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尋聲楚吟緩緩歸

2019-11-07     原鄉書院

1

聽見一聲「到了」,應聲望去,秭歸就到了。

——近在耳旁的那句秭歸話,於我是個開悟:那場處心積慮的返回,將將抵達。

偉大的長江頓時橫到眼前。那是久違了的,跟秭歸聯在一起的那段長江——於我,大而化之地說叨長江,從來都太含混。字面上的「長江」,是個長達六千多公里的名詞,心裡的長江,卻由無數段看上去偉大或並不那麼偉大的江流連結而成。我從沒遠離過長江。但橫斷山里渺若一線的金沙江,與崇明島出海口一帶煙波浩渺的長江,虎跳峽里虎奔狼突的長江,與江漢平原水平若鏡的長江,豈能混為一談?更別說一條大江在不同時代、不同季節的萬千差別。秭歸一帶的長江我雖見過多次,掐指一算,離最後一次去秭歸,已然又是二十來年。青春盡逝,老來歸鄉,彼時心境,任誰都能想見——唏噓復唏噓,但返回依然是個必要的選擇!

路上,我一直在深究的,正是「秭歸」這個字眼。

一個地方的全部歷史,都隱藏在地名之中。「秭歸」一名,其古老、獨特與親切,當世無二。多少城市數典忘祖改名易姓,秭歸一直沒改。秭歸還是秭歸,永恆。何為「秭」?《水經注》曰:「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因名曰姊歸。」那更像個傳說。其實「秭」為數字:「秭,數也。」(《爾雅》)郭璞注曰:「今以十億為秭。」《說文》則謂「數億至萬曰秭」,《廣韻》則稱「秭,千億也」。《風俗通》乾脆說「千生萬,萬生億,億生兆,兆生京,京生秭」。如此,「秭」已成無窮大,幾可齊於天地。

「歸」,即返回,衍射、擴展為反觀、反思,歸還與合併。返回從來都是生命本能的衝動,返回家鄉,返回出生地,返回誕生你、生長你,你留連過、注目過,甚或與你只有點滴相連的某個地方。那是對「去」的反撥。生長從來不是幾句聲嘶力竭的叫喊,也不是因虛幻的鼓動一味地向前。有時你已走得很遠,到了卻發現你必須返回原初。長途跋涉中,你或需停停,站站,回頭看看經歷的一切,想想曾經里的倉促與無奈,重新思索,也重新定位。沒準兒在返回、反觀、反思的一剎那,才會看清當時的自己,看清現在和未來。「自我不是自在的存在的一種屬性。就其本身而言,它是一個被反思者。」(薩特)有時,返回甚至是出於某種愧疚、抱憾,對曾經的愚蠢、莽撞、淺薄、無知的一種有意無意的彌補,是內心對原初、原鄉的深刻致敬。如若一切都如李商隱所謂「只是當時已惘然」,人生便會失去應有的豐潤遼闊,干縮成一個空殼。民族、國家盡皆如此。世上所有的節日、紀念日,都基於這樣的意義方被確定,有了意義——無論它關涉的是歡欣痛苦是生存死亡。人是個必須不斷返回、反觀與反思的動物。重新咀嚼咀嚼品味品味過往中某個日子的意義,該掩埋的掩埋,該懷想的懷想,爾後繼續前行,早已是現代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精神補給。

更多時候,人要返回的,或許並非某個清醒明白的地點、時間或日子,很可能只是一方清風明月,一彎曲水流觴,一片清寂雅靜,一道透底明澈;是滿天星斗可見而不可及的悠遠,一地蒼苔你想呼喚卻無法開口的失名,有時竟是連欲返回者自己都無法說清道明的,某種纖細得微不足道的玄秘,一句其實尋常卻讓人淚流滿面的鄉音,一片不知在哪方天空見過的悠悠白雲,一支不知何時劃傷過你胳臂的任性搖曳的狗尾巴草,甚至是「無」,是「空」,是某種細若遊絲轉瞬即逝的心境,是洒脫如同流水的某種自由自在……

如此,所謂「秭歸」,便是一個數量無窮大的,萬千人生的返回、反思與反觀。屈原必深諳於此,「返回」亦經由他的出仕與回歸實現了最初的濫觴。導引那一切的就是詩。屈原本質上首先是個詩人,以文辭與辯才名世,先有「詩」,而後有「策」。「詩」與「策」,是他生命的兩極,或說雙翼。策,策杖也,鞭策也。而「詩無邪」。「興、觀、群、怨」。「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屈原的失寵於朝,從一開始便已註定。他也曾極力以他的「策」去報效他的國,可惜君王既不懂他的「詩」,也無視他的「策」。當「策」的翅膀被折斷,便只能返回去做他的詩人。他的一生是對「返回」一語的最好注釋。而我,要趕回去過的,是我母親的家鄉青灘,是己亥年秭歸的端陽,樂平里的三閭騷壇詩會。是對「屈原故里」、中國文脈第一源頭的致意。可直到那時,一個與秭歸血肉相依的人,卻還沒去過樂平里,沒聽到過我心目中的楚吟。

……倒是真快,車從宜昌出發,不到一個鐘頭,秭歸就到了,我卻好像還在夢中,還沒從一場曠遠的、恍兮忽兮的期盼中真正醒來……

2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回頭一望,頭回去秭歸,已是三十多年前:1985年,湖北作協做東的第一次長江筆會,來自沿江十多個省區的百多號人,先在武漢集中,乘車到宜昌,再坐船逆水而行,去秭歸。記不清船到底開了多久,只覺時間很長——想想,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返回兩千年前的楚國,屈原的家鄉,幾乎穿越整個世界,穿越秦漢唐宋元明清,穿越整整一部中國史,是多長路程?要多長時間?現在卻倏忽即到。可細細一想,我們與古典、古雅、高潔的距離,似乎反倒更遠了,遠得人到了秭歸,亦非一眼就能見到他,聽到他。但無論如何,我是到了。

說起來,重返或說再去秭歸,乃三年前一個意外的約定,一場無心的預謀。那年,秭歸作家周凌雲一行到昆明公幹,拎著一大兜子書,好幾公斤重,到處打聽我在哪裡。一個電話打來,告訴我他們來了。他們是誰?我不知道,只說是秭歸人。我母親就是秭歸人,青灘人。在心裡,我早就把秭歸人認作了鄉親。按照約定時間,我趕去見他們。坐下便問他們怎麼知道我?回說是讀過我一篇寫青灘的短文,還收進了他們編的一本書。其實,那樣一篇短文,只是我對母親的一點懷念,文中的青灘,作為母親的老家,充其量只是母親家鄉的一個符號,而非青灘本身。所謂「母親的青灘」,其實是「青灘的母親」,跟真正的青灘不大相干——我對青灘幾乎一無所知,文中也只說到陪母親去到青灘,眼見她戲劇般地找到了一個親戚,讓她了卻了深藏於心整整六十年的一個心愿,完成了她作為一個秭歸人生命的「返回」,一次「歸」。青灘依然在我之外,只是母親歸去的一個地點。於青灘,於秭歸,就像於家鄉宜昌一樣,我心有愧——命運驅使,大半生浪跡遠方,入他鄉地,吃他鄉糧,飲他鄉水,做他鄉事,於家鄉多有怠慢……

可鄉親居然沒有忘記我,把我從無涯的漂泊中撈了出來——秭歸人機靈,擅於長江大河的打撈。打撈不止是一種技能,近乎慈悲與德行。他們深諳並執著於那個無窮大的返回,「歸」。我只是其中之一,一朝瞭然,就難再棄。然後約定,要回秭歸,回青灘。答應。盼望。一晃三年,終於如約而至。

後來我才知道,一年一度的端陽祭拜屈原,就是一場費心費力的集中「打撈」, 海內外,全國各地,數量「無窮大」的人都要在那天「返回」,「歸」。每年端陽作為法定假日,全國統統放假,唯獨秭歸不放,端陽從來都是他們最忙的時候。

——我到的那天,是農曆己亥五月初四,端陽前一天。

3

江邊的「屈原故里」張燈結彩,花枝招展。那當然不是真正的屈原故里,只是打上游流落於此的秭歸新城,是新秭歸江邊鳳凰山上一幅巨大的現代摩崖石刻。記憶里的老歸州,早已沉入江底,不意新暫暫的秭歸如今也已覆滿青苔——這世上,什麼都在慢慢老去。一條巨大的藤穿過葳蕤草木,一直伸向我仰頭也難看見的某個高處。世事滄桑,其變也忽。往深處一想,那也算不得什麼。流浪與漂泊,似乎是長江一線許多地方的宿命。秭歸似從多年前就開始了它的漂泊流浪,那跟兩千多年前屈原的流放相比,真的不算什麼。屈原的幾次放逐,足跡可謂遍及「大江南北」。秭歸不過是順著長江搬了一次家,至少它依然還在長江邊。青灘則早就在一次山體滑坡中沉於江底,成了「新灘」,爾後「新灘」再一次沉入江底,方有了如今的「屈原鎮」。我不敢確認,搬遷過的秭歸,屈原和無數要「歸」的人是否依然找得著。但「一朵花的美麗在於它曾經凋謝過。」(海德格爾語)美麗總會凋謝。屈原早就凋謝過。爾後輪到秭歸凋謝,青灘凋謝。而一朵真正美麗的花,就在它凋謝過後的依然美麗——在遠方,每次與朋友說起秭歸,他們都會嘖嘖讚嘆:多美的名字呵!他們只知其美,不知其痛,不知它亦曾凋謝,不知它的獨特恰好「在於它曾經凋謝過」,在於凋謝後的再度綻放。

端陽臨近,摩崖下那個寬闊廣場,臨時攤點成排成片,售賣各種與端陽有關無關的食品用品,渾同集市。那景象,離一個有著中國最偉大詩人屈原的秭歸,是不是稍稍有點遠?我慢慢走著,踱著,心想那不是秭歸的過錯。如今的中國,到處都有那樣「一條街」。幸好我起初的疑慮甚至失望,很快就被我自己粉碎在了心裡:只要《楚辭》還在,詩還在,廉價的盛裝並不能改變秭歸詩的本性。我依然走在楚國,在屈原的家鄉,我母親的故鄉,我祖先的城市。想起作家徐則臣在《北上》里所說:

坐在祖先的城市裡,我不覺得陌生,也不覺得熟悉。

我像個二流子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蕩,晃得身心空空蕩蕩。

我甚至不是「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蕩」,而是到處晃蕩,晃到天邊,異域他鄉,荒山野嶺,晃到身心俱疲,每時每刻都在渴望著歸去。如果「返回」、「歸」是秭歸的一大屬性,包括晃蕩在內的漂泊與流浪,則是秭歸的又一大屬性。沒有遠離、漂泊與流浪,何來「返回」,「無窮大」量級的「歸」。畢竟是節日前夕。從「屈原故里」摩崖下通往江邊的道路已經封閉,想去江邊看看須等明天。那就等吧,何況我已經等了那麼久。

4

細細一想卻不對了——多年前的一個端午,受詩人劉不朽之邀,我去過老秭歸。與劉先生的相識正是一段漂泊留下的印記——求學外地,兩年沒能回家,卻在圖書館閱覽室的一次隨手翻閱中讀到了他,頓時鄉情洶湧,提筆給他寫信。那樣的相識,說是由他的詩作引發,不如說是出於一個「漂泊」學子對家鄉的思念。而若干年後他邀我去秭歸,亦並非因為我的寫作,而是對一個遠離家鄉者的掛牽。他特意囑我最好能請一位湖北籍畫家同往,而相識多年的湖北黃梅籍軍旅畫家梅肖青先生,幼年去鄉,到那時已「流浪」了幾乎半個世紀,聞聽有此機緣,簡直「漫捲詩書喜欲狂」——在秭歸,不顧我事先再三提醒,從早到晚整整一天,竟畫了二十多幅畫。憑什麼呢?我說。他說,都是鄉親,怎好忍心拒絕?

那時的秭歸,還沒嘗到流浪的滋味。千年已往,一切都蒼老到近乎憔悴。街巷狹窄。天懸一線。灰白的馬頭牆高聳著它們的斑駁與滄桑。我聽得見我們的足音。而屈子的楚國,早就如花凋謝在歷史深淵,須到發黃的典籍里尋找。青石板路油光水滑恍然如鏡,直想一腳踩進去,就踩進屈原的楚國。問梅先生:您在想些什麼?他說畫畫的人嘛,無非想落筆就是宋元,你呢?我具實相告,然後相視一笑,任笑聲在秭歸逼窄街巷裡翻滾迴蕩,直至於無。

至今也不明白,那年的端陽詩會,怎麼沒去樂平里的屈原廟,卻會在一個幽暗的禮堂進行。舞檯燈光不甚明亮,黑壓壓的人頭如同波浪。輪到我上台時,渾身都在哆嗦,發抖。「近鄉情更怯」。緊張。突然意識到了那個時刻的莊嚴。詩是秭歸的骨與血。只有那時,你才會真切地想起你面對的,是中國最古老也最偉大的詩人屈原,那是沒有一個署名者的《詩經》之後,第一個署上自己的名字,卻一直顛沛流離於江河湖海的詩人。世界從那之後就迷失了方向,至今還在迷失著。我們都在流浪。「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無論我們在哪裡,哪怕如一棵樹那樣一動不動,照樣在漂泊流浪之中。詩意淪落。詩意喪失。漢唐以降,詩早成了仕途的進階攀附的雲梯,竟有幾人在以詩為戈矛,忍著靈魂的巨痛,讓生命發出呼喊?「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屈原那香草美人,「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詩意,在哪裡?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在哪裡?齊白石「畫水中的魚,沒用一點色,也沒有畫水。卻使人看到江河,嗅到了水的清香」(畢卡索語)的詩意,在哪裡?詩的價值斷崖式跌落。人淪為徒俱肉身的軀殼,靈魂無家可歸。有識者渴望的,是有朝一日的「返回」,渴望真正的「歸」。空間是奢侈的,生存的空間。而返回何止於肉身的空間挪移,更是魂魄的重新錨定。「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有些迷失,比如我,純屬時代的戲謔個體的誤判。多年漂泊異鄉,以為浪跡天涯閱盡春秋有無盡豪邁,其實無非是一種極致的自我迷失,瀟洒中隱藏著的唯深切的孤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與屈原一樣,一直處於無盡的流放與漂泊之中……

走到江邊是第二天的事。人太多,請跟我走,秭歸文聯的朋友說,又一陣鄉音,熱情溫柔。於是跟著她去到江邊,在同樣流浪遷徙過的新屈原祠前,一個祭拜屈原的大會即將舉行。人頭攢動。屈原若在,註定不懂什麼叫開大會,更無法理解一個整肅如斯缺少浪漫的大會,竟是為他而開。五顏六色的彩煙飛向空中,停留片刻後轉眼飄散。議程一絲不苟地進行。我囑咐自己:你需要耐心。但無論如何,我的第七十七個端陽,已然穿行到「屈原故里」。遠處大江滔滔,雨雲靉靆,峽江蒼茫。長江本就是漂泊流浪的集大成者,豐沛富足的水量,無非始自青藏高原長途跋涉而來的萬千流浪著的水滴。給自己一個心理暗示吧:你已歸來。按事先的告知,我也與幾個人一起,上前給屈子獻上一束蘭草。「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唯願那不只是個儀式,而是一種靈魂的契合,願那束曾在我手裡停留過的蘭草,為我留下屈子遺世的孤獨與芬芳。沒能飲到雄黃酒,沒能像幼時那樣,讓母親用雄黃酒點染我的額頭眉心。那一刻,也不敢奢望屈子隔著兩千年時光,在給河中龍舟龍頭點睛的同時,也給我點睛開眼,只願鄉親們能用雄黃酒,點中我的眉心,讓我長滿繭子的心,重新像那枚琥珀色的酒滴一樣透亮……

5

返身坐下,突然想起,那個位置那個地點,我已不是第一次去。

1997深秋時節,應家鄉一家報社之邀,去看大江截流。人離截流現場太遠,加之江上有霧,看不大清,卻在那天,同時看到了老秭歸和新秭歸。舊夢難描,舊情難寄。漢代設縣的秭歸,一個長須冉冉、長衫飄飄、乘魚來歸的屈原,一個浣衣浣出一條香溪又以情和番遠走他鄉的昭君,似便說盡道完。其實秭歸就是秭歸,是並非詩人或美人的尋常百姓的秭歸,是作為我母親老家的秭歸。說起秭歸,我想起的是從沒見過的外公,一個上身精赤,彎腰駝背,常年在長江邊拉縴背煤的秭歸男人。多年前某個冬夜,一家人圍爐聊天,當母親突然說起外公,說起屈原和王昭君時,我大感詫異,不知對於秭歸,少小離家連字也不識幾個的母親,心中竟是怎樣一番難以抹去的濃情!偉大從來無法替代親情。屈大夫當然偉大,卻「國」破「家」在,至少無須有對「移民」的牽掛,而如我母親一介平民者,牽掛的只是尋常的「家」——後者似更關聯到人的本心,並不因尋常就了無價值———那長久而又揪心的牽掛,總會在靜夜裡將人啃噬得遍體鱗傷。

截流當天,清早乘水翼船到達秭歸老城還不到九點。淡淡江霧中,江邊九道礁石直撲江心的「九龍搶灘」奇景猶在,躉船邊,三條系纜的龍舟也兀自在浪中跳躍——一切依然是家常氣氛;細看,才見臨江的樓房正在拆除,處處殘磚碎瓦;房子多已人去樓空。秋風瑟瑟,似在為歸州鋪排一篇千古《秋賦》。不知那時,秭歸人拋別歷時千載的家園故土,那以代代峽江人心血智慧凝成的古歸州,當是怎樣一番蕭寒情懷?那之前我初謁秭歸,三峽電站工程還在籌劃之中。說起有朝一日秭歸古城終將沉入水底,似還遙遠。轉年,陪母親專程去青灘那晚夜宿青灘,枕邊的長江一夜流淌的,皆是濃濃的鄉情鄉韻。說到將來,年邁的表舅似也並不怎麼擔心即將到來的移民。而那天站在屈原祠前,人道日後江水會直漫到屈原祠第二級梯坎,或會有第三次搬遷;我便突然有些揪心,而年輕女講解員的談笑風生,卻又讓我瞭然,生活似乎還須照樣進行。

那天別過老秭歸,中午來到坐落在未來三峽電站大壩副壩旁的新秭歸。見街道寬闊,樓宇林立,新城看上去亦頗壯觀。倘說老秭歸是一首被歷史吟詠過千萬遍的七律,雖韻味悠長,卻嫌格局太小,新秭歸則似一篇開闊宏大、氣象萬千的長賦了,儘管多了點「急就章」的匆忙,卻讓人想到有數千年輝煌的古歸州,在歷史的起承轉合中,由此或該有一個新的起筆,一篇大文章,該由幾代人秉筆書寫。人們過節般擁到城邊鳳凰山上,只為親睹大江截流的壯觀與輝煌,臉上似乎並無失去故土的悽惶,惟有質樸得近乎童真的歡樂與嚮往。而我聽說,為給未來的水庫騰出地盤,他們實實在在做出了許多犧牲。有容乃大。包容過高山大河千古歷史,也包容過乘魚來歸的屈子和以情和番的昭君的秭歸,如今包容的卻是整整一個三峽大壩。

那次臨行前我跟母親講了我的見聞。問母親,也不知青灘的親戚都遷到哪去了?母親說,沒有來信,哪個曉得哦?輕嘆一聲後又說,不管遷到哪裡,還不是都要過?……可不?屈原闖蕩天下爾後來歸,昭君至今還留居塞外,都得過哩。

6

遠山巉岩齊天,亦掩不住屈原廟巍峨清白的容顏。傍晚到達樂平里,站在旅社門口,抬眼就見不遠處的山頭上,屈原廟巍然屹立。天色近乎灰暗,竟也有一束斜陽,打在那方屋宇上,以致它的整個背景,只是一方多雲的天空。心想遠離了喧囂的人世,你這般軒昂這般青蔥的屹立,是要讓多少人自慚形穢呵。薄暮時分,友人驅車沿著屈平河,一直去到香溪。真不知那條崎嶇山道,到底隱藏了多少歷史的秘密。一個詩人,一個美人,真沒辜負那片看似尋常的山水。

暮晚和友人一路信步而行時,並沒看到星月,但我明知就在我上方,在我頭頂,屈子面對過的古老深邃的星空,仍在一直閃耀。夜空下的峽江深邃亦沉默。樂平里初夏的夜晚,露水還沒下來,沾衣的只是思緒的微雨,既不清涼,亦不熱辣。沒聞到菖蒲艾蒿沉鬱的香氣,只有青草的苦澀清涼地拂來。夜空中,一雙從《離騷》里露出的眼睛,一直在炯炯地盯望著我們和那片山野,長江就從那片山野後流過。那片巨大夜空因沉默而愈顯威嚴,卻也因那雙眼睛平添了靈動與深邃。終於來到樂平里了!在向遠方漫無目的的踱步中,突然發現自己喜歡在這樣的夜晚,孤獨地走向不名的遠方。回頭才見,《橘頌》碑桔黃色的燈光已然點亮,碑前不大的小廣場上,有人正在舞蹈,只剩下那塊詩碑在暮色里溫柔地發亮。在那樣的背景里,隱約可聞一個聲音,一如太空漫步的悠遠天籟,格局博大,直抵魂魄。那樂音泛起的漣漪,瀰漫於整個夜空,美妙而悠然,平靜而深沉,遼闊而宏大,激昂而又悲涼……渺小如我者,也一如在宇宙中飄飄忽忽地行走。兩千多年前的楚地,神靈出沒,諸神同在。誰才是那樣一個宇宙的王者?當他孤獨又慈祥地,滿懷著悲憫俯瞰他身下的大地,又能與誰對談呢?唯有屈原。

翌日清晨我醒得早,出門不遠,便與屈平河再次相遇。清晨的屈平河水聲如歌——據說往日,因為上游的一個小水電站,水已斷流,那天特意停止發電,河水方能自由流淌。沿盤山小道爬上去,看見樂平里屈原廟前那棵傍著屈原雕像的黃桷樹,高大葳蕤濃蔭匝地,儘管未必真高於遠山,但在屈原廟前長了幾百年,早已成了山高樹為峰的腳註。

深吸一口氣,廓開胸襟,似要鼓盪起楚人那高揚千年後又收卷的生命之帆。只有在樂平里,才能感受到橫亘於屈原與當下間的兩千多年時光,整整一部中國文明史。歲月如同山河,多少高山峻岭江河溪流布於其間?你會驚訝它的漫長與博大,又會嘆息它的短促與匆忙。一代代帝王將相已淪為糞土,萬千芸芸眾生也已雲散煙消,唯屈原和他的詩歌一直流傳至今。說屈原只知忠君報國的論者,是不懂辯證法的。他們忘了屈原終其一生都是個追尋真善美的詩人。在他那裡,美政與美人同為一體,二者不過是「美」的不同形態。而真正純粹的美,則遠遠高于美人、美政,高於兩者的總和。他是人類歷史上為數不多的以「美」為終極目標的歌者。以為他只是為自己的被黜痛苦,透露的只是論者自身的狹隘與淺薄。美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她高踞于山河之上,與日月同光。

我拾級而上,去屈原廟三叩三拜,奉上三炷香,轉身一望,唯見雲山蒼茫。

7

祭奠屈子的招魂儀式行將開始。

「三閭騷壇」簡單到只是置於高高的屈原廟腳,鋪在一張普通條桌上的那幅深紅色絨幛,凝眸處,四個稚拙可親的隸書字,卻讓整個樂平里頓有千鈞之重。條桌上,供著顯見出於民間手筆的靈牌「楚三閭大夫屈原之魂魄位」,大字兩邊「清烈千秋師」「忠貞萬古存」兩行小字,點點滴滴都是淋漓的民心。燭燈、香爐、酒盅、點心一溜排開。輕煙繚繞。人世靜穆。燭燈在清幽晨光里微弱卻倔強地點亮無數人的思緒。紙紮的引魂幡以它素雅的清白,在屈原廟前陡峭梯坎那沉鬱的深色背景里,時而低垂,時而輕颺。由一面鼓、一大一小兩面鑼、一副大鈸組成的樂隊,四個鄉人,把陣陣鑼鼓敲打得叫人熱血盈沸。三個吟誦招魂詩的鄉人開始了吟唱。那是始自屈原的道地楚吟,來自大地,悲憫悠揚,深切跌宕,上天入地,憂而不傷。「神性、兮、楚、赤豹、文狸、『終古之所居』……並不是屈原想像力或者概念計算的產物,而是他的此在,『大塊假我以文章』。」(于堅語)置身在那樣的氣氛里,異樣的肅穆讓人既振奮充盈,又感到虛脫無力。耳里儘是屈子的鄉音,即便相隔了兩千多年,那樣的誦詩吟唱,寫下來便是屈子仍可辨識的漢字。屈原若魂魄來歸,必可聽見鄉黨的聲聲呼喚。

詩,從誕生之日起,便與「唱」緊緊相連。人活在自己的語言中,語言才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說話,話在說人。所有的記憶都有賴語言。「宗教是人類經驗最低沉的聲音。」(馬·阿諾德)詩即中國的宗教。屈原不在遠方,就在《離騷》里,在《天問》《九歌》里。招魂之要義不在召回肉身,而在以吟唱呼喚、重現他的詩意。屈原就在那聲聲楚吟中,緩緩走來。那是楚地習俗,也是我家鄉的習俗。幼時,一個孩子病了,母親會舉著一盞油燈,從黑暗處出發,一路呼喊著病者的名字,輕聲呼喚著說:回來了,回來了……

屈子早已仙逝。三閭騷壇的詩人,則還在一代代地讀詩寫詩唱詩,那既是為懷念屈原,也是他們自身生命的需要。遠古詩和唱的結合一體,在樂平里流傳至今。來自俗世的吟唱者們,肉身沉重,塵埃滿身,沒有翅膀,無法飛翔,只好以吟唱代替飛翔。「在這個時代熱愛詩歌,其實不過是守護自己內心那點小小的自由和狂野而已。」「詩歌在中國有特殊的地位。……沒有了詩歌,這個世界就會少很多真實的性情、精微的感受,這個世界也會變得單調而蒼白。」(謝有順語)我在樂平里聽到見到的,正是如此。他們的吟誦,率真的粗礪一如裸露的山野,無飾的質樸恰似未耕的田園,有無名山花之清純,有在山之水的凜冽。

坐在身邊的朋友悄悄問我,能不能也朗誦一首自己的詩作?久不為詩,我只在去樂平里路上,用手機記下過一些思緒:山路彎彎,一如我繞來繞去總也無法掙脫的粽子意象。頭天在縣城吃過的秭歸粽子狀若小喇叭,凝視良久,總以為它是在吹奏著什麼,講訴著什麼——

天下所有的粽子,都是菱形的

唯獨秭歸的粽子長成了一個喇叭

那是一枚很古老很古老的粽子

包啊包啊包啊,包啊包啊包

然後用一根繩子纏啊纏啊,纏緊

我就是那枚包了幾千年的粽子

我就是那枚被橫七豎八纏了好多道的粽子

裡面包著我糯米般晶瑩柔軟的祖先

幾粒紅豆的你,一片紅棗的我

包啊包啊包,包著一個小小的纏足的中國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現在我熟了,用歷史的火煮過之後,九死未悔

用文明的水熬過之後,傲傲不沉,現在我熟了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青青的粽葉,已經煮得半黃

每一粒糯米都如琥珀玉石般透亮

請先解開捆綁了我幾千年的繩子,然後

打開,包裹得最緊的地方也有空隙和風

一縷縷歷史的幽香會瀰漫鄉野

請剝開,剝啊剝啊,請一層層地剝

請把我打開,完完全全地打開

我將袒呈給你幾座青山,一腔蜜汁,一派清白

一個同樣清白而且完整的酮體

一個同樣完整而且糯軟的靈魂

你吃過粽子,但你聽過嗎?聽過一個粽子嗎?

秭歸的粽子是可以聽的

你不妨以聽的方式

聽聽粽子裡包著的《九歌》和《天問》

你不妨以傾聽的方式,去品嘗一枚粽子

一枚古老粽子裡面的另一種味道……

解開緊緊纏裹著那枚粽子的道道繩索,一如解開屈原身上的左徒官服,方可見屈原作為一個大地詩人的真身。離開已成泡影的「美政」,他才超越了人生理想中誤判的樊籬,重獲自由之身,成為真正的「靈均」,向世界奉獻他幾經煎煮早已熟透的糍糯之心,頓時詩意洶湧,蜜汁漣漪流溢,九州為之慶幸。不如此,則我們將痛失《九歌》《天問》,失去那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而樂平里的鄉親、農人,則在千年之後,繼續著那樣的招魂。為大地招魂。為詩意招魂。為生命招魂。

騷壇詩會朗誦間隙,我與從台上走下來的鄉親悄聲聊天,問他們的日子,他們的寫作,他們的吟唱。剛才台上參與招魂吟唱的三位鄉人,沒有一個職業詩人。我的直覺既欣喜又矛盾。時間既可治癒所有的傷痛,也無時不是對生命的巨大消解,既與萬物密切相關,又對萬靈冷酷無情。全世界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利用時間,但時間又總是不夠。時間會飛逝,會緩行,也會在某個時刻斷然停滯。每一秒都可以被劈開,也可以被拉長。時間在樂平里「三閭騷壇」的際遇恰好如此。時間就像潮汐,一陣陣地湧來退去,不會停下來等任何人,但偉大的瞬間卻常常會變為永恆。時間既像每個人的心跳那樣只屬於個人,也像城市廣場上的鐘樓那樣屬於大眾。真能調和那種矛盾的,唯有詩歌。而在樂平里,在秭歸,詩性的日子已成常態,詩,伴隨著他們的日常,伴隨著他們的油鹽柴米酸甜苦辣歡樂與悲辛。

回秭歸的路上,我在手機上記述下我見到的思索過的那一切,一首仿古風的《在樂平里聽三閭騷壇詩人唱詩》適時而生——

潺潺屈平河,終年流水吟。遙遙樂平里,今朝聞詩聲。

星夜來遠客,熹曉聚近村。壇設屈原廟,幡引九州人。

招魂吟屈子,躬身慰詩魂。開口淚盡灑,眨眼音半渾。

韻調口相傳,辭藻心自生。高亢可裂帛,低徊皆抿唇。

飈聲貼雲飛,喉音作雷滾。高高復低低,鬱郁且沉沉。

淚盈復淚止,心狂亦心焚。我因問騷人,何時習此聲。

答曰十八九,至今數十春。師傅七旬翁,傳授平仄韻。

日間盤田苦,夜來習唱溫。年入兩萬餘,生計差可混。

度日仍自艱,野吟可暖身。無才唱九歌,但可發天問。

年年騷壇會,代代風習存。唯願屈子知,故里有傳人。

聽罷吾離去,餘音久芳芬。此吟長在心,但願天地醇!

——三十五年輾轉,三五次折返,我終於去到秭歸,去到樂平里,在聆聽了那場楚吟後,完成了身與心的同時返回,肉與靈的共同抵達。其時我心如水,或可漶漫成溪,匯進滾滾長江了。

湯世傑,湖北宜昌市人,1967年畢業於長沙鐵道學院(現中南大學)建築工程系。1968年客居雲南至今。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長卷散文、散文集及《湯世傑文集》等三十種。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雲南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文學界》雜誌主編。雲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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