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人
花椒不麻
豆瓣不辣
菜油不香
那是天要塌了
」
魚攤的吳叔叼一支遭水濺濕的天下秀香煙,刀鋒剛沒入緊實的魚身,清涼的河藻味便從切口喧發而出。薄如蟬翼的魚片一鏟一攏,跌進塑料袋,拴個花扣,準確無誤扔到買主面前,吳叔一隻手收票子,一隻手捏扁水管口,把爛糊的內臟和暗紅的腮鱗衝進石槽。
猩紅的牛腿子一扇扇吊在鉤子上,牛蹄和牛尾的毛絞綹成團。陳二娃拴著金宮雞精的圍腰,在肉簾背後半遮半掩,只看見整匹肋排被剔骨刀利落地剝成條條,甩在油浸浸的木案上堆成小山。
今年漢源的新花椒在老口袋裡頭,拿麻繩扎得牢牢實實,頂著綠把子的朝天椒倒無所顧忌,四敞大放。
干雜攤的劉嬸攪完紅彤彤的豆瓣缸子,倒菜油封口。菜油是在小薛的攤位上打的,現榨的菜油,一絲一縷從斗子裡滑下來,半個菜市場都遭香完了。
四川人吶,花椒不麻,豆瓣不辣,菜油不香,那是天要塌了。老羊揣著手在成都南門上的菜市場晃,心頭舒坦。很多攤主都認得他,但暫時沒啥子空閒跟他打招呼。
老羊跑到鄧家涼拌兔的滷菜攤上,拌了十五塊錢的兔丁。鄧老頭把紅油海椒、花椒麵、油酥花生、 芹菜顆顆、蔥頭顆顆跟兔丁全部丟進一把銻瓢,哐哐哐哐地和起來。老羊拎著涼拌兔的口袋,再跑到朱嬢那裡喊煮碗肥腸粉。
朱嬢的長漏勺兜著粉在半空甩了三下,笑得眼角起了八個褶,「羊老闆,早飯都吃得恁個豪華!好久回來哩?」
羊老闆的眼睛毒。他曉得成都最牛的賣主都齊聚這家南門的菜市場,在瓜山豆海背後臥虎藏龍。他們在潮濕的過道上腳下生風,大喇喇地推起板車目不斜視,車上摞得高高的豬腳一根都不會抖掉,簡直藝術。
吳叔的水產是最好的,蝦子和青蛙鮮活得可以彈撞得塑料桶嘭嘭響;二娃的黃牛脊髓是最好的,在屠場冷藏裝箱,市場幾乎不上;花椒麻椒魚龍混雜,正宗的漢源好貨揣在劉嬸的口袋裡;至於小薛,菜籽油界他算榮耀王者沒哪個說二話。還有,千萬不要忽視一個小農的蹲坐,他沒交市場管理費,壓低草帽避人耳目,但是籃子裡的野藿香,是燒鱔段的靈魂之光。
此刻距成都一千多公里外的武漢,人們在老羊的餐廳門口排隊嗑瓜子,幾乎嗑成整齊劃一的土撥鼠門牙。
瓜子天團先張望了下餐廳裡頭,挨挨擠擠全是人腦殼 ,再回過頭來看街景,理想城也沒得啥子好看的。空氣里倒是瀰漫著藿香脆鱔的味道、仔姜美蛙的味道、酸辣蹄花的味道,讓饞蟲抓心撓肺。瓜子天團有點鬼火冒,開始在門口進行形而上的意念輸送:碗盞乾淨得油花兒都不剩了,還占起位子鉚起吹龍門陣,日行一善嘛各位,朱門酒肉臭啊。
老羊隔三岔五要回四川來踩自己供貨商的地界,就像緊握打開金庫的鑰匙,確認一切如故,方才心頭踏實。
餐廳里沸反盈天的吃客對老羊背後團隊的力量一無所知,也不關心。他們「紅塵滾滾,吃吃情深」,專注於打撈眼前這盆藿香脆鱔。鱔肉軟糯,但保有三分筋骨。這可貴的三分筋骨支撐起出乎意料的口感,嚼起來有嘣嘣之聲。這聲兒里還有鹽水老罈子里的泡豇豆和泡蘿蔔,和鱔段裹在一起入口,嘴巴裡頭像在奏商代的編鐘。
難的是武漢沒有藿香。
前年有個四川移居過來的家庭在樓頂菜箱撒了點藿香種子,成枝後遭鄰居連根拔走,這家人在樓道貼告示,希望對方歸還。雖不值錢,但這是「家鄉的味道」。鄰居偷走的不止是藿香,還偷走了人家的鄉愁,既然上升到精神層面,當時也就上了社會新聞。
四川人嘴巴刁是出了名的。藿香本身不稀罕,但要踏上漫漫長路,卻顯出矜貴。物流走不成,易壞,空運成本甚高,最後摘掉壞葉,所剩寥寥。老羊琢磨著在武漢開塊地自己種藿香算了,任其野生野長,看天出葉。
麻辣勁道
鱔魚除了用藿香來燒,還有一種油潑做法。緊跟這盆鱔魚端上來的有一瓢滾油。鱔魚面子上的花椒麵、海椒麵一半沾在油中,另一半乾乾燥燥露在空氣里,只待這瓢滾油如當頭棒喝一般澆下,刺啦——煙霧茫茫,麻和辣的香味瞬間迸發,像撒出一張無形的大網,隔壁幾桌的吃客都能被震一震。
鱔魚如果劃成細絲,跟四川朝天椒一起干煸,撒把白芝麻,又是另一番風味。煸得干一點下酒,煸得潤一點下飯, 跟麻辣牛肉絲一樣,是自貢鹽幫做法,晾冷了香得更是入骨。南門菜市場的劉嬸不曉得自家的花椒、海椒辣翻了武漢人的嘴巴,它們真氣不散,走那麼遠,比劉嬸出過的門還遠。
自貢是四川的一個小城,自貢菜在川菜派系裡屬於小河幫,老羊餐廳里的仔姜美蛙就是小河幫的話事人。虎紋蛙幼嫩而矯健,肉質全然不是呆笨遲滯的牛蛙可比,大量的仔薑絲、小米辣、美人椒,是凜冽的辣,青花椒,是新鮮的麻,這種滋味陡然而起,卻懸而不落,讓人嘴唇和心尖都一顫一顫。往往吃到最後,太陽穴沁出汗珠,筷子卻不停地在「密林」間找尋散落的腿子肉。
稀溜耙
「稀溜耙」是地道的四川話,「很軟爛」的意思。
「稀溜耙」遍布成都的大街小巷,大多是指雞爪。雖做法各異,但都有個共同點,肉質軟糯,一吮脫骨。擅長吃「稀溜耙」的老饕通常一口抿下去,出來的是四根白骨爪,只剩雞腳筋演繹最後一曲溫柔的倔強。
老羊的「稀溜耙」是鹵燒出來的,陳年滷水和燒料一起慢慢煨,每天限量80根,口味重的吃客還可以蘸起干海椒麵啃。這與鴨腦殼又不同,鴨腦殼是只進滷水滾,靠滷水里的香料和海椒輪番入侵。朝天椒辣,子彈頭香,線椒上色,最後一把酥過的花椒淋上去,麻得吃客嘴唇通電,上下打顫。
川菜,不止有辣
晌午一過,烏暄暄的菜市場終於清凈下來。吃飯的吃飯,補瞌睡的補瞌睡。鄧老頭端兩個搪瓷缸,松鶴延年,泡的素毛峰。
老羊打開蓋,呼呼地吹開浮起的茶葉。吳叔脫了筒靴,換雙李寧,輕輕巧巧地走到朱嬢的肥腸粉攤子面前,接住甩過來的一支軟中華問:「羊老闆,武漢有沒得成都熱哦?」老羊端起搪瓷缸說:「走,我們走小薛那邊去擺龍門陣,免得他走過來。」
小薛把計算器和帳本攏一攏,空開半張桌大家放茶缸,劉嬸拿筲箕撮了堆炒花生過來。老羊剝了幾顆,「哎呀,這個花生火候炒得資格,這回帶點走,冰粉要用。」又嘆口氣,「現在年輕人吃冰粉已經不囿於傳統了,裡面琳琅滿目啥子都有,紅豆、 綠豆、山楂、葡萄乾、花生顆顆、芝麻顆顆、醪糟,還飄幾片玫瑰花瓣,不像老一輩吃個冰粉只加紅糖, 素素凈凈的。」
但現在的人也挑剔,紅豆綠豆要飽滿而軟爛,花生和芝麻要炒到火候,醪糟拿糯米天然發酵,山楂和葡萄乾有天然果香,最重要的是冰粉,用冰粉籽包在紗布里慢慢手工搓出來,跟用粉末兌的在香味和口感上完全是兩碼事。
武漢人嗜辣,但跟成都人比起來還是差一截。所以老羊餐廳里原汁原味的四川菜讓每個人都吃得毛焦火辣。
有一小撮不太能吃辣的群體,他們翻開菜單直接繞過紅眉毛綠眼睛的大麻大辣,直奔傳統頁面而去,但有一道干燒全魚絕對避不開。
不足兩斤的整條草魚,用火腿腸丁、香菇丁、青豆、洋蔥、五花肉丁、仔姜和小米辣慢慢燒,五花肉先被菜籽油爆香過,肉丁的油脂混進湯汁,最後整鍋魚用小火緩緩地收干,所有食材的香味都融入魚肉中,彼此成就,方得圓滿。
「慢慢來,比較快」是這道干燒全魚的禪機。
茶過三巡,南門上的菜市場迎來晚市,下班的人群湧進來,踩著高跟鞋的女娃兒小心地躲過污水邁步子,穿綿綢背心的太婆開始東看西看有沒得處理貨,吳叔重新換上筒靴,鄧老頭重新拴好圍腰,劉嬸掃完花生殼殼,肉簾背後的二娃放下手機裡頭的電視劇,小薛讀二年級的娃娃放學了,在桌上鋪開算術本做作業。
老羊晚上回武漢,他從天河機場打車回光谷的餐廳,感覺跟藿香一樣,這條路都有點走膩了,他有點兒捨不得成都。走攏的時候已近十點,徐徐飄起小雨。餐廳的年輕夥計剛好結伴準備離開,跟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闆拘謹地打了聲招呼。
老羊到後廚打開冰櫃拿了根蹄花,用芸豆熬在砂鍋裡頭,等的時候索性睡了場瞌睡。鬧鐘還沒響人就醒了,糯唧唧的蹄花在雪白的湯裡頭,還沒到稀溜耙的程度。老羊思忖了下,揪把藿香,揉碎用郫縣豆瓣拌了,倒一盞梅子酒先吃將起來。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瓢潑似的,有點兒像成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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