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落有多年了,斑駁的磚牆,麻紙糊的風門,老式的天窗,長滿青苔的地。這是我的故居。
就是在這個古樸滄桑的庭院裡,祖母養了一群肥肥壯壯的母雞;就是在這個線纏的馬紮上,祖母擇菜、洗菜,把日子過得古老、悠閒;就是在這棵老梨樹下,祖母張望啊張望,盼著一個個平安歸來。
小院是土改時分得的。小時候,祖母常指著院裡的方磚對我說:「青磚鋪地,地主住的宅院哩!」而自我記事起,腳下的青磚就殘破不堪。看那檐雨在磚地上敲打出的一個個深凹的洞,和房頂一簇簇茂密的茅草,也依稀可以想見這座小院不短的歷史和深藏的故事。
每年秋天,祖母都要將蘿蔔切成細絲曬乾至紫褐色,還有煮了的嫩玉米、新剝的老豌豆都曬乾曬透,整個小院擺滿了盛著乾菜的簸箕,在秋陽的照射下一片斑斕。看到這種景象,我就知道冬天快來了。
冬天說到就到,飯碗里的新鮮蔬菜愈加少見,吃得最多的便是祖母用那口大鍋熬的菜飯。呼呼的北風不停地吹,放學回家,和著鍋里冒出的騰騰熱氣,溫暖就瀰漫開來。祖母將飯菜熬夠了火候,有一股地道的香糊味,又稠又粘,小米和土豆熟透了,進嘴便化。細細的擀麵很有勁道,醬紫的乾菜、紫紅的豌豆、墨綠的干豆角、棕黃的干玉米,把菜飯點綴得五彩繽紛,再就上祖母腌制了一個秋天的芥菜,那滋味真是難以名狀,就像小院,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內容,只能用心感受,而不必言說。
我的小學時代是和祖母一起度過的,小學課本的每一篇課文似乎都留有祖母的痕跡。那時候,要上早晚自習,早自習從早上六點到七點,晚自習則晚上八點到九點。從家到學校要經過一座石橋,關於石橋有許多鬼怪傳說,上自習每每經過,周圍影影綽綽的灌木叢中好像就有鬼魅的眼睛看過來,偏偏附近又沒有上學的同伴。於是,祖母就拄拐棍早送晚迎。
早自習通常是背課文。為了第二天能順利被老師抽查,我常在前天晚上就提前背了,這時候祖母總是不說話,靜靜地聽。有一回,我背一篇關於草的文章,背到「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生生不息,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字不識的祖母突然發出感嘆:「是啊,人只能活一次……」,望著她慈祥的滿是皺紋的臉,我的心就一動,原來祖母是這樣喜歡聽我的課文,而又是真的聽懂了啊!也是從那次,我第一次體會年華易逝。
上中學是我輾轉旅途的開始,等車、搭車,風塵僕僕,來去匆匆。那次父母都不在,祖母給我準備了一大包乾糧,她的腿早就不靈便了,卻拄著拐杖執意要送我。當時正值深秋,村口的老槐樹不住地落葉,紛紛揚揚,飄灑了一地,祖母佝僂的身影在秋風中顯得更加蕭瑟。車開了很遠,透過嘈雜的人群和模糊的窗玻璃,我還能看見斜陽里披了一身餘暉久久佇立的祖母。這個片斷凝成了一種永恆,多少年在我的心底起起落落,游弋迴蕩。
後來,我走上了異地的三尺講台,回去的次數更少了。偶爾回鄉,從進門到辭行,祖母關切的目光總是隨我左右,而她的話語卻偏偏又義無反顧地催我上路,擔心我誤了班車,落下工作。其間,祖母的小腳就一直在為我的包裹屋裡屋外地奔波,自家院裡摘的石榴、鄰人給的南瓜子,一樣一樣,不厭其煩地盡數打點著。祖母把她的牽腸掛肚,把她暮年所有的慈愛,都灑向了不能與她朝夕相伴的孫女兒,卻從不曾提起過她的半分想念。
聽母親說祖母病了,急急往家裡打電話,聽到電話那端祖母清晰、和藹的聲音:「知道你忙,路遠,可別回來……」,我心酸酸。
一路上,我心存僥倖:前幾天祖母的聲音還很清楚,一定不會有事的。終於見著了,只是短短几天,她已滴水不進,形容枯槁,蜷縮在炕頭,被子空空蕩蕩,顯得那麼大。祖母就那樣仔細地、艱難地看著我,用那雙灰藍的、乾涸的眼睛,她已不會流淚,不會說話。許多往事夾雜著田園的土香、兒時的囈語,重疊著、洶湧著向我襲來……很久,祖母從喉嚨里咕嚕出一串含混的字眼,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不要哭,注意身體」,聲音大且嘶啞,仿佛什麼東西被撕裂了一般。就連生命垂危,祖母都不忘安慰她流淚的孫女兒,牽掛著我自幼柔弱的身體。
祖母就這麼去了,沒來得及和我一起回顧過去的好時光,沒來得及吃我買回的她中意的甜糕,就這樣走進了萋萋的祖墳。而牆上鏡框里祖母慈祥的微笑,連同那些記憶的碎片,依然長久地駐在我的心頭,在某個夜晚,又會盪起漣漪,蕩漾開來。
作者簡介:馬麗君,女,山西長治人,九三學社社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1999年開始散文創作,有百餘篇文章發表於報刊雜誌,新華網亦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