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暗草驚風,
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
沒在石棱中。
其中的主人公便是飛將軍李廣。李廣渾身上下都是傳奇,然而箭術一直是其看家本領。
《水滸傳》里的好漢花榮,因為箭法出眾,所以江湖上人稱「小李廣」。
李廣這個人,確實如同史書中的記載,很是「數奇」,運氣不好,一生點子背。身負盛名,憑生與匈奴經歷大小七十餘戰,竟然無一次建功立業,馬上封侯。
有人說漢武帝暗中偏袒,衛青私下嫉妒,關鍵時刻不讓他立功。這主要指李廣戎馬生涯的最後一次出征,衛青按照漢武帝的意思,臨時命令身為前將軍的李廣,與右將軍趙食其會合出東路。
也有人說,李廣完全得益於司馬遷寄予深切同情後的虛言美化,純屬浪得虛名,並無將才,理由是他的部隊紀律鬆散,文牘往來很不規範,而且曾經拋棄部隊,獨自率領百騎追殺匈奴的神箭手。
這些說法的來源,都是《史記李將軍列傳》與《漢書李廣蘇建傳》。
起那麼造成「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還是得細讀《史記》與《漢書》。
公元前166年。匈奴大舉攻入長安北邊的重要關隘蕭關,李廣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從軍,加入抗擊匈奴的洪流。他箭法神奇,殺死和俘虜了不少敵軍,因功升為中郎,被選來侍衛皇帝。跟隨文帝射獵時,他多次格殺猛獸,文帝因此大為驚嘆:「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何足道哉!」
皇帝的一句話,引發了李廣的無限遐想。從那以後,馬上封侯就成了他畢生的焦慮。
景帝即位後,李廣在老家當官:隴西都尉。主管該郡軍事。不久,李廣又改任騎郎將,專門統帥騎郎。
七國之亂時,他以驍騎都尉的身份,效力於周亞夫軍前,在昌邑城下一戰揚名:激戰中他奮不顧身,一舉奪下叛軍帥旗。梁王劉武為籠絡人心,要授予他將軍印。當時李廣還不是將軍,因此這顆印信對他充滿了誘惑。
他一時把持不住,忘記了雙方的身份——他是朝廷軍官,而梁王一直覬覦大位,景帝對此頗為警覺——接了下來。因為這個緣故,平叛之後論功行賞,他功過相當,一無所獲。這是李廣第一次與侯爵失之交臂,也開始了他「數奇」的一生。
幾年之後,李廣出任上谷太守。匈奴入侵上郡,景帝派寵信的宦官前往前線,跟隨李廣實習兼督軍。宦官帶領幾十名騎兵出獵,路遇三個匈奴人。這個不知深淺的傢伙,欺負對方人少,想順手撈一把,回去也好看,就下令攻擊。結果呢,漢軍雖然人多,但卻近不了身:那三個匈奴人張弓搭箭,將宦官的隨從騎士全部射死。此時宦官才明白打仗這事不好玩兒,趕緊轉身逃命。雖是如此,他還是中了一箭,所幸小命沒丟。
李廣得到消息,不覺雄心大振。他判斷那三人定是匈奴的神箭手。你是神箭手,我也是神箭;不分個高低,你怎麼能走!於是立即點上一百騎兵,展開追擊。那三個匈奴騎士沒有戰馬,只能步行,因此李廣追出幾十里後,很快就鎖定了目標。他下令騎兵張開左右兩翼,但卻不依仗人多勢眾搞人海戰術,而是自己出馬單挑。
幾番你來我往,李廣射死兩個、活捉一個,剛把俘虜捆上戰馬準備回軍,忽見遠處塵煙陣陣,搭眼一瞧,數千匈奴騎兵正從遠處開來。這是場典型的遭遇戰,彼此都沒有心理準備。李廣身邊不過百人,而對方有數千大軍。匈奴人看見李廣,也很吃驚,以為是前來誘敵的漢軍疑兵,立即在山上擺開陣勢,準備接戰。
敵眾我寡,大家的本能反應都是逃命。但是李廣沒有。否則他也就不成其為李廣。他鎮定自若地說:「吾去大軍數十里,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之誘,必不敢擊我。」一句話,絕對不能露底。不露底,麻稈打狼,兩頭害怕;一旦攤牌,結局只能是匈奴大軍的泰山壓頂。李廣隨即帶領部隊列陣,緩緩向前,等走到離對方軍陣兩里左右——在弓箭的射程之外的地方,吩咐士兵下馬解鞍。
李廣這麼一弄,還真忽悠住了匈奴人,他們始終不敢輕舉妄動。這時一個白馬將軍走出軍陣,巡視整理隊伍,李廣見狀騎上馬,帶著十幾個騎兵,將白馬將軍一箭射死,然後重新歸隊,再度下馬解鞍。匈奴騎兵越發不安:李廣如此囂張,可謂有恃無恐,附近一定埋伏著漢軍主力。於是半夜時分,他們悄悄後撤,不戰而退。
身為主將,不交代清楚就擅離部隊,確非大將之所為。而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漢武帝,很賞識李廣這一點。李廣勇敢善戰被群臣公認。武帝下令將他調到身邊,擔任未央宮衛尉。
程不識任長樂宮衛尉,負責警衛後宮。他與李廣都曾經擔任邊帥,但是統兵之法截然不同:李廣的部隊行軍時隊形混亂,建制不清;一旦靠近水豐草茂處紮營,軍士們人人自便,既不打更,也不巡邏;案牘往來、文字材料,李廣更是從來不予重視。程不識呢,帶兵嚴謹,治軍嚴格,非常重視部隊保持完整的編制、隊列和陣式,夜間自然要派士兵敲刁斗巡邏;即便宿了營,士兵們還是有一攤子這事那事,很長時間得不到休息。
因此士兵們都願意追隨李廣。程不識這樣評價彼此的差別:「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暗含對李廣的委婉批評。
這很好理解。行軍不保持隊形,宿營不派人巡邏,這哪裡是軍隊,分明是草寇嘛。但是別忘了還有關鍵的前提:李廣行軍「然亦遠斥侯,未嘗遇害」。李廣特別重視偵察,偵察兵都派出老遠,早已掌握周邊態勢。一句話,他是以犧牲局部利益——幾十幾百個偵察兵不能休息——為代價,換取全局利益——全軍可以隨意行動,人人自便,因而大幅度減輕勞苦。
李廣受到賞賜就分給部下,他做了四十多年俸祿二千石的官,家裡始終沒有餘財,更談不上購置家產。他愛兵如子,凡事都能身先士卒,與士兵同吃同飲。士兵沒有全部喝到水,他絕不靠近水邊;士兵不全部吃上飯,他絕對不端碗。對士兵的態度也非常和藹寬厚,從不苛責,因此士兵愛戴,樂意效命。
公元前129年,匈奴大舉入侵上谷,掠牛羊搶人口殺邊軍。漢武帝立即下令,四路出兵,分段截擊:車騎將軍衛青直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郡、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四位將軍互不統屬,分別帶兵一萬出擊。
公孫賀出擊雲中,沒碰到匈奴軍隊,原樣回師;公孫敖吃了敗仗,損失將近七千;衛青非常幸運:上谷之敵非匈奴主力,衛青指揮所部將其擊潰後,一路追擊,直搗匈奴人祭祀天地祖先的聖地龍城,斬首七百多人。
李廣真是個倒霉鬼,一出塞就碰到單于帶領的主力。敵軍勢眾,是漢軍的數倍,李廣陷入團團包圍。他雖然拚命抵抗,但畢竟寡不敵眾,幾乎全軍覆沒。幸虧單于久仰其威名,下令「得李廣必生致之」。才揀條性命,被匈奴俘虜。
李廣當時受傷無法騎馬,匈奴騎兵便將他擱在繩子結成的網袋上,用兩匹馬在旁邊拽著,像吊床那樣。這樣走了十多里,李廣趁匈奴不備奪馬而逃,數百匈奴騎兵緊追不捨。李廣一邊奔逃一邊回頭放箭,最終逃脫追擊,回到長安。
李廣兵敗被俘,部隊傷亡慘重,應當斬首,漢武帝愛才,下令他用錢贖罪,貶為平民。
無官一身輕。去職後的李廣閒居無事,經常到藍田南山射獵。在外多喝了幾杯,回來時已是深更,結果在霸陵碰到麻煩:霸陵縣尉——主管政法的副縣長——也多喝了兩杯,因此借著酒勁上前呵斥,不讓李廣通行。隨從趕緊上來打圓場:「這是前任的李將軍。」
您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是高抬貴手吧。但這個縣尉絲毫不給面子,一定要秉公執法:「就是現任將軍,夜間也不能通行,何況前任將軍!」到底扣留住他們,次日早上才放行。霸陵是文帝的陵寢重地。所以他雖然貴為副縣長,卻也得經常過來巡視。
上回吃了虧的匈奴人又來了,漢武帝任用李廣為右北平太守,安定邊境;令衛青統兵三萬,直出雁門,正面迎擊;材官將軍李息出代郡,策應衛青行動。衛青一到前線即與匈奴展開激戰,最終匈奴慘敗,衛青兩次出征全部獲勝,更兼背景特殊,因此聲名鵲起。
而李廣呢,非常不幸:他名氣實在太大,匈奴人稱為「漢之飛將軍」,聽說他鎮守右北平,因此紛紛繞道,好幾年都不來打擾。這對於軍民而言當然是幸事,但對李廣卻未必。因為這意味著他沒有立功封侯的機會。李廣為右北平帶來了短暫的和平。因為沒有戰亂,他主要乾了兩件事。
還得從開頭那首詩說起,李廣這人還真是喜歡射虎。一聽到哪裡有虎,就趕緊過去圍獵。有次出獵,他看到草叢中的一塊石頭,誤以為是老虎,趕緊張弓而射,當然是一射命中,整個箭鏃全部射進了石頭。可等到那發現不是老虎,再怎麼射也無法射進去——可見人體的應激反應之強烈。
李廣被重新啟用為右北平太守時,請求調霸陵縣尉隨軍。霸陵縣尉一進大營,李廣立即將他開刀問斬,然後上表謝罪。此時漢武帝是何反應呢?
「將軍是國家的爪牙。《司馬法》上說:登車不撫車前橫木向人致敬,碰上喪事不穿喪服,統一全軍之心,協同將士之力,提兵興師,征伐不順,方能一怒而千里驚懼,號令一出萬人振奮,聲名威勢震動蠻夷鄰國。報仇除害正是我對將軍的期待,您若叩頭請罪,豈不令朕失望!請您迅速揮兵東進,到白檀縣稍事休整,預備抵禦匈奴對右北平的秋季攻勢。」
郎中令石建死後,漢武帝從前線召回李廣,讓他接替,職責是主管宮殿門戶的守衛。這是皇帝身邊的高級官職,相當於侍從武官。
李廣以郎中令的身份跟隨衛青出征-漠南之戰。擔任後軍將軍。漠南會戰是漢武帝極為重視的一場戰役。此時右賢王的有生力量基本被消滅,漢武帝決心深入大漠,尋找匈奴單于主力決戰。此次進攻,漢軍編組分為中、左、右、前、後五個完整的序列,是漢匈開戰以來組織最為嚴密的一次。
然而這次會戰中最大的贏家既非衛青,也非李廣,而是此前一直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霍去病。
兩軍接戰後,廝殺非常激烈,雙方互有傷亡。正在這時,匈奴的兩支援軍相繼趕到,一支是單于本部人馬,另外一支則是左賢王的部隊,他們突然出現在右前方。衛青聞訊立即下令,右將軍蘇建和前將軍趙信會合,保障主力右翼安全。
經過一晝夜的激烈拼殺,蘇建、趙信的人馬傷亡殆盡。趙信本來就是匈奴降將,一看風向不對,再度掉頭轉舵,帶領八百殘兵投降;蘇建單騎逃脫,回到大將軍本部。
伊雉斜單于率先退兵。此時霍去病突然帶領本部人馬八百騎,展開了追擊。他深入敵境數百里,斬殺敵軍兩千零二十八人,包括匈奴相國、當戶等高官,以及單于大行父(與單于祖父同輩)籍若侯產,生擒單于叔父羅姑比。
漢軍殺敵一萬九千多人,遠遠超過自身損失。但儘管如此,戰役構想沒能達成,從軍事的角度看就是失敗,至少不能算作勝利。
李廣作為後將軍,雖然參了戰,但畢竟沒有獨當一面。既然衛青無功,那麼他自然也就談不上功勞。
公元前121年3月,漢武帝發動河西戰役,點齊人馬從長安出發,出擊匈奴,霍去病斬殺匈奴折蘭王等兩個王爺,取得大勝,然後乘勝攻擊,六天橫掃匈奴五個部落。匈奴敗退而去,霍去病緊追不捨,最終越過焉支山追擊了一千多里。
俘虜渾邪王子、相國、都尉,繳獲匈奴休屠部落用來祭天的聖器金人,斬首敵軍八千九百六十人。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一萬漢軍精騎,回到長安時已經不足三千。
而李廣帶領四千騎兵,張騫指揮一萬人馬,從右北平分進合擊。李廣出塞之後推進了數百里,在約定的時間地點沒見到張騫的隱約旌旗,卻聽到了左賢王的陣陣鼓角。其主力足足有四萬人馬,十倍於李廣。
李廣以四千人馬,與十倍於己的敵軍鏖戰兩日,博望侯張騫才姍姍來遲。左賢王的銳氣已去,見兩天都不能拿下李廣,不敢再戰,立即帶領人馬,匆匆退去。
李廣因為部隊傷亡太大,功過相抵,沒有得到賞賜;博望侯張騫「留遲後期」、延誤行程,當斬,以侯爵贖罪,貶為平民。
漢武帝發起漠北會戰,爭取徹底解決匈奴問題。衛青,霍去病各帶五萬騎兵,同時派出數十萬步兵、徵發民間私馬十四萬匹,運送糧草輜重。出征將軍的大名單上,本來沒有李廣,但是「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
原計劃由霍去病北出定襄,後來匈奴俘虜供述單于已向東而去,漢武帝立即調整計劃,令霍去病出代郡、衛青出定襄。衛青出塞後得知單于並未東去,決心親率精兵,銜枚疾進,抓住匈奴主力。臨行之前,衛青「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
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於是衛青下令,前將軍李廣與右將軍趙食其從東路進兵,自己帶領公孫敖正面出擊。
《史記》說得很清楚,這是漢武帝的安排。但無論是誰的主意,李廣都難以接受。他之所以那麼強烈地積極請戰,是因為他很清楚,這恐怕是他的最後一戰。畢竟歲月不饒人。能否如願封侯,這可是最後的機會。所以他找到衛青據理力爭:「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髮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願居前,先死單于。」
既然已得上意,衛青豈能隨便更改。李廣年高名大,資格很老,他沒法說服,只好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讓長史給李廣下達正式命令。服從命令乃軍人天職。李廣再生氣,也不能違背軍令,於是憤恨之下,不向衛青辭行,直接帶著情緒上路,改道沿東路出發。
李廣和趙食其進入茫茫沙漠後,嚮導逃亡,因此迷失方向,耽誤了會合日期,衛青和公孫敖遂成孤軍深入態勢。而在那邊,單于早已嚴陣以待。衛青當機立斷,創造性地運用車騎協同的新戰術,命令部隊以武剛車為防禦要點,「自環為營」,以抵禦匈奴騎兵可能的衝擊。等全軍穩住陣腳,他指揮五千精騎發起攻擊,伊稚斜單于則派出萬騎迎戰。激戰到日暮時分,戰局依然膠著。此時忽然大風驟起,沙石撲面,衛青乘勢指揮騎兵,對匈奴展開兩翼包抄。
伊稚斜單于「視漢兵多面士馬尚強,戰而匈奴不利」,於是趁著夜幕掩護,跨上寶馬,帶領數百精壯騎士殺出重圍,逃向西北。衛青立即揮師追擊,最終拿下趙信城,殲敵一萬九千多,繳獲大批屯糧。除了補充軍食,剩下的糧草以及城堡,全部付之一炬。
等衛青還師到漠南,李廣所部才現出行蹤。行軍誤期,任何時代都是大罪,衛青身為主將,自然不能不管。他派長史帶著乾糧酒肉前去慰問,調查軍隊迷路誤期的詳細情況,好奏明天子。然而:李廣未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
李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李廣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广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
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那是公元前119年。一代將星就此隕落於沙漠。
因為「白馬盟約」在先,當時漢朝對封侯總體控制很嚴。這也正常。榮譽必須嚴肅,否則體統何在?當時最重視兩個標準,第一是人,因為人是第一生產力第一戰鬥力;第二則是土地,包括城池。匈奴是游牧民族,只有帳幕沒有城池,多數土地漢軍無法占領,因此掠奪人口、斬殺敵軍就是第一要務。掠奪人口有俘虜可以清點,斬殺敵軍要麼砍下腦袋,要麼割下左耳,用以計數。
李廣,要麼彼此傷亡相當,打成消耗戰,要麼斬首不夠標準,就是到不了槓槓。臨死之前,他還對衛青強令他改道東路耿耿於懷,但實際結果證明即便不改道,也未必能封侯。那次戰爭沒能達到預期目的,衛青和公孫敖都沒得到分封,儘管斬首接近兩萬。
從頭到尾,漢武帝對李廣都是賞識的,至少從無惡感。開始讓他做長樂宮衛尉,後來又讓出任郎中令。這兩個官職都是天子近臣,在九卿位次中分列第二和第三,職位要害。其中郎中令的實權尤其大,幾乎就是所謂的「大內總管」。若非漢武帝絕對信賴,斷無可能出任此職。
李廣的兒子李敢跟隨霍去病出擊漠北,奪得左賢王旗鼓,回來後賜爵關內侯,食邑兩百戶,接替李廣擔任郎中令。
衛青七次出擊匈奴,斬首五萬餘級;霍去病六擊匈奴,斬首超過十一萬。
衛青派人過去調查時,還帶著乾糧牛酒,以示慰問。既考慮到了李廣身為老將的面子,也算是臨時改派任務的歉疚。
李廣完全可以借坡下驢,但是他沒有。他說得很清楚:已經心灰意冷,不想再受刀筆小吏的羞辱。從字裡行間不難看出,李廣完全被聲名所累。飛將軍的美名,捧殺壓垮了他。大家都有這種印象,他理應封侯。
戰爭勝敗的根本標準,並非傷亡對比,而在於戰役目的是否達成。當時人口少,生命金貴,立功的標準就是那麼死板。因為傷亡慘重而被問責的大有人在,最倒霉的還不是李廣,而是衛青的髮小公孫敖:進攻河西,誤期失爵,漠北戰役又未能立功封侯。後來再參戰,因為部隊損失大,按律當斬,這傢伙不知道是不是捨不得錢,竟然「詐死」,搞人間蒸發,可五六年之後還是被抓住下獄。由於老婆那邊與巫蠱案有牽連,最終被滅族。他比李廣的起伏更多,一生四次出將。
其實《史記匈奴列傳》中記得很清楚:「孝景帝復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
根本沒有大戰。也就是說,七十多次征戰而未立功,估計連李廣射死兩個神箭手、活捉一名那回,都包括在內。但這並不能損害李廣的英名。因為真正構成戰役級別、有可能封侯的,僅僅四次。其中他一次因為嚮導逃亡而迷路;一次全軍無功,他又是後將軍;一次被敵軍主力俘虜,最終機智逃脫;一次偏師抗擊主力,表現極其出色。
李廣雖未封侯,不入三公,但畢竟位居九卿,也是朝廷重臣。他自己基本沒有冤屈。負氣自殺與擅殺霸陵尉,內中邏輯一脈相通:此人心胸不夠開闊。
「李廣難封」被無數失意文人爭相引用,這個典故有多麼深入人心,中國官本位的思想也就有多麼濃厚。他們並非同情李廣,只是哀嘆自身的不遇,希望引起君王的重視,賞個一官半職,以便蔭妻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