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卑微而自虐的愛情,是人格缺失的悲劇

2020-03-26     懷左同學


文/海底游魚

來源/懷左同學

「愛你千千萬萬遍,沒有埋怨,亦不後悔,我沒有溫柔,只剩下這點英勇。」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奧地利著名作家史蒂芬·茨威格的一部短篇小說,主要講述的是一個女人在生命的彌留之際,將自己持續了一生的絕望暗戀毫無保留地袒露給那個「從未記得過她」的作家R的故事

我第一次看完小說時,只覺得陌生女人的內心實在太強大了。她對作家毫無保留地付出,愛得那麼深沉卻又卑微到塵埃里,終其一生將「我愛你,但與你無關」的那種奮不顧身演繹得淋漓盡致。

不過在佩服她的勇氣之餘,又實在忍不住為她的悲慘結局而黯然神傷。因為從現實角度來看,這樣飛蛾撲火的愛情實在顯得太傻太可悲了——用一生的守護最終只換來「過客」二字。怕是想想都令人心痛不已吧。

雖然我們清楚這只是作者虛構的人物,但通過作者對陌生女人細膩而出神的心理刻畫,我們或多或少都能夠對陌生女人的經歷感同身受。

時隔多年再翻開這部經典小說時,除了同樣感到令人窒息的壓抑與痛心之外,更多的是對引發了我對「人格缺陷嚴重影響人的命運」的深層反思。

因此接下來我將會從三個方面分析女主角的人格特點,並結合小說內容剖析陌生女人熾熱暗戀背後的深層心理及其愛情悲劇發生的根本原因,進而談談我的一些現實思考與啟發。



一、在釋放與壓抑中不斷衝突的本我,是悲劇的導火索

「本我」在人格結構中位於最底層,它指的是人的基本生活慾望及衝動,遵循快樂原則,不受理智及道德的約束。

而在各種本能慾望中,「性本能」又是最重要、最強大的部分,弗洛伊德將這種本能背後的動機性能量之稱為「力比多」(即性原欲或欲力),並且他還認為這種包裹在潛意識和本我中的「力比多」是決定人的行為的巨大能量。

從小說中來看,陌生女人的青少年時期其實一直都處於力比多釋放受阻的狀態中,我想這與女人所處的特殊社會環境與家庭條件是密不可分的,這也預示了她愛情悲劇的開始。

一方面,當時的社會正處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動盪時代,女性意識剛剛開始覺醒,但男人的話語權仍然遠遠大於女性,可以說女性從一出生起就會受到來自於男權社會的各種教導和束縛。

不難想像,正是在往「大家閨秀」那般隱忍、溫柔和羞怯的角色發展過程中,陌生女人的許多本能都受到了強有力的約束和控制,「力比多」當然也被壓抑著。

另一方面,陌生女人糟糕的成長環境尤其是「父親的缺位」給她的童年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和傷痛。

雖然小說中只簡單交代了幾句女人的生活環境,但我們可以推測出女人從小的生活就是貧困而陰暗的。不僅鄰居的男主人粗俗而惡毒,身邊的小孩們也不太友善;而且自己的母親為生活所累,根本沒有時間關注她的內心世界。

這一切外部環境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陌生女人身心的健康發展,並在無形中塑造了她的內在心靈,那是在生命之初就已經填充的情感基調。

正如女人在信中所袒露的那樣:

在這以前,我的生活只是陰慘慘、亂糟糟的一團,我再也不會想起它來,它就像是一個地窖,堆滿了塵封霉濕的人和物,上面還結著蛛網,對於這些,我的心早已非常淡漠。

我身邊沒有別人,我沒法向別人訴說我的心事,沒有人指點我、提醒我,我毫無閱歷,毫無思想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

而這一切發生時,陌生女人才13歲。也就是說,正處於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年紀,陌生女人只能把自己長期壓抑的「戀父情結」轉移到那個一出場就有著「巨大的光環和神秘感」的著名作家身上。

這一點從小說中專門提到陌生女人在夢中想像作家是個「戴著眼鏡、蓄著長長的白鬍子的老先生的模樣」也不難看出。

如果說見到作家之前,她對作家的感情只是像對待父親般的依戀之情,那麼當她發現作家竟然是一個風流倜儻、年輕有為的男青年時,這個青春期小女生對異性最初的懵懂與悸動就完全展露無遺了。

不過年少時的「暗戀」終究只是一個人的「熱鬧與狂歡」罷了。小說里講到,作家的書籍、房屋還有裡面時不時傳來的音樂與歡笑聲都讓陌生女人非常嚮往和著迷,但她只能偷偷的窺探著那個屋子,並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秘密。

這種壓抑而無望的情緒在女人被迫搬離作家生活的城市之後變得更為強烈了,甚至還一度讓她產生了嚴重的「自閉心理」。

因為以前至少能夠親眼目睹作家的生活,而現在只能依靠自己在腦海中「不斷的回憶和想像有關作家的一切」,來緩解自己緊張和空虛。

而事實上,作家的形象可能在女人的「臆想」中不斷地被修飾和美化,甚至可能完全與真實的作家不相符了。

我想,弗洛伊德對人格的動力狀態描述可以幫助我們更好的理解這種現象,也就是說:

由於本我的原始性,本我有著「將不同的事物看成是彼此等同的傾向」。

這一點在後來女人有了與作家的孩子之後表現得更為明顯。她把自己的孩子想像成「另一個作家」,並通過喂養、愛撫、親吻等行為將情感全部傾注到孩子的身上,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再次緩解了力比多無法釋放的緊張狀態。

所以她說「相思也不像原來那樣痛苦了」。可是當孩子突然死去了 ,陌生女人生命里的「最後一根稻草」也終於失去,等待她的只能是毀滅性的結局。

在我看來,這種「自我封閉」與「不斷地臆想」不僅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表現,更是陌生女人的內心渴望與現實之間差距過大而帶來的強烈心理衝突的體現。

事實上,我們在生活中也會經常看到那些愛而不得或鬱郁不得志的青年男女,很容易將自己沉溺在虛構的網遊世界中不可自拔,只希望從中尋求一點自我安慰和解脫,其實也是和陌生女人一樣的「自欺」心理罷了。

還記得著名心理學家艾里克森曾說過:個體的發展過程是自我與周圍環境相互作用和不斷整合的過程,並且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節點就需要完成某種心理的跨越才能更好的進入下一個年齡階段。

從這個角度來說,沉迷在自己內心的完美「幻境」中的陌生女人,就是因為沒能夠處理好自己與周圍環境之間的關係,長期處於在一種「封閉」的狀態里,「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本能和慾望中,最後才導致心理嚴重失衡的狀況。

我想,對於現實中的我們來說,如果想要擺脫這種環境的束縛,就必須主動拓寬自己的「眼界」。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通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等途徑,主動尋求自身與外界的連結和互動,從而不斷豐富自己的人生閱歷。

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擁有足夠的力量,使自己在面臨愛情或生活的陷阱時保持理智和清醒,而不至於受到「本我」慾望的任意控制。

二、極度卑微而自虐式的愛情,是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否定

小說中的陌生女人對作家愛得「死心塌地、從一而終」,但對於作家而言她只是自己眾多露水情緣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女人「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委身屈從」的卑微而自虐式的愛情,不僅讓她未能保護好自己,更是讓她逐漸失去了對「自我存在價值」的感知。

事實上,我認為陌生女人的卑微暗戀從見到作家的第一眼起就有了預兆,因為作家那「勾魂攝魄」的目光一下子就深深吸引住了她,並且讓她一生都沒能逃出來。為此,後來女人還在信中寫到:

那種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既脈脈含情,同時又盪人心魄;這種目光從前第一次把我喚醒,使我一下子從孩子變成了女人,變成了戀人。

有人說過「喜歡上一個人的第一反應是自卑」,張愛玲也說:「愛一個人是低到塵埃里,開不出一朵花。」

從小就缺愛的陌生女人也是如此,為了向作家的生活靠近而努力學習考到全班第一;知道作家喜歡書籍,她就如饑似渴地閱讀;作家喜歡音樂,她就勤奮地練起鋼琴……這一切都是在作家看不見的角落裡,陌生女人默默發出的愛的光芒。

我們不能否認的是,適度地自卑確實可以幫助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就像電影《初戀那件小事》中女主角為了追求心儀的人,將自卑情緒化為改變自己的強大動力,從而不斷地自我突破最終實現逆襲一樣。

但是陌生女人的悲劇就在於她並不滿足於此。對作家的迷戀一度讓她達到了「忘我」的狀態,原本的「自卑」情緒已經異化成了極度「卑微」的心理,並使她將全部生活的意義都寄託到了作家身上。

於是作家每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都足以讓女人的內心翻江倒海。小說中對這種心理進行了出神入化地描述:

我的心始終為你而緊張, 為你而顫動;可是你對此毫無感覺,就像你口袋裡裝了懷表,你對它的繃緊的發條沒有感覺一樣。

這根發條在暗中耐心地數著你的鐘點,計算著你的時間,以它聽不見的心跳陪著你東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幾百萬秒當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最讓我們感到「虐心」的地方也正是在這裡,因為作家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陌生女人的存在,這一切只是女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即使女人在後來用無數次的等待和守候換來與作家的擦身而過,或者「有幸」幾次得到了作家的青睞和纏綿,作家都從未記起過她。直到作家身邊的男僕在時隔多年後都一眼認出了女人就是當初的小女孩,作家也始終只當她是尋常普通的「小姐」罷了。

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們都會不解,為什麼女人就是不肯親口告訴作家自己是誰呢?而且她其實從一開始就看出了作家的「雙重人格」——既是輕浮貪玩的男人,又是嚴肅認真的長者,他是不會為任何人放棄自由而瀟洒的生活的,那為什麼女人還是死心塌地的追隨他呢?

還記得巴爾扎克曾這樣解讀男人與女人對待生活的不同態度:

從最高層次來說,男人的生活是名譽,女人的生活是愛情。女人只有把她的生活變成持續的奉獻,才與男人平等,如同男人的生活是持續的行動那樣。

或許陌生女人就是這樣像巴爾扎克說的那樣,她只求一味的付出,不敢親口告訴作家自己熱烈的感情,即使有了孩子也不敢輕易讓他成為作家的「羈絆」。為了孩子有更好的生活環境,女人甚至不惜失去了為作家一直保留的忠貞而委身變成了妓女。

在我看來,這一方面是因為陌生女人清楚的懂得「只有作家想起她時,她的愛情才有意義」,所以她每次都只是在作家生日時寄去一朵白玫瑰花,暗自地訴說「我足以與你相配」,這既是在提醒作家認出自己,也是希望以這種「自虐」的方式成就自以為是的「偉大」;

另一方面陌生女人的感情,可能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每一次與作家纏綿時就飛上了高空,當作家一離開時又立馬掉下來,最後引發的只是更深地飛起來的慾望。

然後就在這一次次的希望與失望中,女人不斷的否定了自我存在的價值,而且把自己的所有微笑和疼痛的權利都交給了作家。甚至更多的時候,她只能通過身體和心理上的「疼痛」來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應該就是典型的「自虐式」心理吧。

我不禁深深地感慨:陌生女人的世界再大,也大不過作家的一朵白玫瑰花。

而這其實對於每一個新時代的獨立女性來說,都具有很好的警醒和反思意義。畢竟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丟掉了精神上的堅強和獨立。唯有先努力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才能邁上通往幸福的道路。

正如女權主義者波伏娃所說的那樣:

「我就是風景和目光;我只通過自己存在,也只為自己而存在。」

當我們更多地關注「自我存在」而不是卑微的寄希望於他人身上時,我們才可能獲得真正的愛情。

三、將理想主義的愛情幻化成精神信仰,是努力尋求自我超脫

「信仰」是每個人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管是對待愛情還是理想,它都能夠帶給我們強大的支撐力量,促使自身「超我」的更好實現。

曾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威廉.福克納也對「信仰」的力量毫不避諱,並且他的成長過程就受到了基督教傳統和文化的深刻影響。為此他也說過:

「信仰能為人類提供強大的精神支持,能幫助人類戰勝所有的阻礙和困苦,使人能夠克服人性中的缺點,外部帶來的邪惡影響,能改善、升華和凈化人類的道德和精神狀態。」

而小說中的陌生女人也擁有強大的「信仰」,她像很多同時期的歐洲女性一樣信奉天主教,每當她心中產生極大的痛苦時,她都會想起天主。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天主的存在讓她忘卻了一切疼痛,也讓她把一切由作家帶來的苦難視而不見了。

比如在那樣一個男權主義盛行的時期,陌生女人獨自隱忍著在醫院裡生下作家的孩子時,那個手術台竟成了「實驗桌」和「屠宰場」,在女人看來那裡簡直就是「地獄」了,但是她卻說自己只怨天主,「是天主使這痛苦變得如此無謂。」

在我看來,這時候陌生女人的愛情已經被嵌入了宗教的色彩。還記得那句令我感到毛骨悚然而又印象深刻的一句表白是:

「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經躺在屍床上,也會突然擁來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來,跟著你走。」

或許我們也可以認為,陌生女人理想主義的愛情信仰其實已經超越了她的「宗教信仰」。作者正是通過這樣的情節描寫,讓讀者更能夠理解陌生女人內心的強大,也讓這段感情顯得更加真實而動人。

萊安納德.科恩在歌詞里寫到:「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可以說,作家就是陌生女人「生命里的那道光」——這是比信仰還虔誠的存在,牽引著她突破一層層的束縛和禁錮,帶給她生活的力量和希望。

但是由於本我的偏執慾望和自我存在的缺失,使陌生女人終究逃不過近乎「病態」的愛的牢籠,最後只能任由孩子的死亡將她最後的一點信仰也摔成粉碎。

也正因為如此,我想,女人在寫這封絕筆信時,不僅沒有實現真正的「自我超脫」,反而是用自己的死亡選擇親自證明了這一生「錯誤的執念」。如果不這樣做,她依然不會覺悟,並且仍然會衝破一切社會與道德的束縛,在「超我」實現的路上越走越遠。

這不禁也讓我想起了小說《堂吉訶德》里的主人公,同樣是那般飛蛾撲火的盲目和偏執,在認定了心中那條理想主義的騎士夢後就一頭扎了進去,最終只能是成就自己悲涼而絕望的一生,當夢醒來時,路也就走到了盡頭。

所以我覺得,不論是在個人享樂主義的愛情中,還是在投身於「不朽的事業」中時,我們都要追求符合內心需求並切合社會實際的「理想信仰」,並努力在這個過程中擁抱獨立而完整的人格,即使仍然可能面臨毀滅性的結局,但我們也能在追夢的過程中尋得生活的真諦。

結語

愛與被愛都可能是一個人的一廂情願,而愛情的悲劇卻總是兩個人的傷痛與遺憾。

對於陌生女人來說,她一生都沒有擺脫社會環境與原生家庭所帶來的束縛及心理創傷,並一直在自己創造的美好愛情「幻境」中卑微而自虐地活著,不僅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價值,而且也在「人格」的缺失中一步步走向了生命的毀滅。

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風流成性的作家或許更值得同情,因為他被一個從未想起過的女人如此深愛過,自己卻始終不相信存在真正的愛情。

作家蔣勛成說:「愛情的問題真的很複雜,如果要下一個結論,我想真正的愛是智慧。」

所以最後,我真誠地希望每一個尋求愛情滋養的人都能夠擁有足夠的智慧,學會適當的平衡本我的慾望、自我的存在以及超我實現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從而讓自己獲得真正的幸福與自由。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qOozFnEBfwtFQPkdV8Wq.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