ、アシエヒ、ワレシコニケリ

カタシハヤ、エカセニクリニ、タメルサケ、テエヒ、アシエヒ、ワレシコニケリ

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清楚。不過相傳不管是什麼人,只要口誦這三十一個字,就能夠躲過百鬼夜行之災。

接下來再說一下《拾芥抄》里的「見人魂時歌」,歌詞是這樣的:

タマハミツ、ヌシハタレトモ、シラネドモ、ムスビトドメシ、シタカエノツマ

タマハミツ、ヌシハタレトモ、シラネドモ、ムスビトドメシ、シタカエノツマ

鬼本來就是黑暗世界之住客,所以百鬼夜行也只能在夜裡出現,太陽一升起來,那些鬼怪就立刻藏身。這一點和西方的瓦爾普吉斯之夜的惡魔也有不少相似之處。

骸骨之舞

在羅馬有巴貝里尼廣場附近,有座人骨教堂,其中有數千具人骨作為室內之裝飾,來訪者往往驚懼。在天花板、牆壁以及垂下的吊燈上也全是人骨,實在是驚人得很。

在日本不太能見到拿骸骨來當裝飾的習慣,但在歐洲中世紀僧侶那裡,為了和死亡親近,便熱衷於在桌上以此為裝飾,早晚凝視,正所謂「死亡觀」之思。

在歐洲美術史上也有大量通過描繪骸骨來反映這類思想的壁畫或者版畫,其中最有名的乃是「死亡之舞」。

骸骨伸出手來,招呼著「來吧!一起來跳舞吧!」於是那些神職人員、皇帝、貴族、學者、士兵、貴婦、農民都紛紛加入了舞蹈的行列,不得不去跳這場死亡之舞。不管你在人間是幹嗎的,唯獨此事任誰都躲不過。各種職業、各種身份的人都和骸骨一同狂舞,這就是「死亡之舞」的圖景。

當然啦,表現骸骨的景象古來就有,根據美術史家埃米爾·馬勒的說法,這種死亡之舞的觀念在西歐廣泛流行的源頭,是一名從燕京(今北京)回去的方濟各會傳教士,因為當時燕京是喇嘛教的一大中心。死亡之舞這種表現形式的老家其實還在東方,這樣說起來,最近我所看的印度和尼泊爾的坦陀羅繪畫里也的確有骸骨跳舞的場景。

作為「死亡之舞」的日本版本,我一下子就想到江戶時代初期的假名草子《二人比丘尼》。作者是當時效力德川家的武士,後來出家的鈴木正三。他寫這本書也是為了闡發佛理,不過我最感興趣的還是作者所描寫的骸骨活靈活現的樣子。

武士的妻子十七歲就守了寡,為了尋找戰死丈夫的屍身,她掛上了一串菩提子,遂離開家四處尋找。秋天白晝短暫,很快就黃昏了。無奈之下,她找到一間小小草堂,便打算在其中度過一夜。

四處一看,邊上就是一片蕭條淒涼的墓地,立滿了遍布青苔的石塔。或許是最近才建的,很多墓碑還是新的。女子在草堂里念了一夜的經,眼看著天色微明,也確實過於疲累,終於沉沉睡去。在睡夢中,出現了好多骸骨。

骸骨們拍手打著節拍,骨骼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齊聲唱著歌:「我借地水火風當形骸,如今當歸去……」

確實,骸骨這種東西,其實就是人類捨棄了作為負載的肉身和一切慾望之後回歸空相之物,已經擺脫了生前那種被糾纏的煩惱。永不被煩惱糾纏是何等喜悅,所以一定要跳起舞來,以此親自講述人生是空、世事如夢的道理。

和西歐的中世紀比起來,江戶時代要更現代,而《二人比丘尼》里骸骨的「死亡之舞」和西歐的「死亡之舞」倒是相似得很。

不過歐洲的骸骨希望伸出手把人拉過去,一起跳死亡舞蹈,相對來說日本的骸骨只滿足於說一些訓誡的話,也算是溫柔的骸骨吧。

百物語之結

所謂百物語,就是一堆人聚在一起,按著次序講鬼故事。講滿一百個的時候,真正的鬼怪就會出現。其實不會有人真的相信這些,但要的就是這種人為營造的恐怖緊張的氣氛,並以此為樂。在江戶時代的怪異小說集《御伽婢子》的卷十三「說鬼怪鬼怪就到」一節里,就有這樣的事。

「百物語是有儀式的。在一個暗月之夜,點上燈籠,燈籠得用藍紙包上,點燃百束結成的燈芯。每講一個故事,就抽掉一根燈芯,這樣滿座都會漸漸暗下去,在藍紙映射下顯得越發淒涼。就這樣講下去,鬼怪或恐怖之事就必然會來臨。」

就是說,先準備好相關道具,最終目標要依此來加深詭異的氣氛。

森鷗外有短篇《百物語》,其中寫道:「舉個例子說,有個人叫法基爾,總是唱著『阿拉,阿拉』,搖頭晃腦的時候宛如親見神明,更加重了其神經之刺激。一時間幻視幻聽都涌了上來。」或許確實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補一句,這個法基爾是一個伊斯蘭教的苦行僧侶。

恐怕在那個人人都相信鬼怪的年代裡,百物語這種遊戲是不太會有人去做的。唯獨在對鬼怪不太容易相信的時代,才會有這種試圖窺看超自然世界的願望,形成這類人為地去製造恐怖和緊張感的風習。

《御伽婢子》卷十三的結尾說的話很有意思。作者說,這個物語還沒滿一百篇,所以真要把鬼怪引出來也不太容易,還不如就此擱筆。作為結束語,落筆確實瀟洒。

這本《東西不可思議物語》也一樣,從連載之初到如今的四十九篇。說是離一百篇還差不少吧,那些恐怖的不可思議之物也沒那麼快出來。但對我來說,也不敢確定。乾脆就附上淺井了意(《御伽婢子》的作者)的驥尾,也就此告終吧。

回想起來,從第一篇以來,總是拿日本的傳說和歐洲、中國的傳說來對比,敘事也沒什麼系統性,也只是隨我興致來寫,不可思議的故事居然也寫了快五十篇了。

時時遊覽於神話傳說的世界裡,也常常引用點歷史或是文學故事,就這樣搜羅了將近五十個故事的題目。然而,我最相信的命題,其實是我們那些不可思議的夢想能夠無限延伸。哪怕是在如今,這個已經不再會輕易相信那些不可思議之事的20世紀後半葉,也是這樣。

縱使如此,在那些最古老的神話傳說中,我也發現了最新的科幻小說的主題,不由得感慨,這些難以想像的傳說確實是圖像和象徵符號的寶庫啊!我也會繼續潛心尋找這些事物。

到了連載的最後,究竟要找個什麼理由來結束呢?實在頭疼。找個簡單的理由吧,還特別充分有理,那就是可以不必特地再去想第五十篇的內容了!

作者就這樣簡單粗暴地退場了!抱歉!

選自《東西不可思議物語》,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上海貝貝特,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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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龍彥(Tatsuhiko Shibusawa, 1928—1987),日本現代著名小說家、評論家。對三島由紀夫等人影響甚深的「暗黑美學大師」。從20世紀50年代起研究法國文學,並集中向日本讀者引介薩德侯爵、巴塔耶、阿爾托等異色作家的作品。同時以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進行創作,寫出了大批充滿暗黑色彩的幻想文學作品,成為日本傑出的幻想文學先鋒。著名作品有《高丘親王航海記》《唐草物語》《虛舟》《華麗食物志》《幻想博物志》等。

題文配圖:不二本蒼生(藤本蒼豬)繪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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